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司马昭定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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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下沉到民间,一步就是真相(1)

马车车厢的菱花镂空侧窗敞开着,一束柔和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映在羊辉那宛然便似一块无瑕美玉般洁白莹润的脸庞之上,透出粉色水晶样的色泽,让坐在他对面的司马师看得暗暗嗟叹:世间男子竟有这等风流俊逸的容貌气宇!美得倒近似一位倾城佳人了!

他敛起了心神,将贪看得有些失礼的目光转向了羊辉膝盖下铺着的那一匹锦缎。只见那锦缎上绣着一头金灿灿的豹子,在苍木高枝之上盘踞顾望,张牙舞爪,双睛放光,好不威风,几欲从缎面上一跃而出!

司马师一看之下,不禁伸手轻轻抚了上去:“好漂亮的豹子!辛叔母的手艺真好!”

羊辉却仿佛没有听到他这句话一般,托腮正望着窗外远逝的街景,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子元兄这些年在关中追随太尉大人南征北战,一定杀了不少人吧?”

司马师一怔:“不错。可……可他们都是该死的敌寇!”

“那么,子元你的心一定是已经被那些敌寇的鲜血凝固得比铁石还坚硬了吧?我……我可是连踩死一只蟑螂都害怕呐……”

“这……这没办法啊!为了本朝‘总齐八荒、肃清吴蜀’的千秋大业,师……师也只有这么去做了!就算我们不去讨伐他们,他们也会杀气腾腾地前来侵犯我们的。因此,我们只能挺身而上,义无反顾!”

“唉……如果没有这些战争该多好啊!子元兄,你大概不知道,当年我的大姨蔡昭姬(蔡昭姬便是后世所称的“蔡文姬”,晋时为避司马昭之讳,改字为“文姬”)就是当年董卓、李傕之乱而流落到匈奴大漠去的……那种颠沛流离之苦,恐怕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出来的……”

“蔡昭姬?是不是前朝鸿儒蔡邕的那个写出《胡笳十八拍》的大女儿?她……她竟是你大姨?”司马师惊得舌头都快掉了下来。

“是的。我的母亲正是蔡昭姬的小妹,名叫蔡明君。她很小的时候,我的外祖父蔡邕就被王司徒(指王允)滥害了。这些年,我母亲和我大姨尝尽人间百苦,可以说都是这乱世战祸所致。唉……普天之下,若是再无战争,人们该会过得多么幸福啊!”

司马师的目光一下变得深沉而凝亮:“羊君,你真是一位胸怀仁德的君子啊!其实,我司马师虽然随同父亲大人多年东征西战,出生入死,百难皆历,但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战争。不过,我也并不害怕战争。我觉得,在这纷纭乱世之中,我们只有通过战争来彻底终结战争--倘若我们实现了‘总齐八荒、肃清吴蜀’的大志,天下九州归于一家,四海六合风平浪静,我们就可以放马南山,偃武修文,还天下百姓一份升平盛世!这一点,我们是应该有决心,有毅力去做到的!”

羊辉静静地聆听着他这番滚烫的话语,深深地凝视着他慷慨激昴的面容,眼眸深处闪烁出了晶亮的光芒。过了良久,他慢慢低下头来,看着膝盖上的绣豹锦匹,将话头引了开去:“看来,子元兄你好像也蛮喜欢这样的绸缎?我什么时候请叔母也给你织一匹罢……”

司马师大喜:“那真是谢谢你了。”

羊辉还是那么斯斯文文地问道:“不知道子元兄想在这锦面上绣什么鸟兽景物?”

司马师沉吟片刻,慢慢说道:“就绣上一匹凌空踏云而行的天马罢!我最喜欢骏马了。”

“嗯……我记住了。”羊辉笑了笑说道,“这匹锦缎上的豹子也是那个叫刘豹的匈奴人专门请求叔母绣的。他说他姓名里有一个‘豹’字,所以要叔母绣一头豹子给他。子元兄,你的姓氏中有一个‘马’字,所以你才要叔母绣上一匹天马的?”

“是的。”司马师憨憨一笑。他又静了片刻,才犹犹豫豫地问道:“辉……辉弟,你……你那个徽瑜姐姐近来可好么?”

羊辉听了嘻嘻笑了:“你想问徽瑜姐姐哪里好?是身体好,还是心情好?告诉你罢,她近来心情实在有些不好,连带着她身体也有些不好起来……”

“为……为什么?”

“因为她的夫君竟然是子元兄你这个不解儿女心事,只知为国效力的笨男子啊!她的心情怎么会好?”

司马师知道羊辉在取笑他,也不好正面回答,便自顾自说道:“其实辉弟你不知道:两三年前,在一次徽儿(指司马师的亡妻夏侯徽)主持的名门闺秀聚会上,我曾经听过你徽瑜姐姐抚奏的琴曲……当时她隐在垂帘之后,我没见到她的面容,但她的琴声清柔流丽,婉转动听,令我听得如醉如痴。能够奏出那般清旷飘逸之琴曲的女孩子,想来她的德行才识都必定是‘人中奇葩’吧?”

羊辉这时却沉静下来,双眸晶光忽闪忽闪的,只悠悠地说了一句:“原来你早就对徽瑜姐姐心仪神往了?我听徽瑜姐姐谈起过,她也素闻你子元兄是一代人杰,刚明豪爽,英逸磊落,日后若是亲眼看到了你,想来她不会失望的罢?”

马车驶到了西市坊正北角上一家胡人酒垆前停了下来。羊辉和司马师下了马车站定。那车夫已是扬声向屋里直唤道:“刘部帅,羊府送锦缎来了!”

“刘部帅?”司马师一诧。

只见房门开处,一个碧眼黄须、身材魁梧、年约四旬的匈奴汉子大步而出,朗朗笑道:“羊公子,怎得劳你大驾光临?辛夫人只须派人来说一声,刘某便当亲登羊府去取!”

羊辉淡然一笑:“刘部帅您客气了!以您的真二千石之尊,那才是‘大驾’呢!我家叔母自是不敢妄扰的。”

司马师一听,顿时明白了:这刘豹不是普通的匈奴男子,竟是匈奴某部的酋帅,难怪羊辉称他有“真二千石”之尊!

原来,这匈奴人本是冒顿后裔,因汉高祖刘邦以宗女为公主嫁与冒顿和亲,并相约为兄弟,所以冒顿子孙皆冒姓为刘氏。东汉建武初年,一部分匈奴民众南迁归附了汉朝,迁居在西河美稷之境。东汉中平年间,黄巾军扰乱天下,西河匈奴单于羌渠奉钦旨派其长子於扶罗率兵助汉征讨黄巾军。不久,西河匈奴本部爆发内乱,羌渠遇刺身亡,於扶罗只得携众留于中原,并自立为单于,屯守在河东、河内一带。他在建安六年左右病死,临终传单于之位给弟弟呼厨泉,同时给自己的长子取了汉名为“刘豹”,封他为左贤王,让他们率众归心于许都。当时的汉相曹操、汉尚书令荀彧遂加意纳之,分其部众为左、右、南、北、中等五部建制,设单于之位等同列侯,五部酋帅秩同真二千石,仍以呼厨泉为单于,刘豹为左部帅,而将他们迁于并州汾河之滨,以藩卫中原,抵御外胡。而且,曹操还颁下峻令,由北中郎将负责监管,严禁匈奴人氏擅离其境。所以,司马师今日见到刘豹以真二千石的左部帅之尊竟来长安游宿,自然不由得心生疑虑。

刘豹接过那锦缎,只略略看了一番,便将它递给了身边的仆从,吩咐道:“去后院牵三十匹马驹来,稍后交与羊公子带将回去。”

“这如何使得?”羊辉一摆手,浅浅笑道,“我叔母说了,刘部帅只用四百石粟米就可换取这三十匹锦缎了!”

“羊公子莫非不知道?我家部帅的这三十匹马驹可在西市坊交换到两三千石粟米呐!”刘豹手下的那个仆从不禁怔住了。

羊辉仍是不为所动:“我叔母的三十匹锦缎以公价而论之,只值这四百石粟米足矣。多余的那些粟米有请刘部帅自行收回。”

司马师暗暗佩服羊辉这“知足而止”的识度,也在旁笑道:“辉弟你义不贪多,财不滥取,委实极有君子之风,师敬佩不已!”

刘豹亦扬声而笑:“羊公子既是不肯多领马匹,刘某亦不多言,只成全你的君子之体便是了。呼延彪,你且牵六匹马驹给羊公子就是了。”

说着,他一伸手便邀司马师、羊辉进了酒垆内坐下。

在三尺枰上刚一落座,刘豹便目视司马师向羊辉问道:“这位兄台是?”

“这位兄台姓‘马’名‘斯’。”羊辉款款答道,“他现在任职于司马太尉府的秘书署。”

“哦?原来马小弟乃是太尉府的人?”刘豹露出惊喜万分的表情来,“多谢辛夫人、羊公子,难得你们费尽心思给刘某引见太尉府的马小弟!我匈奴部众终于冤屈可伸了!”

司马师听到这里,目光不由一厉,倏地投向了羊辉:他再迟钝,这个时候也明白自己被辛夫人和羊辉引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套子”里了!

羊辉若无其事地盈盈一笑,将他袖角暗暗一牵,随后站了起来,向刘豹道:“刘部帅您且在前厅稍待片刻。我和马公子到后院去说几句话再过来。”

进了后院一角,羊辉牵着司马师在墙根树荫下站定,当下便欠身一礼:“子元兄,刘部帅稍后有一事求助于你,还望子元兄加意成全。”

“哦?辉弟何时也当起了别人的‘掮客’了?”司马师的笑容冷冰冰的,“刚才一进这酒垆里,我就觉着蹊跷,你叔母为这刘豹所绣的豹子那么精致亮丽,可是方才你交给刘豹之时他竟不加欣赏就慷慨高价买入,可见他一味只想送出那三十匹马驹的重礼而不是真的想买这些锦缎……匈奴人也学会了这种方式走朝中贵人的‘后门’吗?”

羊辉听他这话说得尖刻,眼圈红了一红,声音虽然变得有些酸楚,却仍是不失平静:“子……子元兄可真是误会羊某了!念着子元兄乃是我家徽瑜姐姐的未婚夫婿,我和叔母又怎会有什么污贿之行而牵扯于你?我们是决不会误你的。

“这刘豹确实是有事情请托于我羊府。毕竟我大姨蔡昭姬嫁给过他们西河匈奴的右贤王,也为右贤王育有一子一女,而这刘豹便是西河匈奴右贤王的宗亲,那么自然也和我母亲这边有了亲戚关系……他来找到我羊府,我羊府也的确不能推避啊!”

司马师仍是冷着脸问道:“他究竟有何事体请托于你们?为公乎,为私乎?若是为私,则一切免谈。”

羊辉坦然而道:“他们所请托的事儿,确是关系着靖边的大局,但寻常官吏都不敢过问--刘豹是想通过我家叔母向侍中大人(指辛毗)举报北中郎将曹彬滥用职权,竟向匈奴各部强行征取三千名胡人为自家私奴!曹彬此事,在匈奴五部当中激起了极大的民愤,闹得沸沸扬扬,说不定还有可能酿成并州匈奴之乱呐!”

“哦?竟有这等事?”司马师一听,不禁眉峰一蹙,“曹彬倘若果真如此胡来,太尉府倒确是不可坐视了!这样罢,我且进去细细核问这刘豹一番……”

金亮的阳光照在夏侯霸一身鲜明的铠甲之上,宛然便似一尊高大的铜像坐在那里,一股威猛刚严之气溢然而出。

他慢慢地呷饮着陶杯中的温茶,向侍坐在一侧的女婿羊祜瞟了一眼,很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些日子,你在长安郡府里改名换姓做一个小小的上计吏,也未免太自拘了!你不想沾我夏侯家的光依靠什么背景关系上位,这想法本也不错,老夫也没有说你什么。只是,你一介清流望族之俊才,却为此而委身于偏裨小吏,以至与像颜文林这样的酷吏为伍,这也太不应该了!日后众人若是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岂不讪笑我夏侯家?岂不讥笑你泰山羊氏?你让老夫这张脸往哪里搁?!”

羊祜面若止水,淡然言道:“岳父大人,古语有云‘宰相必发于州郡,猛将必起自行伍’。小婿居此僚吏之职,亦是为自己积蓄阅历,多加锻炼而已。当年太祖武皇帝龙潜之时不也做过洛阳北部都尉吗?大汉敬侯、一代完人荀令君未显之时不也屈居下僚做过守宫令吗?当今的司马太尉隐微之时亦曾做过河内郡的上计掾……”

“好!好!好!好志气!”夏侯霸把陶杯往桌几上重重一搁,发出“砰”的一声响,脸上的笑容却冷若寒霜,“那你一辈子就在这四百石官秩的上计吏上待着呗!上边没有背景关系,你以为靠你的真才实学真能成为荀令君一流的社稷之臣、朝野之望?”

他此话一出,羊祜的脸色便微微白了,他的妻子、夏侯霸的女儿夏侯菁不禁在旁娇叱而道:“父亲,您……您怎么这样说话?!”

夏侯霸一怔,被他的女儿叱得回过神来,顿时也知道自己刚才说得有些过分了,便缓和了语气说道:“叔子(羊祜字叔子),老夫不是质疑你的德识才器,只是你在这长安郡府当一个四百石官秩的上计吏,而且还要听那个司马子元趾高气扬的摆布--老夫一想起来就禁不住怒气勃勃!你还不如到你的四叔曹璠那里去当一个比千石官秩的仓曹掾!而且,仓曹掾这个职位上的‘油水’也很是不少……”

“岳父大人的意思其实就是想把小婿调离长安郡府的征粮署,不在司马子元手下替他办事罢?”

夏侯霸听羊祜如此直截了当地拆穿他,不禁被呛得白眼一翻,急忙咳嗽了几声,才重新端起了架子训道:“不错。老夫就是这个意思,怎的了?贤婿你可看到近来朝廷传下的几道邮书了?大司衣署一直在行文指责太尉府参军司马师征粮不力、办事迂缓、久拖不进,准备呈请廷尉署大加督责……你跟着司马师那小子一道去征粮,去得罪那些豪门大族们,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为父劝你还是从司马师身边辞职另谋出路算了……”

羊祜徐徐摇头,深深而道:“岳父大人此言差矣。据小婿这段日子随同司马子元征粮救灾来看,司马子元可谓‘负重济民、实心为国’,一丝一毫没有推诿卸责之念、懈怠延误之举--桓大司农如此苛责于他,未免太过严酷了!这会让天下有志有为之士见了寒心的!”

“你……你说什么?你居然说他司马家是‘负重济民、实心为国’的模范?”夏侯霸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一般,脸上露出了说不出的复杂之色,“老夫一向以为你聪颖明悟,竟不料你对当今时事看得如此迷乱!他司马家今日的‘精忠为国’,焉知不是当年王莽篡汉之前收买人心的故作伪态?而且,而且,你可知道老夫眼下为何会猝然秘密赴长安而来?据绝密细作来报,他司马家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是‘一尘不染、完璧无瑕’的清贞之臣……哼!哼!哼!说不定反是藏污纳垢、贪赃枉法的窃国大盗……”

讲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泄露了一些口风,急忙把后边一些不该讲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摆了摆手,冷冷而道:“我和你在这里空争论什么?罢了,罢了,你愿待在司马小儿身边,你就去罢!只是将来跟着他栽一个筋斗跌得重了,莫要怪老夫没有提醒你过!来人--”

随着他一声呼唤,守在门外的几名贴身家丁急忙跑入,垂手而问:“将军有何吩咐?”

“去--从我的马车里拿一升珍珠来给你们小姐和姑爷!”夏侯霸吩咐他们完毕之后,又侧过脸来,将那陶杯用手指了又指,“叔子,你虽是泰山郡羊氏出身,大概祖祖辈辈都习惯了清苦固穷之风,但你可不该让我女儿跟着你一起吃苦受罪啊!你瞧一瞧,你府中居然还用的是陶杯、泥碗!我夏侯家乃是宗室贵胄、富甲京师,最差的夏侯太初府中也用的是金碗、玉杯嘛!你俩把那升珍珠拿去卖了,多置办一些珠宝器皿、绫罗服饰,不要再弄得这么寒酸了!你俩丢得起这个脸,我堂堂偏将军夏侯霸可丢不起啊!”

说罢,他站起身来往外便走:“好了!老夫还有要事前去办理,今日就此别过了罢……叔子,你好好待我菁儿,有什么需要的只派人往京师那边吱应一声,菁儿她娘会给你俩安排妥当的……”

送走了夏侯霸后,羊祜斜睨着桌上那一升璀璨夺目的珍珠,不禁沉沉叹了口气:“菁儿,你瞧岳父大人这般举动……”

夏侯菁慢慢地在竹席上俯跪了下来,眼眶里晶光流转:“夫君……父亲大人这么做,大概是有些粗疏蛮横了,说不得会伤了夫君一意保持清贞之节的美意--妾身代父亲大人向夫君您赔礼道歉了!”

羊祜慌忙离席将夏侯菁扶了起来:“菁儿,你可别这般自责了!也罢,岳父大人既然送来了这升珍珠,你便拿去置办一些珠宝服饰打扮好自己罢……我的菁儿自到我身边来一直是荆钗布裙、粗妆淡抹,倒真被我羊家的清苦门风弄成了一个乡妇村姑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