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某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陇西境内氐蛮、羌虏交错杂居,其性易动难安、好斗厌静,实在是不易抚平。”邓艾瞧着陇西一域的地形帛图,和自己帐下主薄段灼、牙门都尉樊震商议道,“虽然眼下我们仰仗司马太尉之神威,能够镇住羌虏、氐蛮等异族于一时,他日姜维、王平等蜀贼又来乘虚逼诱,难保不生肘腋之乱!依邓某之见,不如在某些山林险要屏障之处,利用闲暇让士兵们多多修筑坞堡,进而可攻退而可守,以为长久巩固之计。段君、樊君,你等意下如何?”
樊震一听,不由得撇了撇嘴,大是不以为然:“邓将军,您可真是尽忠为国、念念在公啊!谁不知道您被调到这狮子口镇守边关乃是临时之责?待得司马二公子平氐之役完毕,您定又会被调回上圭坐镇,那您何苦在这边陲之地空费役力?况且,修成这些坞堡,只是利于后来的继任者们坐享其成,您又未必会借此获得多少封赏,这真是何苦来哉?”
段灼听了樊震这番话,却微微变了脸色,向樊震肃然言道:“樊都尉你这些言语可就不在理了!邓将军尽忠为国、念念在公,修建坞堡积谷驻兵,实乃利国利民、可大可久的妙计良策!我等唯有尽心竭力。至于以此谋功求赏,这便让人见得有些‘器小识隘’了!”
“好了,好了!段君,你又不是不知道樊震这小子就喜欢唠唠叨叨吗?”邓艾哈哈一笑,伸手一拍段灼的左肩头,和颜而道,“莫和樊震他置气!你下去就建坞驻兵这事儿拟个条陈,让本座审阅之后便尽快前去落实罢!”
正在这时,帐外亲兵来报:“司马参军的特使携手令前来宣达。”
邓艾微微一愕,心念一转,急忙起身吩咐道:“快快迎入!”
他话音未落,只见司马昭的副手梁机和夏侯澄两人已是一齐疾趋而入。
邓艾连忙带了段灼、樊震在地上屈膝跪下准备接令,神态恭敬之极。
梁机向邓艾深深看一眼,展开绢书念道:“征氐统领孟建偕参军司马昭联署令曰:着破虏将军邓艾守好狮子口关隘之余而相机发兵驰援长风谷,拯济曹寿、费曜、戴凌等南安郡将士于危境,并勿为氐贼所反乘。”
邓艾听罢,双手伸起接过那道手令,答道:“邓某一定遵命而行。”
夏侯澄等到梁机一宣完,便上来呼天抢地地拉着邓艾的手,一迭连声催道:“邓将军,您既已接了孟牧君和司马参军的救援令,就请马上拨兵随我同去长风谷驰援我家曹太守罢!我家曹太守如今是四面受围、无处可逃,可谓命悬一线矣!”
“这位老弟莫慌!”邓艾连忙拍着他的手背安慰着他,诚恳而道,“你放心,邓某向你保证,届时一定将你家曹太守安然救出险境!”
“届……届时?什么‘届时’?”夏侯澄一听,顿时几乎急得发了疯,“您还是马上就发兵前去救援我家曹太守罢!再等个什么‘届时’,一切就来不及了!”
“别慌!别慌!邓某问你,那些氐蛮可带了什么抛石车、连环弩对付曹太守他们了吗?”
“这……这倒没有。但是他们的滚木和毒箭蛮多……”
“邓某再问你,曹太守他们这一次带去了多少骑兵?”
“四千五百余名负甲重骑,三千七百名无甲轻骑。”
“哦,原来如此。”邓艾大手一挥,眉毛一扬,紧张之色尽消,“那就没什么可怕了嘛!一是氐蛮既无重型战械投入使用,则曹太守他们的伤亡就不会太重;二是曹太守他们携带了这么多马匹,便可在重围之中宰马食肉而充饥,则曹太守他们亦无乏粮之忧。这样一来,他们倘若应付得当,支撑个七八天应该不在话下。你就不必太过担忧了。”
夏侯澄听得目瞪口呆:“七……七八天?天哪!我家曹太守哪里撑得过七八天?不行!不行!邓将军,您必须马上发兵前去驰援,拖延一天都不行啊!”
“邓某不是拖延。”邓艾见他还是这么死搅蛮缠的,不禁拉下了脸皱紧了眉头,“若邓某现在就抽兵前去长风谷驰援,万一那边骆谷城的蜀寇探得了风声,马上从后面乘隙而来突袭我这狮子口,侵入陇西腹地,那时候便是整个凉州都不得安宁!这个责任,你我担负得起吗?还有,像你这样风风火火、慌不择路地前去驰援,说不定正中氐贼的下怀,他们早已在半途上设好了埋伏打我们一个猝不及防呐……”
段灼也在一旁劝道:“邓将军说得没错,越是危急惊险的情形,咱们越要冷静从容地应对……”
“可是邓将军,你们发兵若是发得慢了,我家曹太守就完了!”夏侯澄的声音已是带出了哭腔,“曹太守他让我带出话来,谁若是救了他的性命,他甘愿把南安太守一位拱手相让以作回报。对了,还有他在南安郡置办的那些产业也统统奉上……”
“唉……你这老弟是越说越偏了。邓某一定会发兵驰援你家曹太守的,可不是图他的什么官位、财产。”邓艾耐心地解释道,“邓某在做好后顾无忧的万全准备之后,自然会相机而动,发兵驰援的。你莫急嘛……”
夏侯澄只当他这是虚与委蛇,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摔门而去:“罢了,罢了,我得赶紧飞鸽传书去禀报我家老将军去,请他在上边快快想法救一救我家曹太守!”
待得夏侯澄的哭叫之声远去之后,梁机这时才步上前来向邓艾低低言道:“邓将军,‘相机’二字,乃是司马二公子赐予您的便宜从事之权。您自己审度着时势好好去干罢!您也休怕事后有谁来找您麻烦,上边自有司马太尉、司马二公子替您出手化解的。”
“邓某懂得二公子的意思。这一次给骄狂狭陋的曹寿一个重重的教训自然是该当的。”邓艾沉吟着点了点头,“但,我们终究也不能见死不救的。万一他真被氐蛮弄了个三长两短,后果也有些难以收拾。所以,到时候该救他还是得救!”
梁机只轻轻一点:“这个时机,这个分寸,您一定要拿捏得好:把他老本耗光了,他就只剩下狭陋而再也不敢在大家面前骄狂了。”
邓艾听到这里,心底暗暗一寒,司马二公子这是在“釜底抽薪”,要彻底解决曹寿这些异己残余势力了!他也不敢深想下去,便假装没听见梁机的话,而是转身唤来樊震,吩咐道:“你马上去传令,让各营人马吃饱喝足,并散放出风声,就说我们近日便要开城出击骆谷,要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是!”樊震应声领命而去。
他又喊来段灼,下令道:“这两三日里,你去安排八百个兄弟一齐结扎草人,要扎得越多越好!然后在三更时分把它们搬到城墙头上,全部换上士卒平时所穿的戎服,专门用来迷惑蜀寇派来的斥候耳目!”
梁机瞧着他部署完毕,不禁讶然而问:“邓将军莫非你真要前去攻打骆谷城?”
邓艾笑嘻嘻地看着他:“是啊!明天我还要大摇大摆地带兵前去骆谷城下挑战!你放心,王平他性格一向谨慎持重,绝对不会开城应战的。”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哎呀!梁参军,您还没明白过来吗?邓某这是唱了一出‘空城计’,先大锣大鼓地虚张声势,把王平一下给震住了;然后,邓某再找个机会带兵连夜衔枚疾趋长风谷,这才能够打他强端一个措手不及!只有这样才能救得曹寿那条小命啊!”
梁机听得连连点头,嗟叹而道:“邓将军你在太尉大人身边耳濡目染这些年,当真是深得太尉大人的兵诀真传了!梁某委实佩服之极!”
在此次赴长安调查曹璠、曹忠丰沛酒庄一事之前,钟毓本来与司马氏的关系一直是不远不近的,虽然他的父亲钟繇与司马懿交好,他的弟弟钟会与司马昭为友,但钟毓本人却与司马府过从不甚紧密。
这是因为钟毓曾经担任过故太尉华歆的属吏,而华歆一向声称司马懿乃是“志不在小、谋国篡权”的“奸雄之臣”,这些言论给了钟毓较深的印象。同时,这也使得钟毓在潜意识里暗暗疏远司马家族中人。
然而,近段时间里,他在甄德的陪同下走访了关中不少官员和庶民,耳里听到的竟然几乎全是一片对司马师秉公执法、精忠为国的赞誉之声。再加上他自己也听了司马师扎扎实实地为朝廷做过的那些事儿,和这一片赞誉之声对照起来印证,倒也不能不承认司马师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了一名“忠贞明达”之臣的所有标准。
于是,这一天甄德邀请他前去长安郡传舍与司马师相聚,他便欣然同意了。
司马师所居的传舍非常简朴:一排书案,一张榻床,几条坐席,再无长物。同时,钟毓也看了出来,司马师他这间传舍是“一物两用”,既是对外办公之所,又是他自己在内寝居之屋。
然而,为了接待钟毓前来,司马师还是破天荒地在案几上摆放了一些时令瓜果,以免显得过于寒酸。
大家坐定之后,司马师便开口笑道:“钟议郎此番能够光临寒舍,师实在是惊喜交加啊!”
钟毓只淡然笑道:“前日曹璠将军邀请钟某赴宴交欢,钟某亦是毫未推辞,应召而去的。”
司马师一听,便知钟毓这是刻意显出自己“不偏不倚中立自守”的姿态,当下也不多言,指了指案几上的纸帛条幅,道:“今日师请钟议郎前来相聚,亦只是想与您切磋一下笔砚尺牍之技,其实别无它意。”
钟毓眸中波光一闪,含笑而答:“既然司马君有此雅兴,毓就腆颜献丑了。”
“请--”司马师满面带笑,起身将一支竹管毛笔递了过来。
钟毓接笔在手,腕动若电,“刷刷”数声,一气便在绢帛上写下了《淮南子》里的一段话:“振困穷,补不足,则名生;兴利除害,伐乱禁暴,则功成。世无灾害,虽神无所施其德;上下和辑,虽贤无所立其功。”
司马师一看,轻轻颔首:“钟议郎这字温婉淳和,颇有君子之风啊!”他同时又转向陪坐一旁的羊祜说道:“杨君,你觉得呢?”
羊祜欣赏片刻,道:“原来钟议郎竟然是深研治道之学的高人!失敬失敬!”
钟毓也不言语,又提笔疾速写道:“夫仁者,所以救争也;义者,所以救失也;礼者,所以救淫也;乐者,所以救忧也。贪婪自肥,仁不能近;反复无常,义不能纳;淫逸纵欲,礼不能存;醉生梦死,乐不能醒。”写罢之后,他才徐徐舒了一口长气:“前一段箴言,乃是钟某赠给司马君你的。这后一段箴言,钟某却是送给曹璠将军的。”
甄德在旁边听得明白,暗暗佩服钟毓借着这两幅字帖便轻轻巧巧表明了自己对这一场马、曹之争的看法和立场:他写的第一幅字分明是在夸赞司马师“振济困穷、兴利除害”;而那第二幅字分明是在暗斥曹璠、曹忠“贪婪自肥、淫逸纵欲、醉生梦死,不知仁义礼乐为何物了”。于是,他灵机一动,便向司马师道:“子元,古语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给钟议郎回赠一幅亲笔手迹罢!”
“好!”司马师应了一声,提起笔来,微一凝思,就行云流水般写道:“在下不能解民困,则在上不能定社稷;在远不能安民心,则在近不能昭明德。”
“这段话钟某爱看也爱听--”钟毓拿起他这张字幅,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司马君你们既然在下解了民困,在远安了民心,我等在上自当襄助陛下定了社稷,在近自当襄助陛下昭了明德--决不令一物失所,亦决不让一人受诬!”
司马师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心情一松,朗声大笑起来。羊祜和甄德见了,亦是相视一笑,各有会意,只道:“钟议郎的字中正仁和,司马参军的字沉峻雄兀,当真是相得益彰!”
双方正在饮水交欢之际,钟毓忽然无意间说道:“对了司马君,你此番查出了丰沛酒庄侵占屯田积粮酿酒私卖之事,确是难能可贵。不过,曹璠将军那边也不是一点儿好事没做。前日钟某去他安西将军府赴宴,席间他向钟某举报了一桩贪腐大案的重要线索……”
司马师唇角滑开了一抹笑意,半疑半讽地向羊祜那里一瞥:“杨君,你听到了吗?钟大人居然谈到曹璠将军也喜欢反腐惩贪?钟大人,您且细细讲来我们听一听……”
羊祜还未答话,甄德已是冷冷笑道:“莫非他到了此时此刻还想逮着谁来乱咬一口‘戴罪立功’?”
钟毓深深地看着司马师:“曹璠将军称他近日拿住了一个龟兹商人,似有倒卖盐物之罪行。如果这龟兹商人被核实倒卖的真是官盐的话,那么关中监盐署的罗杰谒者那里可就脱不了干系。他曹璠自己倒是没敢妄动,只是嘱托钟某将这一线索带回皇宫直接面呈陛下。瞧他的样子,他对这事儿看得极重,还托钟某将他的密奏也一并带回……”
说到这儿,他目光一转,一一在甄德、羊祜、牛恒等人脸上掠视而过,正容言道:“今日钟某在此向诸君提起的这些内容,无论是真是伪,是虚是实,诸君都不要泄露出去。”
司马师这边的心脏却“咚咚咚”狂跳了起来:这罗杰可是自己父亲大人当年担任尚书仆射时的麾下故吏,曹璠借着查获官盐私卖之事把他卷进来,莫非是想将这股“阴火”引烧到父亲大人那里去?他正思忖之间,却觉牛恒在旁边过来暗暗拉了他衣角一下--他立时有些明白过来,就故意装作大惊小怪地扬声而道:“哦?竟有这等事情?依师看来,罗杰谒者平素倒是显得清廉之极,他还真有胆子敢干这等贪墨之行?钟议郎,可能就如甄太守所言,莫不是曹璠将军疑神疑鬼乱攀乱咬而欲借此转移朝臣对丰沛酒庄侵占民屯积粮一事清议之力罢?”
钟毓皱了皱眉头,说道:“钟某对此亦有同感,不然也不会将此事件跟你们说起了!所以,钟某特意还告诫他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定要待到钟某入京面圣禀明情形之后再行遵从圣意处置。
“不过,司马君,你不是一向以肃清贪贿为己任吗?在这段时间里,倒可以对这监盐署之事多加垂意,届时钟某会建议调你过来一道查办此案的--说实话,钟某也是担心曹璠实为挟私报复他人以借机脱罪!”
司马师脸上静如止水,只肃然而言:“多谢钟兄的信任。师届时定当全力协助,不敢怠慢。”
亲自将钟毓、甄德、羊祜等送出府门之后,司马师一直站在门口处望着他们的马车远远离去,直到消失在他的眼帘之中。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来,面色一瞬间变得似铁石一般生硬。他冷冷瞥了牛恒一眼,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舍。牛恒随他入室后便吩咐了人们不得近前打扰,同时替他紧紧关上了房门。
在沉沉的气氛中,司马师唇齿间吐出的一个字儿一个词儿就如铁锤一般刚硬:“罗杰他真的在和西域商贾做着私卖官盐的勾当?”
牛恒的腰微微弯了下去,静静地点了点头。
司马师按着书案边缘的双手一下紧绷了起来:“他这些事儿和我司马府究竟有没有牵连?牛伯,您一定要给我讲实话!”
室内的空气一下凝滞成了一潭死水。牛恒垂低了两眼,久久没有答话。司马师又逼了一句:“牛伯,我一定要知道这事儿所有的真相!”
牛恒闷了半晌,才缓缓而道:“依牛某之见,罗杰这事儿是应该能够处置妥当的。”
司马师这时才终于亲耳听到了真正答案。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颓然一下坐倒在榻席上,喃喃自语道:“这……这怎么会?罗杰那是何等清廉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他当年在太尉大人手下担任尚书台仓曹吏的时候,下面郡县的上计吏给他送了那么多‘孝敬钱’,他都一分不剩地交了国库!太尉大人还曾经要我和子上学习他的清正廉洁呐!就是现在,罗杰也没买过一处好宅,没置过一亩田产!他怎么会是贪污之贼?他……他贪来这些钱做了什么?”
牛恒却沉静地说道:“大公子说得没错!罗君的确是两袖清风、一文未取的大清官!就是曹璠、曹忠他们现去他家里,去他亲族那里去抄搜,也不会找出他一分一文的贪墨之财来!大公子,他永远是值得您和二公子认真学习的楷模!”
“那……那他为什么又和西域商贾勾结起来盗卖官盐?”
“那是因为,罗君将盗卖官盐所得的全部钱财都投入太尉大人的千秋大业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