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这倒真是有些可惜了!曹校尉,你素来便有果敢刚毅之风,很为师所心仪。这一番面向关中诸侯邑户征粮,师实是有意要好好仰仗你像‘倚天长剑’一样为国披荆斩棘呐!”司马师的话这时讲得不紧不慢、张弛适度,但却让曹忠额门上渗出了粒粒汗珠,“哎呀--曹君你既然建议师向诸侯邑户们‘开刀’征粮,不惜为国尽忠而公开得罪各路诸侯大夫,那么师就拜托你‘计出必践、放胆而行’,协助师并肩完成征粮大业--这不正是你心中所愿吗?”
听了司马师这番话,杨护暗暗吃惊:好个司马师!先前瞧他率性直爽、磊落坦然,说不定会遭人欺蔽,现在看来他却是“小事未必细,大事不糊涂”的高明之士,一眼便觑破了曹忠的阴险用意并予以巧妙回应,让这曹忠明白他自己的心计耍错了对象!这一份暗暗的警诫震慑,至少可以逼得曹忠日后在与司马师的交往之中“三思而行”,不敢公然使诈!
曹忠此刻已是一脸的窘相,嘴里嗫嗫说道:“子元兄,你……你说笑了!征粮大任,乃是朝廷和太尉大人郑重托付给你的……曹某微末之能不足挂齿,岂敢拿到你的面前献丑?有你来长安坐镇指挥,再多的粮食也征收得起来!”
司马师“敲山震虎”的效果已经达到,也就不再逞显口舌之利了,面色一敛,向司马望、颜斐、杨护等转头说道:“真要对这八万诸侯邑户‘下刀’收粮,兹事体大,牵涉甚广,咱们也真应该找个万全之策才好施行。”
他正说之间,牛恒从厅堂外疾步匆匆而入,直奔他席前呈上一张纸条。
司马师从没见到牛恒这么紧张失态过,急忙接过那张纸条细细一阅,还没看罢,他的两眼就禁不住直了--那上面写着这样一个情报:“近来长安各坊民间流传着一条谣言--‘割了关中粮,去补关东疮;关中缺了粮,饿倒成饥荒。’来势汹汹,已经扰得人心浮动!”
从南安郡城楼上的堞口处眺望出去,远处的陇山山脉如同滚滚怒潮一般连绵起伏,仿佛一直延伸到天际尽头。
在被凛凛山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战旗之下,司马昭昂然端坐于城头了望台上,右手中指轻轻叩着桌案上铺开的那幅陇西军事地形帛图,略偏着头,神情似有所思。郭统、胡奋各按佩刀,在他身后守候而立。
他身边右首坐着的是凉州刺史孟建,近来正患着风寒之疾,似乎还动了痰喘,身体瘦得就像一支麻秆,空荡荡地挑着一袭官袍。
孟建的对面却是那个南安郡太守曹寿,胖敦敦的像个肉球似的,仿佛整日在酒池肉林里吃得脑满肠肥的,腆着个大肚子每走一步脸上的横肉就乱颤个不停。
两侧的长席之上,南安郡都尉费曜、典农中郎将戴凌、天水郡太守鲁芝、太尉府军谋掾梁机等人一个个面色凝重,敛襟而坐。
“孟牧君,在下只是奉了太尉大人的钧命来到您身边担任‘征氐参军’的。”司马昭见时候差不多了,心念一定,开口言道,“既然此刻大家都已到场,您且将您的征氐方略讲出来为我等指示一番。”
孟建作为太尉司马懿多年的旧部僚属,其实对司马懿此番执意起兵灭氐的意图了如指掌:他就是要乘诸葛亮已死,蜀军进取之势大大受挫的时候,主动出击,伺机发难,将陇西一带的氐蛮余寇肃清净尽,巩固好武都郡、南安郡等魏军前沿阵地据点,以利于将来随时向蜀国发起大举反攻。他自然也是支持司马懿这一战略规划的,然而在凉州一境之内,他一直受到旁人掣肘甚多,自忖执行这一战略有些困难,便闷闷地咳了数声,来了个“投石问路”,将胸中所有忧思全盘端出。
“在座诸君,大家都多多少少和氐蛮、羌夷交过手,应该对如何征剿他们有所了解了。这武都郡境内群山萃立、沟壑纵横,而氐蛮隐匿其中,依仗地形之利狼奔豕突、鹰伏鸷击,实在是不易铲除。现在,氐王苻双、氐帅强端又分别盘踞在蛇盘山、鸡头岭作乱,左右呼应、东西掎角--我们若是攻击蛇盘山,则鸡头岭的氐蛮必会乘隙前来骚扰;我们若是攻击鸡头岭,则蛇盘山氐蛮又将杀来截阻;我们若是向蛇盘山、鸡头岭兵分两路同时进攻,则又恐军力不足,难以为继。况且,氐蛮潜藏在暗处,我们暴露在明处,他们以暗击明、以长击短,我大魏纵有数万劲旅亦是难以施展!今日司马参军既已到此,大家尽可畅所欲言,共谋征氐大计,本座亦是甘愿领教!”
说罢,他举目看向了司马昭,却见司马昭一脸平静地正盯着曹寿,而曹寿则是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表情,只顾低头摸着自己腰间的那块金穗玉佩怡然自得地玩耍着。孟建心念一动,便开口向曹寿直问过去:“曹太守你久驻南安郡,与氐蛮周旋多年,想必已有破贼良策?就请当着司马参军的面向大家倾囊相告罢。”
曹寿没想到孟建一开口就把自己拽了进来。他懒懒地放下了手中捏来弄去的金穗玉佩,两道扫帚眉往上扬了起来,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孟牧君您这么说可就折杀曹某了!子上就在这里坐着呐--论起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为我魏室排忧解难来,这可是司马太尉一家人的拿手好戏啊!我曹寿一介小小的边郡太守,哪有什么‘破贼良策’?太尉大人既是派了子上来当咱们的‘征氐参军’,他自有太尉大人亲授的‘锦囊妙计’在身--怎么着,子上啊,你就将你的‘锦囊妙计’和盘托出罢?该怎么支唤我们,你尽管放手支唤就是!”
“松久(曹寿的字为“松久”)兄,你还是那么率直爽快啊!又像以前一样故意拿昭来取笑了!昭哪有什么‘锦囊妙计’?昭到这里来是向在座诸君好好学习治军作战之能的。你可不要有意敷衍昭啊!”司马昭双眼微眯,淡淡地笑着说道。曹寿瞧着他这虚实难测的表情,冷不丁暗暗打了一个寒噤,感觉到他温和淡漠的笑容背后竟似包藏着一股刀锋般的锐利,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割出一道痛彻心肺的伤口!一念方定,曹寿倒抽了一口凉气,急忙缓过神来,嘻嘻笑着答道:“瞧你子上说的--你我兄弟之间还会分个什么彼此吗?你只要递一句话过来,曹某拼了这颗脑袋不要也当尽心效劳!”
“这一点,昭自然是相信松久你的。”司马昭朝他深深一笑,也不再与他多说,转脸向着费曜、戴凌,“费都尉、戴将军,对这征氐之役,你们有何高见?”
费曜、戴凌先前都曾是故大司马曹真麾下的部将,后来在与诸葛亮的对阵之中多有失利,因此才被司马懿从将军一级的职位上贬到了南安郡的。但戴凌素来性刚好战,听得司马昭如此之问,不禁血脉贲张,一掀须髻,慨然便道:“想那区区氐蛮,不过小小蝼蚁而已!戴某以为……”
就在这时,曹寿重重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头:“对了,戴将军您近来不是心疾发作正需要静养吗?您今天如此情绪激动,只怕说不定更会加重病情罢?”
戴凌听了,不禁微微一怔,瞥到曹寿正悄悄向自己使眼色,顿时明白过来,曹寿这是在暗示他缄默闭口,对司马昭主持的这场征氐之役“不出谋、不出力、不出声”。他略一犹豫,却见费曜也向自己轻轻摆了摆头,这才只得从了他俩,假装嘴角一歪,急忙伸手捂住了胸口,“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向司马昭苦笑道:“司马参军,您看,我这心病实在是烦人!您便恕了戴某这心激气动的妄言之过罢!那氐蛮……那氐蛮依山据险,确是难除。戴某刚才是口出狂言了……”
“戴将军何至如此?氐蛮之事不足为虑,倒是您这‘心病’委实大是可虑。这样罢,昭下来后写信给洛阳太医署让他们派个‘金针国手’过来给您好好医一医?”司马昭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仍是体贴无比地向戴凌关切而道,“您也不必在公务方面太过操劳啦!这样罢--您且回府好好静养着,您那个南安郡典农中郎将的职事暂时就先甩出来,昭可以建议太尉府让郭统君即日起代理此职位,如何?”
“这……这……这就用不着了吧?”戴凌慌忙推辞起来,“南安典农署的职事,戴……戴某似乎还撑得起……”
“哦?戴将军,您可不要勉强哟!刚才松久不是说您病情甚为严重吗?”司马昭笑微微地将目光往曹寿脸上一刮,刮得他脸皮隐隐作痛,“您瞧,松久可是那么关心您,生怕您连口气出重了都会加重病情,倘若您再忙于公务,万一有个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曹寿窘迫之极,正自无言以对之际,费曜这时却开口了:“司马参军如此体贴戴将军,费某亦是非常感动。这样罢,戴将军既是有病在身,他的典农署职事便由费某一力分担了吧!费某与戴将军情同手足,若是不能为他分忧,费某心头亦是寝食难安呐!此事还望司马参军允准!”
他猝然从旁这么横插一棒,倒堵得司马昭也不好再紧逼下去。司马昭眉头隐隐一皱,唇角的笑意却仍是淡淡而现:“哦?费都尉既然这么侠烈仗义,由您来为戴将军分担职事,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这话一出,曹寿、戴凌、费曜三人这才不约而同地暗暗大松了一口长气。一松之余,他们三人的心又不由得渐渐提了起来!这司马昭谈吐之间,借力打力,机变多端,倒实是不可小觑!
这时,司马昭已将目光从他三人那里掠了开去,最后投在了鲁芝脸上:“鲁太守,您对征氐之事可有什么高见?”
鲁芝似对戴凌的前扬后抑之举十分不悦,早已涨红了脸忿然作色,一听司马昭问话,便朗声而答:“区区氐蛮,何患之有?若非他们依山傍崖、蛇伏兽窜、负隅顽抗,便有十万之众,芝自信亦能在平原旷野之上将其一举殄灭!”
司马昭微微颔首,恳切而问:“那么,依鲁太守看来,我等须当如何殄灭氐蛮贼众呐?”
鲁芝沉吟有顷,正欲开口答话,忽尔觉得自己左袖微微一动,斜眼看去,却是费曜将他拉了一下,正连使眼色暗示他不要应对司马昭提出的问题。他略一恍惚,又看到戴凌假装咳喘连连不胜其疲的模样,一下全明白了过来,原来南安郡这一簇人分明就是不想让司马昭的征氐大计取得成功,所以,他们才在这里东推西搪的!他暗一咬牙,拿定了决心,将费曜的手从自己衣袖上轻轻拂落,仰起了脸正视着司马昭,侃侃答道:“司马参军,在鲁某看来,我等唯有巧施妙计,诱使苻双、强端等脱离深山洞窟,弃其所长而曝其所短,成为‘脱水之鱼’,掉入我军的‘陷阱’方能一举捕之!”
“好!好!好!”司马昭的笑容越发变得亲切起来,“鲁太守讲得太好了!这可足见您素日里对征氐之事实是思虑极深!却不知您有何妙计可使苻双、强端成为‘脱水之鱼’而为我等所擒?”
“这……这个,还请司马参军恕罪,如何诱使氐贼脱窟而出,芝倒真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鲁芝脸上表情一滞,“他们生性狡如狐鼠,实在是不易引诱他们上当……”
听到这里,曹寿在一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好你个鲁太守!敢情你在这里绕了半天口舌,落到实处还是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你何苦这般逗得大家巴巴地听了你半天废话……”
“唔……松久兄你这话就不对了!鲁太守心系征氐之役,刚才所献之计大体也没错,只是尚未细化切实而已,这便难能可贵了。他总比那些闭目塞耳、文恬武嬉、无所事事、空食俸禄的庸材好得多罢?松久你说呢?”司马昭一抬手止住了曹寿的嘲讽,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来。
曹寿心头暗暗一紧,嘴上却打起了哈哈:“哎呀!子上,我这是在和鲁太守说笑呐!鲁太守,您没生我曹松久的气吧?曹某今儿在这里向你赔礼了……”
司马昭可不想让这场会议被曹寿东拉西拽、嘻嘻哈哈地搞岔了,笑容一敛,开口间淡淡的语气却透出一股不容违抗的刚硬来,一下镇住了全场:“昭也认为,一味待在宅舍里枯坐穷思,那自然是想不出什么奇谋妙计的。孟牧君,依昭之见,不如将全州大军集结起来卷旗挟戈火速赴往蛇盘山这个氐蛮老巢,先以赫赫军威将其震慑,再随机设计以制之!诸君是否可以下去各做准备了?”
他话音一落,会场上蓦然沉沉地静了下来,仿佛一潭死水般风动无声。却见曹寿沉吟良久,终是将脸一侧避开了司马昭那两道凌厉目光的直视:“司马参军你这道命令请恕曹某不能遵从--我南安郡中的一万三千将士可是负有守土勿失之重责的!你若要合兵前去征剿氐蛮,只管调用其他郡县的兵卒便是,请恕我南安郡爱莫能助!子上,你可一定要体谅曹某啊!”
“曹太守,你刚才不是说全郡人马任我刺史署支唤吗?”孟建见曹寿竟撕破脸皮,出尔反尔,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压住满腔怒气,一边激烈地咳喘着,一边厉声叱道,“你麾下一万三千兵卒尽是骁勇能战之士,为何竟要龟缩穷城而不向外出击立功?这岂不是辱没了我大魏将士的雄风?”
曹寿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静了半晌才冷冷嗤笑一声出来:“孟牧君你这话又说偏了!司马太尉当初与诸葛亮在关中对峙之际,不也是据城拥兵自守不敢向外出击吗?那又何尝不是在辱没我大魏将士之雄风?”说着,他将脸转向司马昭,呲牙一笑,“子上,你看,曹某今日的守土自保之举可是完全向司马太尉当年学来的!你说对也不对?”
司马昭脸上的笑容始终深如秋水,仿佛对曹寿的明讥暗讽全不在意。他正欲答话,孟建却猛地发作起来:“曹松久,这区区氐蛮能与拥兵十万的诸葛孔明相提并论吗?你……你这是在胡搅蛮缠!”
曹寿嘴角一歪,毫不松口:“寿已经说过了司马太尉当日之行与我曹寿今日之举乃是‘事不同而理同’,孟牧君你若斥我今天有错,那就是在指斥司马太尉当日亦有错!罢了!罢了!我也不和你争吵--你尽可将我的态度上奏呈报给当今陛下,他来了诏书让我曹寿出兵,我曹寿便立刻出兵!”
说到这里,他还挑起眼角斜睨着司马昭,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是大魏宗室当中堂堂的二千石太守,不是谁人的僚属旧部,只有大魏天子才有权调遣我的兵马!其他任何人的话,我曹寿都可以一概不听!”
孟建听他越说越是傲慢,又欲开口喝叱,这时司马昭却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淡淡笑着开口说道:“松久你怕吃败仗就明说嘛!昭还不了解你?既然你愿在后方一尽守土之责,那也由你。你就不要再顶撞孟牧君了。”然后,又转头看向了鲁芝:“鲁太守,您的兵马可以调用吗?”
曹寿没想到司马昭将自己刚才蛮横反对的态度轻轻一笔就带过去了,这让他一时惊讶得讲不出话来。那边,费曜已是悻悻然说道:“鲁太守的天水郡中只有六千战士,好像调去了也没什么大用场罢!”
鲁芝早对曹寿那一派阳奉阴违、明推暗阻的行为瞧得很不上眼,并不理睬费曜的阴阳怪气,面容一肃,拱袖硬声言道:“氐蛮多年作乱于武都,正仗着有诸葛亮的伪军在后面撑腰!今日不乘诸葛亮身殁、蜀军人心大乱之际而奇袭狙击、一举剿灭,放任他们缓过气来,日后定会酿成大患!古人有言‘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鲁某麾下虽然兵少械寡,却也甘愿倾尽全郡之众与司马参军一道合兵直取蛇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