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过不了多久,待到皇上御驾回京,刘中丞就会取代您而成为大明丞相了!”胡惟庸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依下官在中书省中所看到的情形,不少同僚也是见风使舵,纷纷投向了刘中丞。而刘中丞手下御史台的人近来也是趾高气昂、威势凌人,仿佛马上就要把大明朝的天翻转过来了一样……”
“哦……这些说法,本相也略知一二。”李善长听罢,伸手向外摆了一摆,脸色立刻恢复了正常,倒是不再怎么情绪激动了,“趋炎附势,人之常情嘛!愚民无知,流言纷纭罢了!依本相之见,刘基一向淡泊名利,应该对本相这把‘交椅’没什么觊觎之心的。况且,当不当得上丞相,那得陛下说了算。他刘基不会蠢到以为用一个小小的李彬之案就能把本相撬翻的……惟庸啊,你可真是太多虑了……”
胡惟庸见李善长竟是有些不以为然,眼珠一转,暗思片刻,先是打了一个哈哈,才又慢慢说道:“相国大人批评得是!下官确是有些唐突失言了。不过,有一件事,下官还是寻思着要告诉您一声才行……”
李善长眉头一皱,认真地看着胡惟庸,仔细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胡惟庸慢慢说道:“前日相国大人可是劝说太子殿下下旨赐了刘基一块‘鸡血玛瑙’用来治他的肝目之疾?”
李善长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胡惟庸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字斟句酌地说道:“那么,相国大人可曾知道刘中丞昨天进了东宫,竟要求将您和太子殿下好心好意赐给他的‘鸡血玛瑙’转赐给徐达元帅?”
“这又如何?”李善长沉着脸,冷然说道。
“下官认为,这刘中丞拒不接受您这一番好意也就罢了——竟还代替中书省和太子殿下自作主张,要求把那么贵重的一块‘鸡血玛瑙’转赐给徐达元帅去卖自己的人情,这也有些太过份了!”胡惟庸一句接着一句层层逼进地说道,“他本是一个文臣,却企图笼络征伐在外的武将——这难道不是在为他自己谋取更大的权位而拉帮结派吗?徐达元帅也是我们的淮西同乡啊!刘中丞这是在挖我们淮西人的‘墙角’啊!——相国大人还是太善良了,这刘中丞分明就是在给您玩权谋之术嘛!他表面上装得淡泊名利、无欲无求,而暗地里却在处心积虑地谋权夺位啊!”
“不要再说了!”李善长听这里,已是勃然大怒,一拳重重地擂在榻床的床头上,忿忿地说道,“本相完全是为了顾全大局,才忍气吞声地准备牺牲彬儿来公开维护朝廷的纲纪律法,对他刘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却不曾想他竟把本相的忍辱负重当作了软弱可欺,还背着本相搞这些不入流的‘小动作’!哼!他想当这个大明第一文臣,也忒心急了点儿吧!”
骂到这里,李善长忽又双眉一皱,仿佛泄了气一般有些无奈地叹道:“可是……可是本相已经被那老匹夫用‘巧舌如簧’的软刀子封住了口,总不好又跑到他那里撕破这张老脸出尔反尔罢?”
胡惟庸这时却深深地笑了,凑近前来,慢慢说道:“相国勿忧。下官心中倒有一条妙计,包管让那刘基无隙可乘……”说着,便附耳过来,在李善长耳畔嘀嘀咕咕说了起来。
听着听着,李善长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笑意,缓缓点了点头,沉吟道:“你这个主意不错……也许只有这样了……”
他俩正说着,李福端着一张红漆木盘,托着三杯热气腾腾的清茶,走了进来,说道:“相爷,用胡大人送来的‘寒潭玉液’煮成的‘龙井茶’送来了,您们请用罢……”
胡惟庸伸手接过一只茶杯,端在掌上,轻轻吹了一口,把那热腾腾的水汽吹开,露出小小的一泓浅碧如玉的茶水来,仔细看了片刻,道:“嗯,这杯茶看来是煮出精髓来了!”说罢,双手捧杯,恭恭敬敬递到李善长面前,道:“请相国大人先品赏一下,如何?”
李善长见他这般讨好自己,亦觉十分受用,接杯在手,轻轻呷了一口杯中清茶。他入神似的对那茶水慢慢地寻味着,隔了半晌,才向胡惟庸微微笑道:“你这用‘寒潭玉液’煮成的‘龙井茶’当真是馥郁芬芳,入口清爽,稍一回味便觉心脾沁凉——刚才听了你那番话,本相已是心情舒畅;现在喝了你这茶水,本相的躁热难耐之感已然尽皆消失了。看来,惟庸待人处事,实在是缜密扎实、滴水不漏啊!本相在此谢过了。”
胡惟庸急忙站起身来,垂首敛眉,连称不敢。只是他微微俯低的眼神之中,却隐隐掠过了一丝得意之色。
太子东宫正殿之外的庭院里,那一丛丛的绿荫全被日头炙成了一片枯焦,蝉鸣之声此起彼伏,宛如田间地头老农们的长叹短吁,听来让人心头好生烦乱。
正殿内,朱标端坐在宝座之上,钦定监国首辅大臣兼丞相李善长、钦定监国次辅大臣兼御史中丞刘基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中书省四品都事以上官员和六部尚书、侍郎则按秩品高低分两侧在殿中而坐。
朱标望着殿门外那一片火烧火燎的日头景象,蹙紧了眉头,满面忧色,道:“从二月底到今天,算起来已经干旱了两个多月了!本宫接到江南各州郡来报,由于天旱无雨,许多稻田干枯、龟裂,无法进行插秧播种……百姓今年的收成实在是岌岌可危呀!
“今天本宫召集各位臣工前来,就是希望卿等能各抒己见,为救今年的大旱之灾献计献策。”
说罢,他目光一抬,投向了李善长。李善长伸手捋着胸前的须髯,却是一脸的焦虑,半晌没有答话。
朱标一见,不禁有些失望地转过了头,把目光又投向了刘基。刘基轻轻咳嗽一声,脸色一肃,便欲发言。这时,兵部尚书陈宁却缓缓开口了:“殿下之忧,臣等感同身受。但冥冥上苍何时方能降下甘霖,恐怕也只有刘中丞所辖的钦天监应当是最清楚的了!还望刘中丞告知一二,以平息我大明朝野上下之忧。”
殿内诸人一听,都把目光齐刷刷望向了刘基。原来,刘基除了身任御史中丞之外,还兼任着钦天监监正一职。今年正月大明朝开国建业之时,便规定了钦天监之职,是执掌天象观测、历数制定、占候推步之事以及一切日月、星辰、风云、气色之预测。在洪武大帝朱元璋看来,手下诸臣的阴阳占卜数术之学无人能与刘基匹敌。自刘基投身来归的这七年间,凡是他所预测、推算的大小之事,可以说无不应验,用朱元璋嘉奖之诏中的原话来讲,那就是刘基“数载之间以天道启智发愚,故尔王师所麾,无敌不灭”。因此,早在大明开国前,朱元璋便让刘基一身而兼御史中丞、钦天监监正两职,亦可谓尊宠之极。
而刘基在钦天监监正的任上,也是政绩赫然。元朝至正二十五年六月某日,刘基见日中有黑子,急忙上奏朱元璋:“东南将失一大将,不可不防。”半个月后,东南行营就传来了噩耗:朱元璋的得力大将、刘基的同郡好友胡深在浙东建宁县平寇时遭敌狙击而殉难。另外一件最足以验证刘基数术玄妙的事例,就是三年前刘基在鄱阳湖大战中观星救主之事了。那一年朱元璋亲征陈友谅,双方激战于鄱阳湖,斗得不分胜负。一日黄昏,朱元璋偕刘基等将臣俱在御舟舟头,观察湖中战况。刘基仰天而视,陡然面色微变,上前悄悄将正在观战发令的朱元璋的衣角轻轻拉了一下,向他使了个眼色,将他引到一侧,密告曰:“微臣适才谨观天象,灾星将临,恐有不测之厄,请主公速速换舟而去。”朱元璋听从了他的建议,立刻率领同舟将臣转移到了另一艘战船之上。他们刚刚登上新船,还未来得及坐定休息,只听得身后“轰”的一声大爆响,朱元璋先前乘坐的那艘御舟果然已被敌寇烈炮击得粉碎矣!从此,刘基精通天文、神机妙算的大名便传遍了大江南北,而朱元璋对他的倚重也就愈来愈深了。
那么,预测今年大旱何时结束、上天何时降下甘霖,也自然便是身为钦天监监正的刘基职责内的事务了。面对陈宁有些咄咄逼人的质询,刘基面如平湖,波澜不兴。他沉思片刻,才神色郑重地缓缓答道:“根据周天六十甲子天干地支来看,今年乃是‘戊申’之年,而‘戊申’之年的纳音五行是‘大驿土’,也就是说——今年乃是土气极旺的年份。在五行生克制化之中,土能克水。所以,今年这一场大旱应该还有比较长的一段光景……”
讲到这里,刘基目光一抬,向着在座的各位朝臣环视了一圈,深深叹道:“大家单是守株待兔那样干等着上苍降雨,只怕有些于事无补。依老臣之见,唯有速速颁下诏旨,以‘深挖泉,多蓄水,广修渠’这九个字作为当前各大州郡抗旱救灾的重点——现在,我们也只能是‘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了!”
朱标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他的话,不禁点了点头,吩咐道:“刘先生之言切实可行。这样吧,中书省就照刘先生所说的‘深挖泉、多蓄水、广修渠’九字方略给各州郡颁发一个通告下去吧!”
一听此言,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善长脸色顿时一僵,眉毛向上一跳,不乏妒意地用眼角余光向刘基冷冷一瞥。他隔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答道:“老臣遵旨。”
这时,胡惟庸也微微抬起头来,向陈宁偷偷使了个眼色。陈宁会过意来,干咳了一声,又开口奏道:“殿下,下官记得三年前陛下率军西征陈友谅时,和今年一样,也是江南大旱,民不聊生,一连旱了三个多月。最后,还是当时留守应天府的李相国出马才解了那一场旱灾啊!他亲率百官于花雨寺祈天求雨,自愿折寿十年,换来天下的风调雨顺……李相国实在不愧为‘国之栋梁、民之父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