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宁讲到这里之时,杨宪、章溢等其他不属于“淮西党”的在座官员都不禁微微皱眉——他当着大家的面白沫飞溅地奉承李善长,做得实在是太露骨了,听起来让人有些作呕。只有刘基,面平如水,静静地看着陈宁,似在用心地听着他的奏言。
陈宁也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在李相国祈雨之后的第三天,终于天降甘霖,苍生得救——这一份德被万民之功实在是旷古少有啊!如今旱情紧急,依下官之见,须得再请相国大人大发宏愿,祈天求雨方可!”
刘基听到这里,双眉微微一扬,眸中精光一闪,看了看也正侧眼向他瞥来的李善长。两人的目光在若有意似无意中一碰之下,各自倏又分了开来,却是各怀所思沉吟起来。刘基心念一转,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李善长咳嗽一声,右手一抬,止住了陈宁的发言。他恭恭敬敬站起身来,面向朱标,垂手说道:“陈宁的话讲错了。三年前老臣祈天求雨获得成功,乃是圣上洪福齐天、恩泽万民,老臣岂敢贪天之功?今年举不举办祈雨大典,殿下在上,一切还得由您定夺。”
朱标闻言,沉吟不语,把目光投向了刘基。刘基捋了捋须髯,面色平静,缓缓说道:“如果殿下此番能率百官祈天求雨,天下黎庶必会为殿下的拳拳爱民之心所感动,这也是我大明一大美事!”
其实,刘基的话还有一层意思没有点明,那就是:通过太子朱标亲率百官祈天求雨,虽不能保证老天会马上降雨解旱,但至少可以让天下万民看到大明朝“爱民如子,甘苦与共”的新气象——“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这样的祈天盛事,说来倒是必不可少的。
朱标听到刘基也这么说,便点了点头,道:“既然诸位臣工对祈天求雨之事均无异议,那就有劳李相国和礼部把这件事切实办好——本宫届时必定亲临盛典躬率百官祈天求雨。”
李善长听了,脸色微微一动,眸中隐有喜色一掠而过,立刻拜伏下去,恭恭敬敬答道:“老臣一定尽心竭力,谨遵殿下旨意,把这大明开国以来的第一场祈雨盛典办得圆满成功。”
应天府城郊外二十里处,有一座常年云笼雾罩的禅林山,山顶建有名扬遐迩的千年古刹——花雨寺。当年梁朝萧衍为帝之时,西域高僧达摩曾来此寺中驻居,为善男信女们谈经说禅,一时天降花雨,落英缤纷,绚烂迷人。从此,这寺院便得名“花雨寺”,被人誉为江南第一宝刹,历年香火极旺,自梁朝以来许多帝王将相都曾慕名到此瞻仰进香。
这一日,花雨寺中山门洞开,金钟长鸣,一列列僧众排在牌楼之下,焚香敬礼,恭候着大明太子朱标、四皇子朱棣、丞相李善长、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兵部尚书陈宁等一行达官贵人的到来。
花雨寺住持法华长老站在僧众的首位,右掌当胸而立,左手捻动着佛珠,静静地看着朱标等人慢慢走近。他雪白的双眉低垂着,两眼似闭非闭,眸中深处隐隐似有精光闪动,显出了一份说不出的高深莫测。
却见朱标等人这边除了带着身穿便衣的一行锦衣卫与宦官侍从之外,一切都显得轻车简从,旁人看去以为不过是几位富贾缙绅出游罢了。朱标站在那一行人当中,虽是贵为太子,但他举手投足之际文质彬彬,谦和有礼,仿佛一介儒生。法华长老远远见了,亦是为他的风彩气宇惊羡不已,徐步恭迎上前,道:“殿下若要举办祈雨盛典,只须一声令下,老衲举寺僧众无一不敢不尽犬马之劳!岂敢有累殿下和诸位大人大驾亲临敝寺指点?倒让老衲诚惶诚恐了。”
朱标闻言,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却听胡惟庸在一侧说道:“法华长老,殿下爱民如子,为了诚心礼佛以求祈雨泽民,他在东宫已是戒斋用蔬了三日——你们花雨寺僧众也要像殿下这般虔诚恭敬才好!”
法华长老双掌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肃然道:“殿下心存这等慈悲之念,便是佛陀转世,实乃天下苍生之福啊!”说着将朱标一行人迎入了寺中。
在大雄宝殿礼佛进香完毕之后,朱标恭恭敬敬向法华长老请教道:“久闻法华长老乃是得道高僧,在此拟办祈雨盛典之际,不知有何高见赐教本宫?”
法华长老先是谦辞了一番,见朱标求教之心甚坚,方才双目微闭,沉思片刻,然后开口答道:“殿下,唐太宗有一句诗讲得好:‘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为求祈雨之事灵验,须得有感天动地之大善举。”
“感天动地之大善举?”朱标沉吟道,“怎样做才算得上是感天动地之大善举?”
法华长老深深地看了朱标一眼,手里不紧不慢地捻动着念珠,缓缓道:“老衲以为,当前能感天动地的大善举,莫过于大赦天下,体现上苍好生之德。”
“大赦天下?!”朱标一愕,“那要赦放多少作奸犯科之徒啊?”
李善长听了,只是站在一旁抚须不语。胡惟庸却恭恭敬敬地向朱标奏道:“殿下不必过于惊骇。所谓的‘大赦天下’,其实可以单单赦放应天府各牢狱中所关押收监的犯人就行了,应天府乃我大明国都,是全天下的心腹重地,代表着四海九州……赦放应天府狱中囚犯,就是在‘大赦天下’啊!”
朱标静静地听罢,抬头深深地看向身侧的李善长,却见他面沉如水、无波无动,似乎对大赦囚犯这件事漠然置之——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李善长、胡惟庸搞了多少明明暗暗的“弯弯绕”,朱标心底也是一片雪亮了:说什么“大赦天下”、“感天动地”,归根到底,他们还是想枉纵李彬脱狱啊!他站在大雄宝殿之中,沉吟了片刻,说道:“虽然只是单单赦放应天府各牢狱之中的囚犯,但也还是于《大明律》有些不合啊!依本宫之见,应该回宫宣召刘中丞和六部尚书议一议再说!”
胡惟庸眼珠一转,心念一动,顿生一计,又上前奏道:“殿下守法明道,中正仁和,不愧为天下楷模,臣等佩服。但下官认为,殿下虽应以律法为治国之本,但亦可‘霸道、王道杂而用之’,须当效法前代英主明君的卓异之举,为我大明朝在史册上留下传世佳话!”
朱标双眼正视着胡惟庸,缓缓说道:“此话怎讲?”
胡惟庸的神态愈加显得谦恭自持,放缓了语气,垂低了眉目,继续说道:“下官阅览史籍,于古今诸帝之中,最是佩服唐太宗李世民。他削寇平乱、一统四海的武功,自是不必说的了。尤其是他‘以仁为本,以德治国’的做法,才是我大明圣朝如今‘拨乱返正’的龟鉴啊!”
朱标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胡惟庸继续说下去。胡惟庸察颜观色,瞥见朱标并无反感之意,又道:“殿下饱读经史,应该清楚李世民曾有过这样一件‘卓异之举’:贞观六年十二月,李世民亲自审问京都长安狱中死囚,下令释放390名囚犯回乡处置家务,并与他们约定于来年秋收后归狱接受死刑。第二年秋收后,390名囚犯全部如期返回长安狱中,无一人食言而逃。于是李世民下令将这些死囚全部赦免,改判为流放之刑。自此,李世民这一‘义释死囚,以德治国’的卓异之举,就在这史册之中留下了千秋美名——他真不愧为‘千古一帝,旷世明君’,实在是令人景仰不已!”
他的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其中的用意已然是昭然若揭了。朱标此刻懂得了胡惟庸的意思:在祈天求雨的同时,大赦应天府狱中囚犯,然后效法唐太宗义释死囚之举,让他们来年归狱领罚,那时再从轻发落。这样做,表面上看起来,既彰显了大明皇室爱民如子的仁德,又凸现了大明王朝“宽以待民”的仁政;既能收服人心为国所用,又能誉满天下流芳百世。朱标念及此处,觉得胡惟庸的这番建议似亦可取,不禁有些踌躇起来,沉吟不决。
许久许久,朱标抬起眼来将目光投向了殿门之外,慢慢说道:“兹事体大,恐怕还得返宫之后召来刘中丞和六部尚书共同商议决定方可。”
听到此言,胡惟庸咳嗽了一声,偷偷向陈宁递了眼色。陈宁会意,凑上前来,向朱标毕恭毕敬地献出了一叠奏折,道:“殿下,六部尚书都已上了奏折,全部同意为祈天求雨而施行大赦!”
这时,法华长老也宣了一声佛号,双掌合什,缓缓道:“殿下,如今朝野上下君臣一心同意义释群囚,广施仁政,实乃功德无量、感天动地之大善举也!老衲保证,冥冥上苍必能响应殿下和朝中群臣这一善举而降雨解灾的。”
朱标听了,只是仰天深深一叹,也不答法华长老的话,也不接陈宁呈上来的那叠奏折,神色有些疲惫地伸手向随行的侍从示了示意,便欲起驾回宫。
忽然,李善长趋前一步,躬身挡住了朱标的去路,正欲开口讲话。一直侍卫在朱标身旁的朱棣再也忍耐不住了,一步横跨过来,挡在李善长面前,声音有些不客气了:“相国大人,太子殿下已经讲过了,这大赦之事须得回宫召请刘中丞和六部尚书共同商定方可!您又何必如此急迫?”
李善长急忙在脸上挤出了几丝笑容,从大袖之中缓缓取出一卷黄绢,极为恭敬地托在手上,仍是向朱标递了过来,道:“四皇子且慢生气!殿下请看,这是陛下送来的关于祈雨盛典的手诏。”
朱标脚下一滞,立刻停下身来,却也不露声色,挥退了朱棣,把那卷黄绢接过,轻轻展开一看,只见父皇那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字迹赫然入目:“闻听太子欲为民祈天求雨,朕心甚悦,深为赞许。为体上天好生之德,且依相国所言,于应天府狱中诸囚,能赦则赦,酌情处置,彰显我朝惠泽黎庶之恩。”
朱标一见,顿时面色大变,不禁当场就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