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建议曹睿刻意逼反公孙渊以打破时局、“乱中渔利”的那条计策终于实施生效了,然而桓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在他原来的谋划当中,诸葛亮会被司马懿击退回蜀,至少两三年内难以再行侵入关中。而自己就可以来个“调虎离山”,借着公孙渊造反作乱事件,逼司马懿远赴辽东,陷入僵持苦斗的泥沼!桓范他本人则可以乘势出任镇西将军之职,再以对抗诸葛亮为借口,抢到关中兵权来制衡司马懿坐大成势。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诸葛亮居然被司马懿硬生生给拖死了!十余年来关中地域外部面临的最大威胁就这么猝然地崩溃消散了!纵然日后还有姜维、王平等蜀将前来边境上骚扰滋事,但郭淮、赵俨、孟建他们足可御之于国门外而有余。那么,自己前去争夺关中兵权就根本无从着力。唉,自己比起司马懿来,总是在关键时刻差了那么一点儿运气啊!一想到这里,桓范就禁不住狠狠地跺了几脚,直把地上的枯叶踏得纷纷粉碎。
“桓伯父,您怎么了?”一直跟在他后面踱步的曹爽见状,不由得赶上前来关切地问道。今天,他是专门奉了陛下曹睿的命令过来向桓范讨教对付司马氏的计策的。不过,自入桓府的那一刻起,他就看出桓范心头郁闷之极--到了这时,他果然还是发泄出来了!
桓范深深地倒吸了一口长气,屏住了心神,停住了身,右手往外一摆:“没事儿!桓某在想,那远在关中刚刚打退了蜀军而显得踌躇满志的司马仲达,在得知公孙渊于辽东造反自立的消息后,只怕还不定会气成什么样儿呐!”
曹爽却丝毫没有他这样乐观:“桓伯父--陛下担心倘若司马懿来个将计就计、顺势而上,乘着公孙渊作乱之际而强行要挟朝廷晋升他为丞相后再去远征辽东,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这是过虑了。”桓范缓缓而道,“司马氏的党羽肯定会为他们的主子鼓噪着向朝廷索取封赏,这是确定无疑的。但陛下的底线是最多只能封给司马懿一个太尉之位,这条底线务必要守住。桓某的这句话,请昭伯(曹爽的字为“昭伯”)回去一定要代为转奏陛下。”
“太尉?司马懿会满足于一个太尉的职衔吗?”曹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们在事前私下里串通的是准备联手推戴司马懿晋位丞相、加礼九锡!桓伯父,您莫要把他们的野心小觑了……”
“唔……司马懿手下的那些党羽们或许还会不甘于仅仅猎取一个太尉的职衔……但司马本人行事一向稳慎周密、万无一失,他是决不会如此急功近利而趁人之危要挟陛下的!他还没蠢到如此地步。”
曹爽听了桓范这话,仍是大不相信:“桓伯父,您这话可把司马老匹夫夸赞得有些过头了。这世上哪有不沾鱼腥的猫?他司马懿真能按捺得住自己的勃勃野心而俯首听命去远征辽东?”
“呵呵呵……昭伯,你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司马懿可有什么瑕疵和漏洞被咱们抓住过?朝野上下,谁不说他司马懿是我大魏首屈一指的忠贞之臣?”桓范冷冷笑道,“他的言行举动数十年如一日都是这般纯而无瑕、洁而无秽、刚而无欲、正而无私,简直犹如周公重生、姜尚再世!以致到了今天,朝野上下竟有大多数的卿士大臣要心甘情愿地推戴他晋位丞相、加礼九锡!这等经营基业、收揽人心的手段,想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啊!西伯谋商,积善累德,四方归心而人皆不觉其之逆……这是何等可怕的篡魏之术!”
曹爽听得悚然一惊:“桓伯父--您别说了!为今之计,我等应当如何因应才好?”
桓范伸手摸了摸自己唇角的两撇胡须,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团:“司马仲达既然念念存于西伯姬昌谋商夺国之道,那么我等也只能随机应变--千方百计让他做不成篡我大魏的‘周文王’就是了!”
“此话怎讲?”曹爽仍是不太明白。
“当年贤相萧何之才德功劳不次于周公、西伯,但他为免逼上之嫌而不惜纳贿自污、贻讥于世。司马懿既然不愿主动效仿萧何的自损英名之行,我们就要来个‘逼良为娼’,用计逼他自毁‘周公’形象!”
曹爽听了,眼里灼灼放光:“桓伯父此计甚妙!却不知您准备怎么个‘逼良为娼’法?”
“把他推到冗杂繁琐的利益纠结纷争当中去!让他尽可能多地去树敌于人!”桓范显然是早已成竹在胸,“这一次远征辽东需要大量军粮,关东十余郡遭了大旱也需要发粮赈灾,而放眼天下,只有关中一域算得上粮足民富--我们就来个‘劫富济贫’,逼他司马懿从自己的关中之地供粮、出粮来扶持国家!”
“对!对!对!反正司马懿那里的积粮最多,他不就是靠着自己粮多粟足才耗死了诸葛亮的吗?”曹爽哈哈而笑,“桓伯父,咱们就是要拿他的‘粮袋子’开刀,让他自减军粮、自削根本!”
桓范冷冷地横了他一眼:“桓某将依据朝廷大司农的职责,要求他从关中征收三百万石粮粟以献朝廷!”
“三百万石粮粟?”曹爽不禁唬得舌头一吐:乖乖!这个桓伯父出手好生狠辣!我大魏境内所有州郡近三年来共缴国库的粮粟总量也不过才二百多万石,桓伯父却要逼迫司马懿以区区雍、凉二州之域一次性为朝廷献进三百万石粮粟,这不是在故意刁难司马懿吗?司马懿他怎么完得成这个任务?他若完不成这个任务,桓伯父大概就会发动清议,攻击他“办事不力,屯粮自重,见危不救,贻君之忧”,让他的声望一落千丈,再也做不成广积仁德、恩泽天下的“周文王”了!
“先唱者,穷之路也。后动者,达之原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舍指凑,日以自悔也,以至于死。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何者?先者难为智,而后者易为功也。先者上高,则后者攀之;先者逾下,则后者蹍之;先者溃陷,则后者以谋;先者败绩,则后者违之。由此观之,先者则为后者之弓矢之的也。犹錞之与刃。刃犯难而錞无患者,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共见,而贤智者弗能避也……”
司马昭好读经籍,每天黄昏时分就会翻开一卷典籍自顾自吟哦诵读一番,常常读得津津有味、乐而忘寝。今天他朗诵的正是《淮南子》当中的“原道训”一篇中的章节,声音高高低低、抑抑扬扬,颇有一派悠长深远的韵味。
他的兄长司马师却有些烦躁地在寝帐里快速地踱来踱去。终于,他身形一定,转过头来,猛地开口打断了司马昭:“二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吟诵这些道经杂书!”
司马昭却似乎不以为忤,停住了朗诵,仍是笑眯眯地将那册《淮南子》往几案上轻轻一放,抬起了眼直视着自己的大哥:“大哥,您为何事如此焦虑?说来听一听?”
司马师也不和他弯弯绕,顺手拉过一张胡床,大咧咧地在他面前踞坐了下来,直通通就问:“这一次牛恒大伯从洛阳回来,带来的那个消息你可知道了?”
“是母亲大人说服群臣放弃推戴父帅晋相加礼的那件事儿吗?”司马昭毫不回避他大哥正视而来的锐利目光,“大哥难道对这事另有意见?”
“不错,照我看来,在这一次接受群臣推戴晋相加礼的事儿上,我司马家真不该自行退步!”
“哦?大哥您为什么这样说呐?”
“父帅眼下挟平定蜀寇之勋,持关中兵盛之威,顺势升任丞相、享礼九锡,谁人敢有异议?父帅一旦大权在握,我司马家便翩然不可复制,届时取代魏朝亦是易如反掌了!”
“原来大哥是想让父帅去当第二个‘曹操’?”
“是啊!如今诸葛亮已死,放眼天下,谁人堪称我司马家之敌手?正所谓‘外宁则内可无忧’,当前形势实在是大大有利于我司马家啊!而且趁着公孙渊辽东作乱之机,咱们正可要挟朝廷为我司马家放权拥兵!”司马师“噼里啪啦”地说着,声音就像烧裂的竹筒一般又干又脆,“还有,曹操在汉末建安十三年升任丞相时年纪是五十五岁,父帅今年也是五十五岁了!这岂不是一种宿命的契合吗?父帅当了丞相之后,就升你子上为尚书令,封我司马子元为骠骑大将军,你我一内一外齐心协力辅佐父帅开基建业,朝野上下哪个胆敢作难?”
司马昭听罢,沉默了片刻,拿手指在几案上面轻轻叩了几下,终于肃然直言道:“大哥,您这番用心实在是极好的。可惜,您把父帅看错了。父帅他要做的不是‘曹操再世’,他学的乃是‘西伯谋商’!他希望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雄图伟业,应当是来得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而不是急功近利、拔苗助长!
“您想一想:值此公孙渊叛君造反之际,群臣却在联名推戴父帅晋位丞相、加礼九锡,那么天下百姓会怎么看待父帅?他们会认为父帅是在趁人之危而要挟主君、谋求大权的!这会坏了父帅苦心在天下士民眼中树立起来的‘一代完人’的绝佳形象的!”
“哎呀!父亲总是这么患得患失、牵牵绊绊的--他就算坐上了相位又会怎的?那些人的唾沫星子还会淹得死人?”司马师一脸的不以为然。
听到大哥这么说,司马昭就觉得更应该把有些理由给他讲透彻:“这样吧--我们先来设想一下父帅如你所言而行之后的一些情形:父亲此时只要公然接受了丞相之位、九锡之礼,他和我司马家就彻底站到了前台,就会像当年的曹操一样坐到炭炉上去被熊熊烈焰猛烤!首先,沛郡曹氏的所有宗亲和外戚便会出于共同的利益而迅速联手一致对付我司马家;其次,一些居心叵测的方镇大员,比如镇东将军王凌,他素来自恃功高资深,不服父帅,想必亦会蠢蠢欲动,伺机发难;第三,蜀寇和吴贼更会识出我大魏将有内讧之乱,也会东西联盟,并肩来犯!大哥,蜀中的诸葛亮是死了,但东吴的孙权、陆逊还在啊!以孙权之阴鸷诡诈、陆逊之文武兼备,我们怎可等闲视之?倘若王凌再在淮南起兵响应,我们东面的藩屏就摇摇欲坠了!这样一来,我司马家就会陷入被动,就会重蹈他沛郡曹氏当年的覆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