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谨奏:自夏商周三代以来,胙臣以土,待臣以礼,封秩辅佐,皆所以褒功赏德,为国藩卫也。太祖武皇帝当年建基之余,伪汉诸葛亮挟主自专,拥兵来犯,震荡关中,战火连绵,举国不安,民不聊生,惨不忍言。故大司马曹真、故车骑将军张郃等奉诏御之,殚精竭虑,肝脑涂地,仅能自保,甚或兵败殁将,而国威已丧。
“幸有司马大将军临危受命,初平孟达之乱而即赴长安,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用武若神,应变万方,上不忧君,下不扰民,内宁外和,众志成城,不战而屈敌之兵,御寇于国门之外,以致诸葛逆贼力尽自溃、呕血而亡,数十年之巨寇摧于一旦,司马大将军之功可谓震古烁今矣!天下士庶之心悦诚服,可谓溢于言表矣!臣等联名共推,恭请陛下广开仁惠之恩,速行重赏以酬硕勋、以安民心、以奖功臣,特封司马大将军即刻晋丞相之位,享九锡之礼,受万户之邑!如此,则朝野上下再无不平之念,共见陛下之廓然大公。”
魏朝司徒董昭慢慢地念完了自己亲笔拟好的这道奏书草稿,脸上毫无表情。写这样的拥戴表,他自然是颇有经验了--想当年,推戴太祖武皇帝晋为魏公、加礼九锡,就是他执笔亲写的初稿。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这一次重又提起笔来为司马懿写推戴表,心底实在有一种莫名的震荡!这二十多年来,他冷眼旁观司马氏在魏朝庙堂之上无形无声而又势不可遏地兀然崛起,早已对他们的实力了然于心--既然河内司马氏蚕食沛郡曹家的基业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他董昭也只能顺应时势站到潮头积极有所作为,为自己所代表的济阴董氏一族在未来的权移易代之际获取巨利而拼搏一把!所以,推戴司马氏成了他奄奄终年之时的最后一次豪赌。自然,他也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把赌注压在河内司马氏一族的身上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定下神来,董昭干巴巴地咳了几声,昏浊的半眯老眼里射出幽幽的光芒,看向了在他榻前那条长席上端坐着的司空崔林、散骑常侍王肃、廷尉高柔、河南尹司马芝、黄门令何曾等人:“诸位大人,你们觉得老夫这道推戴表写得如何?”
“老司徒的文笔自然是典雅沉实,令人读来心服口服。”崔林转过身来,直望着王肃、高柔、司马芝他们说道,“怎么样?本座附议签名之后,大家也都跟着一齐签了罢!”
身为“庙堂三公”之一的崔林,如此鼎力支持司马懿这次晋相加礼之事,亦是大有缘由的。原来,司马懿当年初入魏国官场的第一位“伯乐”便是崔林的堂兄崔琰。崔琰当时身任选曹尚书,一见司马懿便公开盛赞他“聪亮明允,刚断英特,堪当大器”,使得司马懿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无人不晓。而司马懿对崔琰的知遇之恩亦是铭记在心,从不敢忘。只是后来崔琰由于私下里非议曹操有篡汉之心,让他的政敌丁仪抓住了把柄告了一记“黑状”,被曹氏下令赐死于狱,崔琰所代表的冀州清河崔氏一族便从此中道衰落了。数年过后,曹丕代汉称帝,司马懿大受重用,升为魏朝尚书。他却没忘了崔琰当年的栽培之恩,便以崔琰曾经公开表态拥立曹丕为嗣而功不可没的理由在曹丕那里进了“美言”,这才让清河崔氏重又翻身而起。作为崔琰堂弟的崔林也从此在司马懿的大力关照之下步步高升,直到今天坐上了司空之位。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崔林如此极力推戴司马懿更上层楼,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至于今日在座的其他人士,与司马氏的关系就更不用说了:司马芝是司马懿的堂弟,王肃是司马懿的亲家翁,高柔是司马懿的同僚好友,何曾是司马懿的世交晚辈,他们自是更为热切地盼着能与司马家“一荣俱荣,共同进步”了。
崔林刚才的话一讲完,何曾就连连点头:“该签!该签!我等立刻就签!有董司徒、崔司空在前领衔签署上奏,司马大将军的这事儿必能马到功成、指日可就!”
说着,他又轻轻推了一下高柔:“高廷尉,今天以官秩高低为序,崔司空签了之后就该轮到您接上了……”
高柔搓了搓手,脸上笑意一现:“董司徒、崔司空和本座今天倒是可以在这里签名联署,只不过到下边各郡、各曹的串联事宜,却得辛苦王肃大人和何君你了……”
何曾把头点个不停:“晚辈资浅年轻,自当为在座诸公效犬马之劳。尚书台、御史台、中书省等各大府曹那边,晚辈事先早都联系好了--只要你们把名字一签完,晚辈连夜赶去让他们联署……”
这时,司马芝却微微皱皱眉头:“各位大人,据我所知:大司农桓范、度支尚书卫臻、谏议大夫蒋济等几位宿望老臣的态度都还不甚明朗……咱们今天签了之后,也须得下来好好和他们沟通一下。子雍(王肃的字为“子雍”),你先去摸摸他们的底……”
“这个倒没什么。其实蒋济那边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他可能会反对别人晋相加礼,但是对司马大将军却应该能‘放行’。毕竟,对司马大将军的丰功伟绩,他素来也是赞不绝口的。”王肃拈了拈自己颌下的胡须,眯着一对圆活闪光的小眼睛,慢慢地说道,“只怕桓范和卫臻两人那里有些棘手……卫臻这个人一向在朝中不偏不倚、介然独立,从来没买过谁的账,我也不好和他说话。至于桓范嘛,最是喜欢与人执拗的,难保他知道了之后会不会折腾个什么事儿出来呐……”
“有这么多公卿大夫、方镇要员联名齐上推戴表,就缺了两三个人的名字,也没什么的。”董昭低垂着双眼,仿佛直盯着自己膝上盖着的棉被在说话一样,“当年本座劝进太祖武皇帝晋公加礼之时,表章上联署姓名的比这一次还少得多了去,也没见那事儿后来生了多大的波折……”
司马芝伸出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这段时间来,他也在为推戴司马懿晋相加礼一事而奔走联络。不过,闯到了今天这个关头,司马芝的心底却莫名其妙地泛起了一丝隐隐的不祥之感,但一时又说不清这份感觉来自何处,此刻也只得揣在怀里“走一步,瞧一步”了。
王肃却对现实局势更敏感一些,加上他是整个推戴活动的核心组织者和“幕后推手”,考虑问题也更成熟一些。因此,在今天这场密室会议上,他必须把近来一个突发性的状况挑明给大家共同研判:“诸君应该知道了:前日幽州刺史毌丘俭发来八百里快骑紧急讯报,声称辽东‘土霸王’公孙渊已经公然僭号为燕,叛上自立了!他请求朝廷迅速集结大军进行征伐!那么,请诸君再审慎考虑一下,在这个时候,我等再联名推戴司马大将军晋位丞相、加礼九锡合适吗?”
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很突兀,也很尖锐。场中顿时一片沉寂。许久,才见崔林捋了捋自己胸前的长髯,眸中精芒连闪:“本座记得汉末建安十三年太祖武皇帝就是在晋位丞相、独揽朝纲之后挥师南征荆襄刘表的……前朝既已有此先例,咱们何不遵照而行?咱们完全可以给陛下上奏进言:当此社稷危急存亡之秋,非司马大将军不能定辽东、殄公孙逆贼也--陛下届时亦自当以晋位丞相、加礼九锡来换取司马大将军的北上平叛!”
“唔……崔司空所言自是有理。当然,王某的心情何尝不与大家是一样的迫切?王某也希望推戴司马大将军晋位丞相、享礼九锡之事弹指可成。”王肃眉宇间忧色浓郁难消,“但是,古语有云:‘欲速则不达。’推戴司马大将军之事牵连关系甚广,不可小觑!崔司空、董司徒、高廷尉,你们也应该知道,汉末建安十三年之夏,太祖武皇帝的确是在晋位丞相、独揽朝纲之后才挥戈南征的,可正是他在晋位丞相一事上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才引起了荀令君、孔大夫等拥汉名臣的一致反感,才导致了自己在朝野上下人心大失,才酿成了霸业中殂的‘赤壁之败’!这样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所以,依王某之见,咱们是不是可以等到司马大将军平辽灭燕,凯旋归来之后再议此事?”
室中再一次静了下来。在座的每个人都在紧张而认真地思考着,谁也没有开口讲话。只有那铜枝灯架上的蜡烛焰苗在“毕毕剥剥”地脆响着,一下一下炸得众人心头微微发乱。
“王大人,先前在推动大家联名推戴司马大将军一事上,你不是最积极的吗?”董昭从榻床上坐直了身子,喘了几口粗气,甚为费力地说道,“你瞧,本座和崔司空都是半截身子早已入土的人了……再拖个一年半载,我们能活着看到司马大将军平辽灭燕凯旋归来,只怕是千难万难了……”
王肃皱紧了眉头,沉沉一叹:“倘若公孙渊没有僭号造反,眼下自然是我等推戴司马大将军晋位丞相的最佳时机!可是,现在公孙渊已经公然自立作乱,朝野上下正逢危机临头,人心惶惶不安,我等怎好再去联络推戴?唉,此事当真令人左右为难……还是得怪那个陛下猝然发诏逼反了公孙渊!他是不是在宫中闲得太慌,成心要给自己添乱啊?居然自己去硬捅辽东这个‘马蜂窝’!”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沉着、温婉有力的声音悠然响了起来:“不错,这陛下非但是在刻意催逼公孙渊谋逆造反,而且还可以称得上是成心在给他自己,也是在给大魏朝添乱生事!这难道不是昭然若揭的事实吗?”
乍闻此言,室内诸人不禁全都心神一震,急忙循声望去:只见室门不知何时竟已悄悄开了,董昭的长子董胄正领着一位玄衣蒙面的高个儿老者缓步而入,他俩的身后却跟着司马懿府中的总管司马寅。
一看到这玄衣蒙面人熟悉的身影,王肃的眼神立刻便直了:“亲……亲家母,您……您怎么也来了?”
那幅深青色的面纱被轻轻取下,司马懿的正室夫人、宜阳乡君(“君”是魏国对贵族妇人封赐的一种爵号)张春华那鬓角灰白而气质清雅高华依旧的容颜赫然而现!谁也没有想到,张春华今夜居然会骤临这董府的密室之中!
董昭素来知道这张春华虽是一介女流,却在洛阳京师之中翻云覆雨、纵横捭阖、无路不通,和她丈夫司马懿一样是个了不得的厉害角色,便急忙下榻挺起了身躯向她遥遥施一礼:“宜阳乡君大驾光临鄙府,老夫失迎,还望勿怪。”
“董司徒多礼了!”张春华面含微笑,低了身子向着在座诸位大人环行了一圈敛衽之礼,温声而道,“适才胄侄来报,诸位大人这么晚了还在为我司马家的事情劳神操心,老身闻听之后自觉实是于心不忍,所以,事急从权,老身也便顾不得许多了,连夜仓促赶来,与诸位大人就在今夜妥善商定大计,免贻他日之忧。”
崔林一听,便知她必有所虑而来,也就不再弯弯绕绕,直言而道:“宜阳乡君,我等确是在为联名推戴司马大将军晋相加礼一事而谋议未决。您此刻既然来了,我等一切事宜,唯您之命是从。”
张春华自太和初年就已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两年前陛下因司马懿战功赫赫又加封她为“宜阳乡君”,享食汤沐邑八百户,论起爵秩来不在王肃之下。多年来的宦海周旋,早已炼就了她不卑不亢、能柔能刚的气宇与手腕。此刻她听了崔林这话,面色一动,连忙深深还了一礼,躬身而道:“崔司空此言折杀老身了。不过,既然提到了诸位大人意欲联名推戴外子晋位丞相、加礼九锡之事,老身倒确有一些话语不得不告知诸位大人。
崔林不露声色,将手一摆:“请宜阳乡君但讲无妨。”
迎着在座诸人惊疑莫名的目光,张春华容色一敛,正襟而坐,肃然而道:“诸位大人,你们不觉得此番陛下绕过中书省、尚书台在朝议之上故意下旨强行征调公孙渊入京担任太尉一事,本身就来得太过蹊跷吗?而且,诸位大人大概还有所不知--这个消息还是镇北将军裴潜昨夜送来的。就在陛下公然下旨强征公孙渊入京的当日,陛下还派了特使携有密诏乘‘追锋车’赶去蓟郡,再一次绕过了镇北将军府,令幽州刺史毌丘俭举兵逼临辽东边境,摆出了一副威压公孙渊的强硬姿态……”
“哎呀!陛下这是唯恐把公孙渊逼不反哪!”高柔连连嗟叹,“下了那么一道圣旨还不够,又让人将利刃架到公孙渊的颈脖上!”
“唉……宜阳乡君说得没错,陛下果然是成心给他自己、给大魏朝添乱生事啊!”何曾冷声而道,“他莫非真是有些昏头了?”
王肃眸中却是精光一闪,瞟了张春华一眼,微一沉吟,转身向高柔、何曾二人一语点破:“高廷尉、何大人,你们应该往深处再想一想,诸葛亮猝亡,蜀兵刚退,关中战局方趋稳定,这本是朝野上下息肩卸负、论功行赏、共享升平之乐的关头,陛下却为何要一味逼反公孙渊,重又挑起战端?--他就是想打破目前这个局面,使我们措手不及,难以顺势而上推戴司马大将军……”
“宜阳乡君、王大人,本座懂了你们的言下之意了。”崔林以手加额,恍然大悟,“你们的意思是:陛下在明面上看似在给自己添乱生事,而实质上却是给我等推戴司马大将军一事设障作梗?而公孙渊被逼造反,就是他刻意为之的一记‘阴招’?”
“不错。”张春华目光灼灼地说道,“陛下显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动作,但也不好正面硬阻此事。于是,他就借逼反公孙渊来了个‘斗转星移’,强逼公孙渊造反而打乱时局、转移焦点!高!高!高!这固然是一记‘阴招’,却也不失为一记‘高招’。这样的大手笔,决不会是陛下身边的曹爽、夏侯玄那些‘小喽罗’设计得出的。所以,我等须当加倍小心,在陛下的背后,必定还隐藏着一个智略过人的‘高人’。倘若咱们再不知轻重、不辨时势而仓促行事,恐有‘马失前蹄’之危啊!”
董昭倚在榻栏上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悠悠说道:“陛下背后的‘高人’?姓卫?姓桓?姓蒋?除了这三个之外,朝中再无第四者可想!宜阳乡君,您可又有的忙了!唉,我等这一次莫非真的只有暂缓联名推戴一事了?唉,真可惜啊!玄石灵龟降世、西蜀诸葛暴毙、关中战局大定,这本是多么难得的一个良机啊!就这样被陛下刻意挑起的辽东战事冲掉了……”
“董司徒、崔司空、诸位大人,外子胸怀天下,心系万世,决不是王莽、董卓一流的轻躁之辈可比,倘若大家缘于好心而在此时联名推戴他晋位丞相、加礼九锡,这让天下士民如何看待?外患方兴而己欲邀功?这会不会让吴贼、蜀寇抓住口实而肆行诬蔑?他们会说这是在趁人之危而公然要挟主君、窃夺权柄的!如此一来,我等的推戴之举,反倒会误了大事的!”
听到这里,董昭、崔林、高柔等人不禁连连点头称是。何曾的眼里却突然滴下泪来,哽咽而道:“司马大将军何等功勋,竟被竖子小人以计掩之,何某心头实是不甘!”
张春华望着他们,一脸正色,深深言道:“诸位大人对此,亦不必太过懊恼。天下之机,此消彼长,圜转无穷,我等既以万全之策伺而备之,今日虽有偶失,他日终能再得!若一得之,则大业可定、万世可固!”
冬天到了,杨秃柳枯,霜叶满地,走在上面踩得“沙沙”直响。灰蒙蒙的天穹透不出一丝光亮,压得人们心头发紧。
大司农桓范在草坪间的小径上慢步踱行着,旁若无人,一路还在低低沉吟着,眉宇之际浓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