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那块岩石上飞身跳下那员中年蜀将,用手直指着戴上了司马昭银盔的梁机,大声呼道:“沙柯赤!你带着弟兄们一齐上啊!赶紧杀了这个戴亮银头盔的魏贼!杀了他,你们就算是为苻双大王立下奇功一桩了!”
听到这蜀将的喊声,早已换成了一身普通魏卒装束的司马昭不禁剑眉一扬,立刻便紧紧盯向了那员蜀将,同时身形一闪退到了魏军死士圆环之阵的内圈里去了。郭统飞快地跨了上来,非常知趣地掩护在了他的身前。
这边,其余那二十名氐兵汉子一个个像红了眼睛的苍狼一般呐喊着向梁机蜂拥而来!一时之间,竟有四五个魏军死士被他们砍倒砍伤,阵形也被突出了一个大大的缺口!
“你们杀一边去!”那名叫“沙柯赤”的氐兵头领却出人意料地厉喝一声止住了他们,手中狼牙棒向梁机一指,“他--是我的!”
说完,他右手一挥,狼牙棒又挟着呼呼劲风朝梁机直击过去!
梁机呵呵一笑,手中那把轻灵的长刀凌空一舞,“轰轰隆隆”的风雷之声隐隐而作,居然带出了开山神斧一般刚猛绝伦的劲道--“当”的一声巨响,他这一刀迎来,竟再一次将那狼牙棒身上七八枚尖利的“铜牙”劈得四散飞去!
“好!汉人中的好汉子!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拼仗!”沙柯赤乐得像捡了什么宝贝似的,扯开虎皮短衫一丢,裸着一身坚硬如铁的肌肉,把狼牙棒舞得就像一团旋风似的与梁机拼在一起!
这时,那蜀将已杀近前来,一定眼看清了梁机从银盔下露出的面貌,顿时大吃一惊,叫出声来:“哎呀!沙柯赤!我们上当了--他、他不是司马昭……”
他一边叫着,一边游目四顾,一眼又看到了退在众魏兵掩护之下的司马昭,禁不住大叫道:“这……这个人才是……”拔开脚步带了四五个氐兵便飞也似的冲杀过来。
司马昭察觉到这蜀将似乎才是此番氐兵狙杀行动的幕后指挥,就向郭统一丢眼色,郭统立刻带了五六名魏兵死士朝那蜀将截击上来。
那蜀将一边招架着郭统他们,一边从羊皮腰袋中摸出几柄飞刀,左手一扬,“刷刷刷”直向司马昭劈面疾射而至!
正在一旁与沙柯赤激战的梁机看得分明,一刀架住了沙柯赤的狼牙棒,同时大喝一声,一手扯下自己腰间的刀鞘,脱手飞掷而出。那刀鞘划起一道长虹似的弧线,“当当当”几声响过,将那蜀将的三柄飞刀悉数凌空挡落--而且,那弯长的刀鞘余势未衰,“飒”的一响飞旋过来,重重一下猛击在了那蜀将的腰腹之上!
在忽明忽灭的灯光照射之下,司马昭那俊朗的面庞一半敞露在光线里映得莹然如玉,另一半却隐没在黑暗中显出无限的幽深和神秘。
那蜀将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跪在地下,站立在一旁的胡奋用钢刀刀背压在了他肩头上,压得他几乎动弹不得。蜀将咬着牙恨恨地盯着司马昭。这一次狙击行动,他们算是彻底失败了,二十多名氐兵兄弟在死斗中被杀,只有沙柯赤和自己被活捉了!而现在,自己还不知道沙柯赤被他们关押在了哪里……
“你不是伪汉那边派过来的人。”司马昭缓缓开口了,目光凌厉如箭,仿佛直射进了他心底深处来。
“老子当年跟着诸葛丞相在渭河边打得你老爹司马懿那个老乌龟缩头不出的时候,你这小子也不过是躲在他屁股后面一道空口骂天!”那蜀将把脖子一梗,冷冷地说道,“司马小儿!老子是堂堂大汉志士,既已落在了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司马昭慢慢从灯影里挺起了上身来,满脸的笑容显得浅浅淡淡如一泓秋水,却在不知不觉中浸染给了那蜀将一股莫名的寒意,似乎有一蓬蓬冰针砭刺进了他全身的肌骨:“杀你也罢,剐你也罢,当然只在本座一念之间耳!自然,本座能让你死得痛快,也能让你死得难受,而且会难受得让你连死也不如--这,就要看你的态度了。”
刹那间,那蜀将脊背上的鸡皮疙瘩不觉一粒粒冒了起来!他喘了一口粗气,不敢答话。
“话又说回来,本座为人行事一向是非公明、从不含糊,杀人也须杀得明白,剐人也要剐个清楚!其实你咬紧了牙根不说,本座对你的来历大约也能猜出一二。”
司马昭将身子一歪,半靠在那张胡床上,整个脸庞又隐没在了那黑洞洞的灯影里,他那无波无动的声音仿佛从一口极深极远的古井中冷飕飕直吹过来:“这位将军,你本也算是一员精明干练之材,为何却要投在曹寿的门下奔走效命?本座真是为你感到惋惜了……将军既有这等的机敏巧智,曹寿那厮不知对你大加重用,反而却把你置于偏裨微末之职,岂非识人不明、用贤不力乎?”
听到此处,那“蜀将”顿时浑身一个激灵,脸色骤变:“你在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司马昭的声音平平缓缓如一股暗潮席卷而来,令人挡无可挡:“你可真小瞧了本座知人料事、溯本探源的功夫了!你且听着,本座说你乃是曹寿门下之人,理由有三--
“其一,据我大魏斥候来报,伪汉近来已经暗暗放弃了‘联氐制魏’之策,施行的是‘闭关自守、保境图存’之略,所以基本上不会主动派出什么将领来到蛇盘山正面支援氐蛮的;
“其二,我大魏邓艾将军已在狮子口处封堵了蜀军来路,以他的缜密务实之才,若是真有什么蜀兵蜀将,一时也只怕很难潜入进来!”
说到这里,司马昭的声音摹地一下变得尖利如矛,直刺而至:“最重要的是这第三个理由:我大魏此番征氐之役对外名义上的主帅仍是本朝凉州刺史孟建大人,而本座仅是一名协助他的‘参军’!
“你和这些氐兵蛮子煞费苦心潜伏过来,处心积虑谋划了好些日子,居然不去刺杀我军的主帅孟刺史,却一味来刺杀本座这个偏裨将军,这本身不就显得十分蹊跷吗?也就是说,实际上你带了这些氐兵蛮子来蛇盘山是专门刺杀本座的!”
那“蜀将”哈哈一笑:“这算什么理由?孟建老儿那里戒备森严,我们逮不着机会,所以暂时没动他。而你司马小儿虽然刻意居于偏裨之位,但你毕竟是司马仲达那老贼的儿子,我和氐兵兄弟们只要杀了你,就会扰得你们魏军人心大乱、不战自退的!这,就是我们狙杀你的真正目的!”
“呵呵呵,你可真是能言善辩啊!”司马昭轻轻地笑了,“可惜,那个氐兵蛮子沙柯赤可没有你这么‘嘴严’。他可是在刚才的拷问中把什么话都乱骂出来了呐!听他骂的内容,好像你对这些氐兵蛮子只说的是我司马昭实为攻陷‘铜坑洞’、‘龙鼻洞’的幕后主谋,所以务必除之……这个就有些怪了,假定你是一个刚刚从汉中奉命过来支援氐人的汉将,又怎么会对我大魏王师最近的军机密情知晓得这么清楚?除非是我魏军高层有人透露于你,否则你永远也无法自圆其说!至于能够知道这些军机密情并与你暗通消息的人,本座只要屈指一算便可数得出究竟会是哪几个……”
那“蜀将”听了,懊恼得直咬牙:这些氐兵蛮子当真是愚笨之极!只怕自己的许多事情都被他们傻呼呼地不自觉泄露出去了……
司马昭这时又淡淡地说道:“自然,本座还可以考虑放你回去,而且是由本座亲自护送着将你带到曹寿那里去,当众交给他……呵呵呵,阁下猜一猜曹寿大人应该怎样对待你呢?他是兴高采烈地欢迎你还是千方百计将你灭口?我俩可以赌一赌么?”
他这话一出,那“蜀将”全身似遭电击般微微一颤,眉角倏地低了下去:是啊!司马昭只要一使出这一招,心浮计浅的曹寿便定然会派人来杀自己灭口,就坐实了司马昭对他是“幕后黑手”的推断--他曹寿自己都暴露了,我替他死守机密又还有什么用处?司马昭这一招真是又刁又毒啊……他在心底深处暗暗一叹,缓缓闭上了双眼:“司马昭,你不必再拿什么话来套我了!大不了我来个一死方休,你也玩不了什么花招!”
“哦?何至于此?你现在很安全啊,何必闹着去寻死自尽?今天我所带的这些侍卫全是我司马府蓄养多年的死士,他们对今天发生的事儿是决不会向外泄露一丝一毫的。你被我擒下的消息,曹寿那里也绝对不会知道的。”司马昭捕捉到了那蜀将心底深处极细极微的异动,暗暗捏准了火候,不再继续穷逼于他,而是转换了语气悠悠言道,“将军你可别紧张呢!这样罢,你这几日就先待在这里好好想一想,等稍后有闲了我再请你看一出好戏--那时候,你大概就会懂得自己究竟应当何去何从了……”
走出牢房,司马昭仰望着满天的星斗,原来若无其事的恬淡表情一下变得极为凝重。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来,眼眸之中杀机隐现。自己没有料错,曹寿他们果然已对我司马家视为仇敌,先行下手来暗害自己了!也好,今后对曹寿再怎么施为,也不用背上什么“道德包袱”了!先前还苦恼着该从哪里实现对曹寿他们的“突破”,他们却将刺客主动“送”到了自己的手上!自己可要好好利用这个刺客的“楔子”作用来个将计就计,反手还他一记硬招,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才是!对!就按照已经谋划好的那个方略好好做下去,一定要让曹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正思忖之间,胡奋却一出牢门就破口大骂起来:“他娘的!曹寿这小子真不是个好东西!他居然敢勾结氐蛮对咱们下‘黑手’!他究竟想干什么?惹毛了老子,老子马上提刀去南安郡砍下他……”
“嘘!噤声!”司马昭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他拉到屋角蹲下,同时往四下里打望了好一阵,见到周围并无他人,这才放了手,训斥他道,“你这么乱嚷什么?要当心咱们身边有他们的‘耳目’!无论如何,咱们都要先咽下这一口恶气后再说……”
“子上!你咋这么怕事儿呐?人家把刺客都派到你门口边了,亏你还忍得住!”
司马昭眸中精芒隐隐一闪:“他曹寿乃是皇亲国戚出身,就算他是摆明了要陷害我们,我们又能把他咋办?陛下都是站在他那一边说话的,谁还能给咱们主持公道?他不就是瞧着咱们在蛇盘山立了头功眼红得紧吗?明天我让孟牧君先发一道请功表的草稿送到他那里去联署,在那奏稿里把他的功劳摆在头一名,稳住了他再说。日后,咱们在阵前营后多加提防也就是了……”
这些话语,若是换成孟建、梁机等宿将老手听了,早为他司马昭这般的隐忍伺伏暗暗心惊折服了,偏这胡奋却是直肠子、一根筋,竟丝毫没听出他话中的深切意味来,不由得埋怨道:“子上!你在战场上临机决断时那是何等的刚锐凌厉,而今碰上这曹家的小人作梗,你倒成了畏手畏脚的懦夫了!我刚才是为你打抱不平,既然你自己都觉得不痛不痒的,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呵呵呵,那就谢谢胡奋兄弟的‘打抱不平’了,不过今天你的慷慨陈词就到此为止了罢!”司马昭淡淡而笑,“你是清楚我的为人的,对于内耗内斗之事,我司马昭一向主张镇之以静、息事宁人,一切以顾全大局为重。不过,对于外寇来犯,我却是一定会坚持‘迎头痛击、毫不手软’的--胡奋,你稍后且去恭请孟牧君、鲁太守他们到我的议事室中来……”
“又要商议什么大事?”
司马昭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沉肃:“倘若本座揣测得不差,这几日内,鸡头岭的氐蛮们会前来偷袭我们在牛角坡的营寨,企图为困在‘四象洞’里的苻双杀一条血路解困。咱们要及时做好打硬仗的准备!”
“嗯。我待会儿就去请他们过来。”胡奋一听说又有硬仗要打,顿时便激奋了起来,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他刚要跑步而去,忽又想起了什么,向司马昭禀道:“对了,子上,我已经在其他氐人的口里审问出来了,那个氐蛮女子果然是氐帅强端的亲妹妹强华,而且她从小已经被许给了苻双为妃妾的,只是目前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纳仪式。”
“唔……她是强端的妹妹、苻双的妃妾?”司马昭心底的念头早已风车轮儿般转动了开来:既是如此,她的这个身份倒是可以拿来好好利用一番……
自从那天司马师收拾了强横一时的护羌校尉贾嗣之后,没过半个月,在雍凉二州境内食邑的大部分侯伯卿士都送来了足额的“义粮”。
这一日,翻开颜斐呈上的欠粮名册,那上面一个朱笔勾出的名字却让司马师见了有些为难--冯翊郡太守羊耽竟然一直未曾缴纳“义粮”过来。
这要换成别的卿僚大夫倒也罢了,司马师不过又如对付贾嗣一般索上门去。但是这个羊耽,来历并不简单:一则是他父亲司马懿的同僚好友、侍中辛毗大人的女婿;二则他又是自己那位未婚妻羊徽瑜的亲叔父;三则羊耽一向持身清素,在关中久著嘉誉。因了这三层缘故,司马师委实不敢造次行事。
他左思右想之后,便让颜斐备了一份礼物携着,亲自单身前往羊耽在长安城南坊所建的外邸登门谒叩。
所谓的“外邸”,便是指朝中达官贵人在自己的京师正邸之外于其他大郡要邑建造的临时住所。羊耽在雍州冯翊郡任职,从仕之所距离长安郡较近,故尔便在长安城中为自己置办了一处外邸,让家属搬了过来居住。
但羊耽本人又是非常清廉的循吏,所以他的外邸在长安城中简朴得远近闻名:薄瓦土砖、茅檐竹柱、门不涂漆、阶不砌石!司马师初来一看,还以为是一个普通书塾夫子所居的家院呢!
这羊宅外观溢露出来的清俭之风,让司马师不禁对羊府中人刮目相看。于是,他敛住了心神,整好了衣冠,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那两扇朴旧木门。
过不多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正扶框站着一位腰系粗布旧裙,手拿干草扫帚的中年妇女,仰面含笑看着他。尽管这妇女发髻上插着的是木簪荆钗,手腕上戴着的是铜环石镯,打扮如一介仆婢,但全身上下却透给人一种清清爽爽、大大方方的感觉。
司马师把她当成了羊耽府中的主事婢仆,随口便问:“贵府主人羊耽太守可在?”
那妇女轻轻放下了扫帚,拍了拍双掌上的些许灰尘,拿眼直视着司马师,淡然答道:“羊太守一直在冯翊郡里忙着征收‘义粮’呐!好多天都没回来了。”
“哦?今……今天不是官府‘休沐’(指官府放休息假)的日子么?”司马师眼中掠过一丝怀疑,不禁下意识地往府门深处探望了一下,“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烦请这位主事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