“早上起来在园地里种一种蔬菜,沾一沾地气,既活动了自己的筋骨,又能够让自己时刻不忘‘勤俭持身,自食其力’的铭训,总比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好啊!”刘基摘了一大把青菜,从菜地里站起身来,伸出右拳轻轻捶了捶自己的后腰,口里继续说道,“有些人在当年打天下的时候,尚能吃苦耐劳、清廉自守,然而到了底定中原、开国建业之后,便心生怠惰,以功臣自居,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徇私枉法、贪得无厌——完全没了当年揭竿而起、为民请命的清刚之气!像李彬、吴泽就是这样的人!”
说着,他缓步走回到菜圃边上,站在章溢身旁,招手叫来刘德拿了菜篮子上前,把手里的青菜递过去,吩咐道:“就用这些菜熬一锅粥,再去后边的鸡圈里捡了几个鸡蛋煮了——章兄,我也就只能用这青菜稀饭加煮鸡蛋来招待你用早饭了!”
章溢听了,不禁颇为感动地说道:“若朝中人人都能像刘中丞这样清廉无私,我们御史台可就要‘关门大吉’了!”
“真能做到这一点,老夫倒是乐意得很哪!御史台因无贪官可劾而关门,当是社稷万民之大幸啊!”刘基脸上笑容一敛,缓缓摇了摇头,“只可惜……总会有人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在贪腐之路上自堕深渊……”
“伯温兄,”章溢忽然喊了一声刘基的字,面色微微一红,“先不要谈别的了。这几天来我们御史台里的同僚们商议着如何给李彬定罪量刑,一直没能形成个一致的意见。看来,这个事情还是只得由你这个御史中丞来做最终裁定了!”
刘基的脸色一下便凝重了,直视着章溢,有些惊疑不解:“你们竟然还没拿出个一致的最终意见来……”
章溢看着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先莫问我们的意见。关于对李彬的处置,你究竟准备怎么给他量刑?”
刘基并不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章溢道:“章兄,你可知道我大明朝去年全年里各郡县除去本地开支和供奉军饷之后缴纳入国库的盈余税赋共有多少银两?”
章溢沉吟片刻,答道:“好像是六万两白银吧!”
刘基又问道:“我大明朝去年全境共有多少个郡县?”
章溢想了一会儿,道:“不算上今年打下的山东、河北和河南,我们去年全境大约只有荆州、庐州、赣州、处州、姑苏等三百个郡县吧!”
“我大明境内三百个郡县全年的盈余税赋收入总共也不过才六万两白银!”刘基愤然作色,冷冷说道,“这个李彬一次就收受贿赂三千两白银,相当于一下就贪墨了整整十五个郡县一年的盈余税赋收入!——这可恨不可恨?章兄,你认为呢?”
“这……这……”章溢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李彬在狱中曾表示愿将自己贪污受贿的三千两白银悉数上缴国库……”
“哼!他还想用自己贪墨来的银子和朝廷的律法作交易——换他不死?”刘基听了,冷冷一哼,“恐怕他这是痴心妄想!”
章溢见刘基说得这般斩钉截铁、不讲情面,只得深深一叹,微微摇头不语。
刘基却并没有太注意他的表情变化,而是自顾自说道:“《大明律》写得清清楚楚,朝廷百官贪污受贿六十两白银以上者,杀无赦。老夫的量刑意见就是这样,你带回去转告御史台同僚们,让他们不要再争议了。”
“可是李相国那里……李彬是他的亲侄儿……”章溢还是忍不住上前提醒了刘基一句。
“这些老夫都知道。”刘基淡淡地说道,“李相国身为监国首辅大臣,代君执政,恐怕在这个事情上应当以身作则,而不会执意破了律法以徇私情罢?”
“唉!李相国昨天找到章某说了半天,还是想赦他侄儿一死……”章溢面露为难之色,“章溢瞧李相国那模样、那举动,他在李彬这件事上是‘不达目的誓不休’呐!”
刘基静静地站着思索了片刻,缓缓问道:“章兄,那么,你认为此事应该如何办理?”
章溢犹豫了一下,慢慢答道:“李相国本就是大明朝开国第一功臣,皇上都要敬他三分……对他的亲戚似乎可以‘网开一面’,法外施恩,以显我大明朝抚恤勋臣的恩典……皇上和太子也不会怪罪我们御史台的……”
“抚恤勋臣,法外施恩?——可是天下百姓怎么看待我们这样处置李彬?”刘基的目光深深地盯着章溢,“他们会说:大明圣朝素来以‘济世安民,拨乱返正’为己任,然而到了一统四海之后,却仍和纲纪废弛、政以贿成、贪秽横行的元朝一样‘官官相护,残民以逞’!那么,我们大明朝与民更始、革故鼎新的恢宏气象又将从何体现?”
此语一出,章溢顿时满面通红,只得俯下脸去,不敢和他正视。
刘基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讲得太硬、太直了,便向章溢示以歉意的一笑,摆了摆手,缓缓说道:“老夫刚才的话讲得太恳切了些,章兄可不要往心里去。这样吧!李相国若是再向你问起李彬一案,你便把这件事往老夫身上推——就说是老夫在一力主持此事,你们插不上手……他自然会来找老夫的……”
“刘先生……刘先生……”章溢双眼噙着泪光看着他一脸的坚毅,“你的清正刚明、无私无畏……章某愧不能及啊!”
话犹未了,刘德已是趋步近前,来喊刘基与章溢去用早饭了。
夜已经有些深了,不知不觉中竟到了亥子相交的时分(深夜十一点左右)。刘基正在书房内与姚广孝探讨着《黄石公三略》之中的几个问题,忽见得刘德推门而进,面色显得有些惊慌,俯身便欲向他附耳低语什么。
刘基右手一抬,止住了刘德附耳过来,正色道:“老夫立身处世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心无不可对人明’。你有什么话,当着姚公子的面,但讲无妨。”
刘德倒是被他窘得脸颊发红,急忙开口说道:“老爷,李相国坐轿已经到了府门外,刚才投了名帖进来,说是有要事须与您面谈……”
“哦,李相国来了!”刘基微感意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快快有请,让他到这书房中来见老夫。”刘德应声而去。
姚广孝听了,感到自己继续留在这书房内似乎不太方便,便收拾好了桌上的书籍,准备告辞而去。
刘基摆了摆手让他停下,伸手指了指靠墙一座大书柜的背后,轻声道:“你暂且勿避,在这书柜后面坐下来听一听老夫和李相国的交谈——老夫所讲之话中若有什么差池,还请姚公子事后指出来。”
姚广孝一听,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小生岂敢如此无礼?”刘基面色一正,道:“这是老夫允准了你的,你不要拘礼。你不是有心想要看一看我大明朝如何处置李彬一案吗?今日休要推搪。老夫为人正大光明,向来‘不欺暗室’,你且就在书柜之后旁听。”
姚广孝无奈,只得搬了一张木凳,转到书柜后面坐下旁听。
不多时,只听得书房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滞重的步履之声,渐行渐近。刘基起身整了整衣冠,迎上前去。
房门开处,一身便装的李善长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道:“刘中丞,深夜来访,打扰你休憩了,还望见谅。”
刘基微笑着伸手把他迎进屋来,道:“不妨!不妨!老夫熬夜熬惯了,一向都是在子时左右才休息的。”
说着,他目光深深地看着李善长,道:“更何况李相国深夜来访,必有军国大事要议,老夫岂能因自己这老迈之身不争气而废了国家公务?”
李善长听了,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干巴巴地笑了一笑,道:“刘中丞忧公忘私、清廉勤政,在我大明朝是出了名的。但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啊!经常熬夜可不好……”说着,忽又话头一转,道,“本相今夜前来叨扰,倒也真可算是朝廷公务——因为本相是奉了太子殿下的谕旨来见刘中丞的……”
李善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方紫檀木匣来。在刘基愕然的目光中,他慢慢打开了匣盖,一块鸡蛋大小的玛瑙赫然而现,映入了二人眼帘。只见这块玛瑙通体殷红如血,鲜润欲滴,晶莹生光,妙不可言。
刘基一见,便微微变了脸色,惊道:“相国,这……这……”李善长却是微微一笑,道:“刘中丞这几日在府中养病,也许不知——五日前,安南国派了使臣到朝中来进贡,献了许多贡品给陛下。后来,我们请示陛下,陛下来旨让太子殿下和我们自行处置这些贡品。老夫见这些贡品中有一块‘鸡血玛瑙’……”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来含笑看向刘基,道:“本相听说刘中丞这一向似乎患的是肝目之疾,一直目蒙眼痛,不能劳累……所以一直将刘中丞的病情记在心里……
“正巧,医书上讲:玛瑙味辛、性寒、无毒,可以用来治疗肝痛、目蒙之疾。本相思忖着大概刘中丞治病亦需此物,便说服太子殿下以体恤勋臣元老为念,将这‘鸡血玛瑙’赐给了刘中丞。本相做事一向是‘一抓到底’、‘当日之事当日必了’,不喜延误,就连夜给刘中丞送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