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那妇女看着他微微笑了,“我家羊大人一忙起公事来,哪里顾得上什么‘休沐’不‘休沐’的……”
司马师听了,脸上不觉一热:“既是如此,我只有赶到冯翊郡府去叨扰他了……”
他说罢,转身便欲离去,忽却听那妇女在他身后款款言道:“尊客倒不必如此行色匆匆的。您若有什么重要事情,也可以让妾身转告给外子。”
“您……您就是羊夫人?”司马师耳朵里“嗡”的轻轻一响,惊得他面色微变,不禁倒退一步,急忙拿正眼认真打量起这妇女来。当今京师洛阳城中,有三位名门慧妇以聪颖才智而蜚声遐迩:第一位便是司马师的母亲、宜阳乡君张春华,第二位乃是吏部侍郎许允的正室妻子阮德春,第三位就是这位辛毗大人曾有“我诸儿皆不知”之叹的爱女、羊耽太守的夫人辛宪英。传说辛宪英是自幼聪慧好学、博览群书,她的见识才智已然堪称“女中博士”、“巾帼英杰”了!
此刻,她瞧着惊得张大了嘴巴的司马师,神色淡然依旧:“怎么,尊客居然不敢相信吗?”
司马师慌忙摆手:“哪里!哪里!晚辈司马师,见过……见过辛叔母!还请叔母宽恕晚辈适才的唐突失礼。”
辛宪英听了,目光流转,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师一番,眼角里渐渐泛出了暖暖的笑意来:“原来公子便是子元君啊。好,好,好,你且随我入院坐一坐罢?”说着,将两扇木门尽行推开,又朝院里远远呼唤了一声:“辉儿,你煮一壶茶来,司马师公子驾临来访了。”
司马师推辞不过,只得随她进了院坝。他举目一望,但见那干干净净的青石板地坝上,摊晒着一篇篇的竹简,一直铺开来足有三四间房屋般宽大的面积。
一路浏览过去,司马师发现那些竹简不仅是孔孟典籍、老庄文章,其外竟然还有不少记载了朝廷内外讯报的邮书(古代公文简报的一种,相当于后世的“邸报”)。难道这位辛夫人平素深居宅中之时亦在暗暗关注朝廷时局政事动态?
他又抬眼一看,迎面而来的却是院坝南面客厅廊柱上镌着的两幅小篆箴言:
风声、雨声、民呼声,声声在耳,何敢怠忽?
家事、朝事、社稷事,事事系心,怎不勤励?
读罢这两幅箴言,他不禁深深叹服:这泰山羊氏果然不愧为兖州清流之冠!这样的门风,“九世通儒、八代循吏”之佳话出自此府,倒真不令人意外。
他感慨之余,一瞥眼间见到厅廊那里款款走下一个风采翩翩的白衣美少年,眉若墨画,眸似秋水,整个人便如粉妆玉琢一般玲珑秀逸,直让人看得眼睛发亮、心头生甜。这大概就是辛宪英刚才口中所唤的“辉儿”了。他端着一方乌漆木盘,上面托着几杯茶汤,自己却似有些羞涩一般侧身而立,只脉脉地看着辛宪英领了司马师过来一起坐了。
辛宪英握起茶盏饮了一口,含笑淡淡而问:“子元君今日为何而来?”
司马师满脸涨得通红,额角都滴下了汗来,踟蹰着说道:“羊叔父的‘义粮’想必早已备齐了罢?晚辈今日是专程过来帮忙运送到征粮署那边去的……”
辛宪英仍是笑微微地看着他:“原来子元君初次登门就是为了催粮……”
司马师神色大窘,又嗫嚅着不好多说什么。
但辛宪英却似并未生气:“子元君,你有所不知,我羊家去年就把压仓底的存粮全部捐给了朝廷用来御蜀。今年年初,我们又把新收的邑户麦粟供粮捐了一半给渭南行营--赵俨长史那里还给开出了收据的。你别笑话我羊氏一家直到现在还过着紧巴巴的日子--羊耽他又是两袖清风,不料这六七月间朝廷竟又开展了强征硬收‘义粮’,这可真是难为我等了!”说至此处,她眼波一转,向司马师浅笑而道,“我羊府年初所捐给渭南行营的六百石麦粟只怕可以抵得了这些‘义粮’罢?不然,朝廷这次强征,我们一家数十口人该以何充饥度日?”
“这个……原来里边有这样一个缘故啊!”司马师表情一僵,没料到羊府捐粮之事当中竟有这些情节,不禁皱紧眉头沉吟起来。
这时,那个“辉儿”瞧了他这副窘样儿,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弄得司马师更是面红耳赤。过了半晌,他终于还是一咬钢牙,起身一揖,恭然而言:“听叔母所言,贵府今年年初自愿捐助了六百石麦粟给渭南行营,本亦可以抵得朝廷的‘义粮’征额。但是,如今朝廷的强征令是‘一刀切下’,不讲特殊原因,只管当期所捐为准,师也实在是难以更改。况且,此番捐粮之事为众目所注,还请羊叔母做个‘为国捐粮’的表率,再行捐献一次‘义粮’,师定当上报朝廷陈清本末以为褒奖!”
他这话一出,院中的空气一下顿时凝固了--辛宪英虽然还是微微笑着,眉宇间的神色却已透出了一丝不自在来。那“辉儿”的眉峰也隐隐一蹙,正欲开口,忽听司马师又徐徐而道:“不过,羊叔母勿忧,您一家人的用粮问题,就由师来解决罢。”
“你来解决?你怎么个解决法?”辛宪英诧异地问道,“我听闻你早就将自己今年的俸米捐给了朝廷。你手头其实也没什么余粮补助我们了,是也不是?”
“这个……师还可以从子上他那里给你们借支一些粮粟过来的。”司马师犹豫了片刻,才涨红着脸说道,“若是还不够补足羊府的家用,我……我可以在农忙时节带几个已经成年了的弟弟,比如子臧(司马骏)、子将(司马伷)、子翼(司马亮)他们一道过来帮辛叔母家耕田种粮……其实辛叔母您不知道,我和我的弟弟们可都是栽稻的一把好手!”
场中顿时深深地静了下来。许久过后,辛宪英的眉角才如涟漪一般泛开一缕缕的笑纹:“唔……很好,很好。子元你能有这样一份心意,你辛叔母就很感动了!你的难处,我也多少有些知晓--你若不能从我们这里取粮回去以示‘大公无私’,还不知道那些小人又会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来中伤咱们呐?”说着,她伸手指了指大院那边的西厢房,“不过,哪能真让子元和你弟兄们帮我羊家耕作劳苦?哎呀,你瞧我这记性--辉儿,家里好像还存放着我这几个月来织成的彩锦、绢缎……也有三四十匹了罢?拿去西市坊大约还可以换得几百石粮食吧……”
“不错。叔母,西厢房里确还存放着三十六匹锦缎。”辉儿轻轻答道,目光朝司马师眸间一掠,带出了一缕淡淡的笑意,竟已是绕得司马师满面绯红。
“唔,这样罢:辉儿,你且去西厢房里收拾好了那些锦缎,让子元带人一齐陪你到西市坊去售卖。你平时也晓得的,那个刘豹最是欣赏我织的这些锦缎,他是汾西养马场场主,也出得起价钱,你们最好就卖给他。”
“嗯。”辉儿款款应了一声,留下一个玉柳临风的俊秀背影在司马师的眼里,直往西厢房悠悠而去。
辛宪英从石几旁的竹编筛箕里拿了一把雪白的蚕茧在手,慢慢地抽着那细如发丝的茧丝,若有心又似无意地问道:“子元近来办理征粮事务,可还觉得顺利?”
司马师叹了一口气:“东拆西补,焦头烂额,一言难尽。”
“是啊!我也觉得朝廷故意借着太尉大人的威望和子元你的刚严来逼卿士大夫们自损邑粮救国济民,恐怕只可收得一时之成效,日后终是难以为继。”
司马师深深点头:“辛叔母,师又何尝不明此理?本来此番救济关东灾民,征粮实有两大来源:一是关中军屯之余粮,二是关中民屯之供粮。不料师一进长安,典农部那边就告知关中民屯竟已是坐吃山空……这才当真是弄得师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哦?民屯各部竟已坐吃山空,毫无余粮?”辛宪英双眸之中波光一漾,神情若有所思,“子元你只是单听别人说起的还是自己亲眼察看到的?”
“典农校尉曹忠他们送了簿册给师查看过的。”
辛宪英听到这里,神色微微一动,停了片刻,又道:“既然民屯各部如此不济,你这一次征粮自然是艰难得很了!”
司马师双眸一凝,咬了咬钢牙,答道:“待得晚辈此番先挺过这一道‘难关’之后,必当禀明太尉大人对这亏空缺粮的民屯各部全面彻查,大加整顿!”
“关中民屯各部可一向都是安西将军曹璠主管的。子元你这么做不怕得罪了他么?”
“关中民屯各部供粮亏空欠缺,是昭昭可见的事实。某人在某职之上而不能善其事,本就难辞其咎--公理如此,还怕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好好一桩‘民屯固国’之策,竟在关中被某人弄得一塌糊涂,师其实早就为此感到痛心不已了!”
辛宪英听了司马师这一番慷慨激烈之词,顿时肃然变色,颔首而赞:“想不到子元为人竟是这般刚健中正!老身失敬、失敬了!”
司马师也一瞬间清醒过来:天啊!我……我怎么当着辛夫人的面评议起曹氏宗亲的是非长短来了?这若是被那些无耻小人听到了还不知道又会添油加醋酿出什么样的谣言蜚语来攻击我司马家呐!看来我对曹璠他们的隐隐不满已经压抑得太久了,今日被辛夫人一“套”便爆发而出了!但愿这辛夫人千万不要外传才好。于是,他心神一定,向辛宪英正色而道:“辛叔母,晚辈刚才一时情绪激动,讲了几句言辞过激的话,算不得什么‘刚健中正’。还望辛叔母听罢之后,一笑而忘之即可!”
辛宪英脸上笑意一溢:“哦?我一介机杼女流而已,哪里懂得什么民屯啊,军屯啊,你的那些话,我刚才根本就没有听懂,只见得子元你一派凛然正气,我倒很是欣赏呐!”说着,她将话题顺势转了开去,“对了!我听闻子元你当年也曾精研玄学义理,却不知你怎么看老庄易理玄学?”
“老庄易理玄学?唔……那是师年少轻狂时爱玩的清谈之戏。这几年来,师戎马倥偬,早已将它们忘得差不多了……”
辛宪英用手指缠着那细细的蚕丝慢慢地抽取着,淡然道:“我倒以为,一个人在少年时代用心学过的知识,其实对他一辈子都是有影响的。这也不是你说忘记就忘得了的……”
司马师心头一凛,倒不好再随意敷衍辛宪英了,连忙认真地答道:“实不相瞒,师现在对《易经》还有印象,对《老子》《庄子》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哦?”辛宪英继续追问了过来,“那么,你喜欢《易经》里的哪些铭训?”
司马师略一沉思,徐徐答道:“《易经》‘系辞’里有一段铭训:‘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介于石,不俟终日,贞吉。”介如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师对此是奉为圭臬,谨遵而行的。”
辛宪英听得微微颔首,将抽好的蚕丝一缕缕地挂在石几角上,又望了望那边正曝晒着的竹简篇章,悠悠而道:“我近日观阅朝廷寄来的邮书,竟然看到了你二弟子上在蛇盘山中大败氐蛮的消息,他这一次真是威名远扬、光彩夺目!”话说至此,她的目光忽地游离起来:“我想,倘若此番征氐之役换成子元你前去,应该也不比你二弟差罢?”
司马师面色一滞,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以我站在局外来看,当初朝廷让你办这征粮事务,让子上去办征氐事务,似乎有些不公--毕竟氐蛮易征而皇粮难收啊!子元你可听到一些异样的风声了?据说不少骄奢自大的豪强大族正准备串联着到洛阳去诬告你粗蛮逼征、刚愎刻薄呐……”
司马师听到此处,面色微变,拿眼在辛宪英脸上平平一横,带着淡淡愠怒的语气说道:“辛叔母您怎出此言?其实无论是征粮也罢,征氐也罢,我与子上都是‘殊途而同归’,都是为国效力而已!子上能够独挡一面击溃氐蛮,我也为他甚是高兴!我在这边征粮遭到阻绊,子上也常来信函多次建言献策,殷殷忧虑溢于尺牍!我兄弟二人异体同心,各司其职,效力于国,怎么又会有参差不平之感呢?”
“不错。我也早已看出,以子元你磊落正大的个性,怎会与自家兄弟计较长短得失呢?”辛宪英毕竟能言善道,立刻又将话头圆了转来,“司马府‘孝悌传家,同气连枝’的门风,委实令人敬佩。”
她正说之间,辉儿已是带着两个仆人抬了一口装满锦匹的大木箱走了进来:“叔母,厢房里的锦匹我已经收拾出来了。”
“好!”辛宪英点了点头,“你此刻便与子元一道上西市坊找刘豹卖锦匹罢!子元,你今日征粮事急,叔母我就不耽搁你了。”
司马师早就被辛宪英刚才东一句西一语绕得思潮起伏,不得平静,这时听了她的“送客之话”,不禁大感轻松,道:“辛叔母,既是如此,师今日就别过了。这区区一份薄礼,请您收下。他日有闲,师定当再到府上受教。”
目送着司马师和辉儿并肩离去,辛宪英的神情慢慢沉静了下来。过了片刻,她若有所思地平空问了一句:“祜儿,你刚才可都听到了?”
东厢一间小屋的木门缓缓开了,一身儒服的杨护徐步而出,下了台阶,一直走到辛宪英身前五尺之外站住,深深躬身施了一礼:“叔母,祜儿在里边将您和子元兄交谈的话都听到了。”
原来,这杨护的真实身份便是辛宪英的侄儿、羊徽瑜的弟弟--羊祜!
辛宪英放下了手中的那几枚蚕茧,直视着羊祜道:“祜儿,你改名换姓在长安府从事冗杂细务,不会有‘大材小用’之叹罢?”
羊祜面色淡然:“天下大事,无不起于细务。”
“唔。这话也对。”辛宪英缓声而道,“你近来隐在司马子元身边,可曾发觉他嗜好饮酒么?”
“子元兄从来不好饮酒。”
“可曾发觉他贪恋声色么?”
“子元兄从来不好声色。”
“那么,他究竟嗜好什么?”
“依祜之见,子元兄一向自负不凡,好立功业。”
辛宪英听了,目光陡然一利:“哦?好立功业?这么看来,祜儿你对司马子元果然是知之颇深了?”
羊祜再一次深深鞠躬:“叔母今日对他已然有所观察,自有明鉴在胸--小侄恳请赐教。”
“你这个‘小猾头’!不过就是想套出你叔母的看法来和你自己的意见相印证罢?”辛宪英嗔笑道,“好,我就告诉你罢,从司马子元刚才评议曹璠,叙及兄弟之义等事儿来看,此人是非分明,果决善断,自立有本,倒真不愧是当今世家子弟之中难得的佼佼者!曹忠、曹寿甚至曹爽之流与他相比,有若豚狗之于彪豹,相差实有丘壑之别!”
羊祜听了,两眼微微一亮,却又故意说道:“叔母莫非是因我大姐之缘故而‘爱屋及乌’,对他滥加谬赞乎?”
“你叔母岂是喜好夸大其词之人?以子元今日潜质,他日只要假以风云,必能大展鸿图的!”辛宪英瞪了他一眼,“司马子元不愧为太尉大人、宜阳乡君一手调教出来的好‘麟儿’!祜儿你不是一直在苦心寻觅你的‘英主明君’吗?正所谓‘天赐奇缘’,他便确是无疑了--你还犹豫什么?尽早与他定下鱼水之交,祜儿你这样做不会有错的。”
“叔母大人的指教,侄儿下来之后定当认真考虑的。”羊祜面无异色,只是恭恭然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