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用不着!这世上哪有‘夫清于外,而妻艳于内’的咄咄怪事?只有‘夫唱妇和、上清下秀’的正理儿……”夏侯菁连连摆头,“我还是将这一升珍珠拿去市场卖了,折成粟米,作为‘义粮’捐献到你们征粮署去,如何?父亲大人那里若有责怪,我自去解释便是了……”
羊祜的眼圈顿时渐渐红了:“菁儿,难为你如此理解为夫,真是苦了你了……”
醉月清露滴,香透绯纱来。
珠花叠叠开,不入不尽怀!
自从被东市坊天香阁拿来标在自己的红绫艳帜之上,这一首诗便被一帮风流子弟歪解成了寻花问柳、饮酒作乐的口头禅,时常用来呼朋引伴、招蜂诱蝶。但不能不说这样一首艳诗,其实也间接地扩大了天香阁的名气,使之成为长安城中无人不知的“极乐胜境”。
此刻,天香阁的雅厅里灯烛灿然,百十盏青铜高架宝树枝灯伸开了交错横生的灯盘,摇曳着明灭不定的簇簇光影,映得楼阁里绚彩浮动、芳色四溢。
衣衫轻薄的侍女们纷纷扭着绵软的腰肢在灯光烛焰里似金鲤银鱼一般穿梭席间,一个个眼送秋波,面带暧昧,招摇之间竟是勾得席上的男人们神魂颠倒。
“子元兄,你这段时间忙于征粮之事,曹某来了好几次都寻不着你。”曹忠笑吟吟地将一盏青铜酒爵敬了过来,“今天终于能够请动你大驾光临鄙席,曹某实在是感激不尽啊!就借着池翁这个天香阁,咱俩好好亲近亲近!”
司马师自然是懂得曹忠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为盗”之举动用意的,一边暗暗提防着他使诈弄计,一边也在口头上虚与委蛇:“曹校尉多礼了!其实是师绊于冗务而未曾登门请教曹校尉,师实在是惭愧汗颜啊!”
曹忠干干地笑着,一手罩住了自己面前桌上的酒爵,说道:“哎呀!子元兄,你能够谅解我长安郡民屯此番无法供粮的过失,我真的已是非常感激了!在我看来,子元兄连贾嗣将军和羊耽太守府中的‘义粮’都强征了来,却对我曹忠这边特意宽容,这说明子元兄你还是给了曹某很大的面子的。来,来,来--姑娘们替我好好向子元兄敬酒!”
司马师脸上不动声色,话语间却渐渐变得犀利起来:“曹校尉,师强行征收了贾嗣将军的‘义粮’,也从他那儿听说了一件事儿:你们长安屯田部似乎并不怎么缺粮!师对他这样说:曹忠校尉与我司马师可谓有手足之交、骨肉之谊,他又怎会骗我呢?但贾嗣就硬是咬着你不放了--他甚至愿意带领我们征粮署的人到长安屯田部去现场查看对质!曹校尉,你也是晓得贾嗣这厮的那个坏脾气,硬拗起来实在是让人头痛啊……”
曹忠听罢,闷了一会儿,阴阴地笑了:“贾嗣这蛮夫居然还会这么胡说乱咬?不会罢?子元兄,曹某与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怎会攀咬上曹某的长安屯田部呢?”
司马师朗朗一笑:“是啊!我也非常纳闷,据曹君你的禀报,你们长安屯田部这几年来一直是收成不好、缺粮少粟的,贾嗣又凭什么说你们长安屯田部‘暗藏粮粟而对外假装歉收’呢?他可是口口声声说要与你们现场查看对质啊!”
曹忠也不是傻子,揣测贾嗣应该不会在司马师面前捅自己的娄子,说自己的坏话,这些话语内容大约是司马师编造出来借机套弄自己底细的!但他又心怀疑忌,不敢在明面上硬接司马师这一招,只得假意作怒而道:“贾嗣真要这么胡说八道,我明天就去给他塞上一嘴的马粪,看他还乱不乱说了!”
司马师呵呵笑着,话锋却毫不手软地直逼过来:“不用曹校尉你明天移驾跑路去塞他的马粪,明天我便亲自送他到长安郡屯田部你营门前领受你的教训!”
曹忠听司马师这话来得有些刚硬了,脸色微微一变:这司马师的语气居然如此笃定,莫非贾嗣真向他泄露了自己的机密底细?可是我的长安屯田部一向收拾得干干净净,应该没有落下什么漏洞啊……他司马师步步紧逼,莫非真的又在我长安屯田部察觉到了什么?不行!今天我要连夜赶回去再细细搜查一番,千万不能遗漏下什么蛛丝马迹被他司马师逮住了!但他又不敢硬起底气和司马师当场截挡,急忙打了一个哈哈把话题转移了开去:“哎呀!子元兄难得来我这天香阁和我一聚,我却和你一直扯贾嗣这泼皮做什么?来,来,来!喝酒!喝酒--来啊!青雀儿、巧妹儿、金二娘,上来给司马公子敬酒啊!”
司马师还未及答话,一阵柔柔的香风已是迎面拂来。只见一排婀娜多姿的美姬各自手持金壶银瓶,轻移莲步,向自己翩然走近。
他立刻明白曹忠终于从自己的穷追逼问之下脱身而去了--这个狡猾非常的花花公子!他正沉吟之间,一个宛如滴露桃花般鲜艳的侍姬已在他面前伏下身来,双手托着一具银盘,盘上放着一盏青铜酒爵,款款言道:“司马公子,请饮下这盏西域葡萄酒吧!”那声音甜腻得几乎让人的整个心都酥化了。
司马师看着那杯中蜂蜜一般亮晶晶的酒液,嗅了一嗅,便含笑接了过来,一口饮下,只觉齿颊生芳,清甜之极。
那侍姬见了,又笑眯眯地再次斟了一杯上来:“恭请司马公子再饮一杯!”
司马师推辞不过,只得又接连饮了两三杯。这些酒液下肚,他渐渐地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起来,心头不禁一凛:不好!今日我在这曹忠的酒席上贪杯作甚?若在后边生醉误了大事怎好?于是,他面色一正,向那侍姬肃然答道:“多谢曹君的美意和姑娘的殷殷相劝!师而今已是醉意来袭,请恕不能再喝了!”
那侍姬听了他这话,脸上竟是一白,慌忙怯生生地回过头去看向曹忠,曹忠这时正用银筷夹起了一块烤羊肉往自己嘴里送去,听到司马师这么说,却一边咀嚼着那块烤羊肉,一边漫不经意地说道:“青雀儿,你也是这阁中训练已久的旧人了……这司马公子是你们天香阁何等尊贵的客人,你既然不能让他尽兴而醉,按着你们阁中的规矩,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罢!”
那被唤作“青雀儿”的侍姬脸色顿时变得青惨惨的。她颤声向曹忠应道:“曹……曹大人……奴婢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同时,又转过身来向司马师深深一拜:“司马公子您真的不肯赏脸再饮一杯?”
“师真的已经醉了,请姑娘谅解。”司马师摆了摆手,仍是不肯。
却见那青雀儿一咬贝齿,从腰间取下一柄银匕,握在手上,直往自己右颊上猛地一划--刹那之间,血光迸现,一道深深的伤痕已在白玉般莹洁的脸颊上斜掠而下!
“你……你……”饶是司马师素来胆大如斗,但见到这佳人自残的情形,他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他目光一厉,倏地扫向了曹忠,“曹校尉,你让她这是干什么?怎么,想用这种方法逼我喝酒吗?”
曹忠轻飘飘地递过来一句话:“司马公子你有所不知,这是她们天香阁自己定的规矩,她既是劝客饮酒不成,就当自受其罚!这可与曹某毫无关系啊!”
说话之间,青雀儿又将银匕贴放在了自己的左颊之上,忍着剧痛仰视着司马师,凄然问道:“司马公子还是不肯赏脸饮酒吗?”
匕首锋刃上的森森寒芒映衬着青雀儿眼底深处的隐隐泪光,让司马师原来坚如精钢的心弦也微微颤动了!“罢!罢!罢!”他探过身来,大手一伸,接去了她右掌盘上的酒杯,将酒“咕嘟”一声一仰而尽,慨然而道,“曹兄,你给池翁转告一声,他这天香阁里定的这个规矩太严苛了!像她这样的劝酒方法可实在令人难拒!这是在利用咱们的恻隐之心使诈呐!何必非要逼得佳人在前自残自伤来劝客饮酒?他自己没有姐妹么?他自己的姐妹也来尝一尝这滋味试试?碎娇醉酒,未免太煞风景了!”
曹忠把嘴一撇,冷冷而笑:“子元兄你太怜香惜玉了!依忠看来,色既不能醉人,则又留此色何用?碎了便碎了罢!有甚可惜可叹?只要子元你玩得尽兴,就把她脱了衣裳一刀一刀划破了那雪肤玉肌给你赏玩又如何?那一日有个尊客来这天香阁饮酒,硬是欣赏着一个美姬在胸前背后自割自划了七七四十九刀后才一醉方休……你是何等刚毅果决的铁血之士,我以为你应该是胆色不差他分毫的……”
司马师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声“畜生”,却将话锋转了开去,点到了另外一个不合礼仪的“漏洞”上:“哎呀!曹君,这筵席、筵席,本就该是‘酒肴双全’,你不能光是让客人只饮美酒而不吃佳肴罢?师倒是想成全你的美意多喝些酒,可是你让师饿着肚子醉倒在座,似乎对身体亦不太好罢?”
曹忠被他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不好再催着这些侍女们硬逼劝酒了。他哈哈笑道:“子元兄说得是,说得是!既然上了美酒,那佳肴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来人啊!把那‘乳蒸灵龟肉’端上来!”
随着他这一声呼喝,一尊锃亮的青铜方鼎被两个健仆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在雅厅当中放下。
司马师瞧见这方鼎式样奇古、质地珍稀,料来决非凡品,不禁失声叹道:“好一尊宝鼎!这上面的篆文和花纹似乎雕刻得甚为精美啊!”
“喏--将这方鼎给司马公子再拿近些,让他好好欣赏一下!”曹忠得意非凡,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不瞒子元兄,这尊宝鼎可是正正宗宗的周时奇珍!曹某不知是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铢钱才把它搞到手寄放在这天香阁里的!”
司马师仔细观看鼎身上镌刻的图像花纹,却发觉并非龟龙麟凤之类的珍禽吉兽,居然是一幅幅宫廷君臣欢歌醉舞、歌伎乐女搔首弄姿的浮雕!他惊愕之下,这才看清了鼎腹上铭刻着一排犹如花鸟虫鱼之状的篆文,便慢慢念了出来:“三年仲夏,王赐上卿虢石父,以嘉其忠。”他心底暗暗一想:这虢石父不正是西周末年周幽王在位时那个著名的贪佞之臣吗?据说当年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就贪墨了周室国库积年以来四分之一的财帛珍宝!那么,这鼎上所刻的这个“王”便应该是那个为了博取自己的宠妃褒姒倾城一笑而不惜以烽火戏诸侯的周朝昏君周幽王了?想来也是,也只有周幽王这样的昏君才会为了虢石父这样的佞臣而铸赐这等淫糜奢丽的宝鼎!想到这儿,他又不禁暗暗莞尔一笑,曹忠能够搜集到这样的宝物,这大概亦是上天对他冥冥之中的一种嘲讽罢?!
这边,曹忠有意炫耀地将手一拍,一个仆人应声上前把方鼎顶上的虎头圆钮鼎盖轻轻揭了开来--刹那之间,一股浓郁得近乎醉人的甜甜乳香随着腾腾蒸汽倏地弥漫了整个厅室!
司马师往鼎里看去,只见其中满满地盛了一汪纯白的奶液,恰似豆腐一般白嫩嫩、滑腻腻的。上面还浮着一只蒸得熟透了的脸盆般大小的白龟,那龟伸出来的脑袋便足有拳头般大。他嗅了嗅那香气,有些讶异地说道:“这蒸炖灵龟的事儿,你曹松久也竟敢做出来?”
“这有什么不敢的?”曹忠拿起长勺在鼎中搅弄了一下,掀起滚滚的奶液甜香来,笑嘻嘻地说道:“子元,你闻一闻这鼎里的奶水香不香?你猜一猜它是什么奶?”
“羊奶?马奶?”
曹忠摇了摇头:“都错了。子元你平素不是自命‘见多识广’吗?怎么竟猜不出来?”
司马师再次沉吟道:“莫非是草原鲜卑部族送来的花牛奶?”
“呵呵呵,那牛马畜生的奶汁哪有这样鲜美芬香?”曹忠眨巴了几下眼睛,凑过来低声笑道,“实不相瞒,这可是我专门雇来的三十八个初生娃儿的奶娘那白馒头一样的地方挤出来的鲜奶!”
司马师听了,脸色顿时便暗暗变了:久闻曹忠自恃宗室贵胄而骄奢淫逸之极,今日自己耳闻目睹了他这种种胡作非为,果然是流言不虚!真是想不到他荒淫纵欲竟然一至于斯!念及此处,司马师险些禁不住就要拍案发作起来--就在这一刹那,父亲赠给自己的“沉毅明敏”四字箴言恰似一线灵光,照亮了他的脑际!他一咬牙根又暗暗忍了下来,只是若无其事地佯笑道:“松久你可真会享福!像你这样用人奶蒸煮龟肉的做法,我司马师可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呐!”
曹忠伸出手中的紫竹筷隔空点着“虢石父之鼎”里那白花花的龟肉,暧昧地笑道:“子元,你有所不知呐!你吃了这用人奶蒸熟的龟肉,绝对是大滋大补!哥哥我包管你吃上一块,夜里可御十女而不疲乏!你今儿吃了,就能亲身体味到它的功效了!”
司马师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和什么人物没有打过交道?此刻岂会应付不来这曹忠?他当下笑吟吟地用双筷夹起一块龟肉往口一送,顿觉得那龟肉鲜嫩得如同一泡奶花,他用牙轻轻一咬就溅成甜甜的一蓬香汁顺喉而下了……
“好!好!好!”司马师咂了半晌的味儿,连连点头称赞着,又将筷子伸向了那鼎中,“这龟肉吃起来当真可口!--松久,你今夜不会只安排了这样一道好菜吧?后边还有什么佳肴美味,你便让下人们一并端了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