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醉香楼”第四层西北角的雅间窗户望下去,市坊行间熙熙攘攘的人流仿佛永不停息,那一份实实在在、扑面而来的繁荣气象亦似亘古至今就不曾消退过--谁曾想到三四十年前的汉末董卓之乱险些将这天朝上都毁成了一片废墟!
“师数年来随同太尉大人在祁山、郿县一带东征西战,其实平时也很少回这长安城的。”司马师将目光从窗户外收了回来,正视着颜斐、杨护二人,徐徐慨叹而道,“这些天见了长安的市坊商铺,方才知道这里的繁华鼎盛竟是丝毫不减京师洛阳!太尉大人常说:‘以前方战士风餐露宿、浴血奋战之苦,换来后方百姓安居乐业、雍雍熙熙之福,纵然身经百战,亦无以易之。’他讲得真是不错,只要能使后方州郡保得一片升平之景,太尉大人、师还有那千千万万将士们所有的牺牲也都值了!”
杨护听了这些话,心中忽地一动。司马师此言内容算是陈腔滥调的冠冕堂皇之辞,倘若从旁人口中说来,他定然是不胜其烦。然而,同样这段话,由司马师口中说来,却别有一番感人之处,他那被陇西灼烈的日光晒成了一片古铜色的“国”字形脸庞,他那由于握刀舞剑而生起了厚厚老茧的宽大手掌,都是他这些发自肺腑的堂皇之辞的佐证。司马师的确与其他一些骄奢淫逸的豪门子弟不同,他通体上下洋溢着勃勃锐气,犹如天生枭将一般,令人肃然起敬之余,又油然生出豁朗明澈之意!
司马师开诚布公地继续说道:“当今公孙渊作乱燕辽,而关东十余郡又饥旱成灾,值此危急艰难之际,师奉太尉大人之钧令进驻长安督办粮粟事务,还望颜郡丞和杨吏君多多襄助才是!”
“这个自然。司马公子你未到之前,颜某便早已在全郡上下发动开展此项要务了。”颜斐拈着胡须淡然而笑,“至于杨君么,他也是早就造好了名簿让差役们去催征了……”
杨护却要讲得直白一些:“征粮赈灾,利国利民,杨某自当效尽犬马之劳。只是此番征粮三百万石,数额太大,征收起来委实太过艰难!”
司马师又将目光缓缓移向了窗外,望着下面那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的繁荣市场,悠悠叹了一口气:“颜郡丞、杨吏君,依师看来,这长安城中商贸交易如此兴隆,让那些商户富贾们捐出百十万石粮粟以解社稷之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颜斐一时有些语塞。杨护却是抿嘴轻轻而笑,缓缓摇了摇头。
司马师不禁诧然:“怎么?如此繁华鼎盛的长安之城,居然连百十万石的义粮都筹不出来么?”
杨护转眼瞧了瞧颜斐。颜斐眉宇间隐有一缕忧色掠过:“司马公子不是通知了要在明天上午召开关中筹粮会议吗?听说您还请了长安首富池丘伯一同参会。届时,您便知道长安市场诸商的有关情形了。”
司马师点了点头,看向杨护:“杨吏君,你应该比较熟悉长安下情。不知此番关中筹粮,你有何高见赐教?”
杨护面色一正,反向司马师肃然问道:“司马公子此番既坦然接下这筹粮大任,想必胸中自有底气。您只须将筹粮方略纲要告知属下,属下自会斟酌时宜、择机而行。”
司马师一听,便知杨护此人尚在观望逡巡,也不和他计较什么,心念一转,将自己事先和司马望多次商讨研究的筹粮纲要和盘托出:“此番前来长安征筹粮食,师已抱定‘四管齐下’之方略:一是从官仓税谷那里收来一点儿;二是从民屯库存那里拨来一点儿;三是从诸侯邑户那里分来一点儿;四是从商户富贾那里募来一点儿。只要贵贱士庶、官农工商,他们个个都愿为国效力,这区区数百万石粮粟有何难筹?”
“唔……司马公子这‘四管齐下’的筹粮方略确是想得周全。”杨护深深颔首而道,“在关中筹粮,也确实是只能从这四个渠道着手。但是,这其中有些渠道颇为壅塞,只怕不易打通呐!”
司马师慨然而道:“在明天召开的筹粮会议上,安西将军曹璠、你们长安府的甄德太守、长安郡六部屯田校尉曹忠大人、长安郡首富池丘伯等重要人士均会到场表态。师相信,只要秉之以公、驭之以严、制之以方,没有什么渠道不能打通的。”
杨护和颜斐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都刹时浮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司马公子既已决意敢行‘虎口夺食’之壮举,我等自当唯君马首是瞻。”
司马师却将手一按腰间刀鞘,双目一立,扬声侃然而道:“不错!你们用这‘虎口夺食’四个字形容得好--这一次关中筹粮,咱们也的的确确是从‘饿虎’口中夺粮济灾!不过,你们不要怕!你们只管在前边冲锋陷阵,师做你们的坚强后盾!你们在筹粮过程中若是遇到了什么难缠的主儿和难办的事儿,就给师禀告一声,师亲自出马替你们解决!”
长安郡府署议事堂上那座仙鹤形博山炉里最后的一块檀香木薰香屑红红地亮了一下,然后暗淡成了一抔细细的白灰,仿佛微风一吹那香灰便会飞扑入怀。
杨护将目光从那抔香灰上移了开来,心底暗暗一叹:仆役们已经往这只博山炉里添了三遍香饼了,大家都等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了,但安西将军曹璠和关中首富池丘伯居然还没有来!
他把目光又投向了对面:那右边的长席之上,长安六部屯田校尉曹忠正优哉游哉、旁若无人地把玩着掌中一尊脂白莹润的于阗玉美人雕像,不时拿着那玉美人像直往自己胸前腹下挠来挠去,呲着嘴笑得十分暖昧。这曹忠是曹璠的儿子,一向喜好声色犬马,在长安城里早是臭名远扬,不过人们都瞧着他家老爷子的面子没敢过分和他认真计较罢了。
坐在曹忠左首的,却是不苟言笑、危襟正坐的长安郡太守甄德。这甄德生得眉目疏朗、面庞白净,实际年龄大概二十岁还不到,但已然是整个大魏朝最为年轻的真二千石官秩的郡守了,也是整个大魏朝最为年轻的一个挂职侯爷。
说起这甄德如此快捷的飞黄腾达来,就不能不谈到他的姓氏。他本来姓郭名德,是当今郭皇后的堂弟。而他为什么会改姓为“甄”,这来历就有些幽默了:太和六年之夏,也就是两年前的四月中旬,当今陛下曹睿的爱女曹淑暴病身亡。曹睿思念不已,非但追封加谥曹淑为平原懿公主,并立庙修祠予以纪念,还让故太后甄宓的已亡族孙甄黄与她结“冥婚”而合葬共墓。同时,曹睿又看中了郭德的清俊伶俐,便让他过继为平原懿公主曹淑的义子,改随甄黄的甄姓,并加封他为平原县侯,承袭了平原懿公主的爵位。所以,甄德虽然年纪轻轻的便身享列侯之荣,表面上看似风光异常,其实却是靠出卖自己的姓氏和族籍得来的,甚为儒林士族所不齿。甄德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便在职位上优游散淡、自给自乐,既不授人以口实,也从不主动攀附清流名门,以免自取其辱。
司马师坐在厅堂正中的书案后,脸色微微泛起了铁青。他右手一挥,仿佛一下做出了最后的决断:“罢了!既然曹璠将军、池老先生都无暇前来参加这次筹粮会议,师就和在座诸君先行开议了罢!曹忠校尉,到时候麻烦你将会议有关内容转禀曹璠将军知晓吧!”
曹忠嘻嘻笑着只把那玉美人像在自己腋窝下捅得舒服:“好的。家父可能确是公务繁忙。没关系,忠一定会将今天会议的所有内容转禀给他的。”
司马师转过头来问向甄德道:“甄太守,如今征粮事急,您那里库存的盈余编户税谷可以划转过来多少石?”
甄德抬起脸来,正视着司马师,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苦笑:“启禀司马参军:我们长安郡竭尽全力,恐怕也只能凑出一两万石编户税谷划转给司马参军。”
“一两万石?”司马师惊得那一对眼珠都险些跌出了眼眶,“长安郡在雍凉二州各郡之内可谓最为富庶,怎么会只有这点儿盈余税谷?”
甄德张了张嘴,但也似乎一向不喜与人争辩,便朝颜斐招手示意:“颜郡丞,你且将有关具体情形好好向司马君陈述一下罢……”
颜斐点了点头,侧身向司马师拱手禀道:“司马公子,甄太守所言确实不差。我长安郡从境内所辖编户庶民手中收到的税谷一年其实仅有十八万石,只能维持郡府上下、各个县衙所有官僚掾吏的生活开支。实不相瞒,能够不用麻烦朝廷从太仓里增拨粮款来补助我们,这已是我们为朝廷所做的最大贡献了!”
司马师粗黑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他从昨天颜斐和杨护略显支吾回避的态度中已经隐隐猜出在长安郡内征粮情形可能不太乐观,但却委实没有料到他们郡仓里的存粮会窘乏到这般地步!唉!自己原本以为至少能够从雍凉二州十八郡里各自挤出十万石麦粟米完成任务,竟不料一下手就在长安郡这里卡了壳!然而,司马师终是疑虑难消,便向颜斐问道:“颜郡丞,师从你们上计署交上来的账簿上看到,你们长安郡共有庶民十六万户、商社三百余家、六所军市民坊,怎又会在税谷粮赋收入上如此吃紧?”
“司马公子,您有所不知,我们长安郡的确是共有十六万户庶民,可是其中就有七八万家的户口属于朝廷所封诸侯卿士们的邑户。他们交纳的皇粮租税全部都拨转给了那些诸侯卿士们了……”
“不对啊!”听到这里,熟知朝廷政情制度的司马望也诧异了,“按照朝廷的规制,这七八万家邑户应该只拨皇粮租税的一半给诸侯卿士啊!”
颜斐黯然而道:“邑户税谷的一半付予诸侯卿士,剩下的一半纳入当地官府--这只是太祖武皇帝时期的规制。高祖文皇帝(指曹丕)代汉称帝的那年,为了宣示普天同庆、上下共乐,朝廷便决定将邑户税谷的十分之七拨付诸侯卿士,以求赢得他们的欢心。到了当今陛下登基之初,又为了宣示皇恩浩荡、国库充足,他就下诏把天下各地邑户的所有税谷粮赋全部赏赐给了邑户所属的那些诸侯卿士。这样一来,郡县官府就再也不能从各地邑户手中收到一斤一两的皇粮租税了。”
“那么,剩下的那八万多家编户庶民呢?他们应该都纳粮给你们郡府罢……”
“那八万多家编户当中有四万二千家属于自耕农,只有他们才向我们郡府交纳粮谷。”颜斐看了一眼曹忠,继续娓娓讲道,“剩下的四万家户口却是屯田客。他们皆由曹忠校尉统管,隶属于朝廷大司农署。所以,他们的租粮也不是属于我们郡府的。就着那四万家自耕编户,我长安郡一年能够收到不足二十万石麦谷,平均每户交粮五石,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听了他这么说,司马师微微缓过一口气来,脸上透出一丝笑意,向长安郡六部屯田校尉曹忠道:“曹校尉,您那里既有四万户屯田客,想必至少应该能够划拨十余万石麦谷以赈关东罢?”
曹忠哈哈一笑,将手中那尊玉人像往案几上轻轻一叩,道:“子元兄,你此番前来关中为国筹粮,我曹忠是一定会鼎力支持的!这还有二话可说吗?谁叫咱们是从小就好在一处的通家世谊呐!首先我曹忠在这里当众承诺表态:我愿将自己当这屯田校尉多年来从牙缝里攒下的二千四百石麦谷全部捐献出来,交给子元兄你拿去做为国解围的‘义粮’!”
“好!”司马师大喜过望,击掌而赞,“曹校尉果然是忠君忧国,不愧为魏室宗亲的表率!那么,你辖下的四万户屯田客可以再多交一些‘义粮’吗?”
“这个……”曹忠的脸色却倏地灰了下来,“子元兄,你有所不知啊,我这四万户屯田客家家租着朝廷的公田耕作收获,可不似自耕之农对待自家田地产业那般勤劳积极,一个个都是‘浅耕辄止’、‘小饱即安’,只求为自己图个一日三餐,根本不愿为朝廷多耕多种多收……所以,我那里的六部屯田最多也只能给朝廷献上三万石左右的余粮。”
“三万石余粮?”司马师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你那六部公田里的屯田客不会这么懒罢?平均每户一年给你还交不到一石的谷租?”
“哎呀!子元兄你有所不知啊,这些屯田客个个刁钻暴悍,能给朝廷交上一石谷租就不错了!曹某若是将他们逼急了,他们铤而走险,说不得又会引爆第二次‘吕并之乱’呐!‘吕并之乱’,你知道罢?六年前,安定郡那个屯田客吕并就是借着‘朝廷多征谷租,不堪重负’的幌子煽动其他屯田客揭竿作乱的。这样的暴乱,子元你可不希望它在今天又发生罢?”
司马师粗粗地吐了一口长气,没有答话。
曹忠偷偷瞟了一眼司马师,知道他一时不好硬逼自己,但也未必就肯放过自己辖下六部民屯粮仓的存粮,便来了一招“移祸江东”,按照先前谋划好的点子,假装为司马师同忧共虑,轻轻地将自己的一条诡计顺势带了出来:“子元兄,依曹某之见,你不如还是转向‘大块头’上着手征粮,长安郡不是还有八万诸侯邑户吗?那些诸侯大夫们当此社稷危急之际,就应该挺身而出为国分忧!这是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的!子元兄,你须得向他们先行征缴‘义粮’!从朝廷官吏的口袋中征粮,总比从屯田客的口中抢粮好罢?”
他这话一出,司马望、颜斐、杨护诸人立时都是目光闪动,各有所思。司马师此刻却沉静了下来,只皱着双眉一言不发。
颜斐咳嗽了一声,道:“启禀司马公子:先前老夫已与杨护君商定,派人贴出告示通知了这八万诸侯邑户,让他们不再把今年的粮租依照旧例直接付送食邑之主,而是一律先行缴入官库再行分配。但这些食邑诸侯和邑户农民能不能够遵此执行,老夫心头亦无把握。”
司马师看了他一眼,沉吟着点了点头:“颜郡丞你这道发给邑户们的缴粮告示写得不错。这样一来,咱们今后就可进可退了。”
说到此处,他忽地笑容一展,转脸向曹忠说道:“曹校尉,你近来的庶务应该不太忙了罢?这样吧,师郑重邀请你进入这征粮署和师一道并肩为国效力,如何?”
“这……这……实在是多谢子元兄你看重曹某了!”曹忠脸色一变,有些慌张地摆了摆手,“曹某……曹某所辖的六部民屯之中,庶务其实颇为不少,只怕暂时不能去子元兄身边为你分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