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司马昭定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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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做臣子的太过爱惜自己的羽毛,便是私念!(1)

“皇帝诏曰:兹因关东十余郡久旱无雨,数十万户士庶饥而无食,加之征辽军粮匮乏,势甚窘矣!着太尉司马懿暂镇关中,速筹粮粟三百万石以济国家之急!嗟乎,民之命脉已尽悬太尉之手矣!太尉仁厚德崇,必当竭力以成之,勿负朝野士庶嗷嗷待救之望!”

桓范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念完了这道圣旨,然后将它卷成了一束,双手高捧着向司马懿递了过来:“仲达,你且接旨罢!”

他这番话说罢,全场顿时鸦雀无声,静如一潭死水。跪在司马懿身后的司马昭仿佛被一记“闷棍”打在天灵盖上,双耳“嗡嗡”作响,心头暗怒:这陛下莫不是疯了?为什么会猝然逼令父亲大人筹集如此之多的粮粟?而且通篇奏章的字里行间简直是“软中带硬、机关深伏”,一步一步直欲将父亲大人逼入绝境!父亲大人此番实是有些不利矣!他一念及此,不禁将双拳暗暗一捏,咬了咬牙,就想挺身而起、据理而辩!

这时,却见司马懿静静地看着桓范递将过来的那道圣旨,眼眶里竟慢慢盈起了灿亮的泪光:“上有天降旱灾,下有燕贼叛乱,我大魏刚刚缓过一口气来却又内外遭难,何其不幸也!万千士庶又何其困厄也!唉……老臣只恨自己实乏擎天之能以解君父之大忧!”

桓范见他这般作态,微一沉吟正欲开口,那边司马师早已按捺不住,抢在司马昭前面一仰脖子抬起脸来直视着他,亢声嚷道:“桓伯父,我有话要说!”

桓范脸上却是波澜不动:“子元请讲。”

“朝廷让家父乍然一下急筹三百万石粮食,时间如此紧迫,任务如此繁重,岂不是太过强人所难?据朝廷的政情邮书所示,我大魏域内所有州郡三年来总共缴入太仓的粮粟也不过才二百多万石!”司马师两眼灼灼有神,忿忿而言,“试想我们关中在这短短数月之间怎么拿得出这么多的余粮供给朝廷?”

“子元所言不差。但你千万不可忘了‘疾风知劲草,危难见忠臣’这段箴言啊!”桓范平日里对司马师这种明爽利落的个性甚是喜欢,今天虽被他当面顶撞,却并不显得恼怒,眼底里还浮起了幽幽的笑意,“司马太尉,您在雍、凉二州经营多年,关中粮丰粟足之名已是遍扬天下!朝廷值此内忧外患之际,若不向您关中求助,却又能向谁求去?您可是我大魏朝无危不济、无难不解、无敌不殄、无往不胜的‘周公’啊!”

司马懿此刻却没有立即答话。他在脑中飞快地思考着:桓范今天突然带来的这道圣旨实在是太过蹊跷了!辛毗宣读了封赏诏才离去两三天,怎会又有桓范这道圣旨“从天而降”?尚书台和中书省为什么不能在事先挡住这道圣旨?难道说这道圣旨又是陛下绕过尚书台、中书省直接让桓范带来这里的?这样看来,尚书令司马孚、尚书仆射卢毓、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等已是难以制约陛下对自己的猝然发难了?……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震,定住了思绪,假意装出为难之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桓大夫,您身为大司农,总不会真的以为三百万石的供粮之量在纸帛之上是一笔就可写成的罢?”

桓范当然听出了他话中所带的“尖刺”,心里也清楚了司马懿的言外之意:你桓范既敢搬来一道圣旨硬压自己,自己当然也可以动用在庙堂之上的党羽弄来一道圣旨否了此事!当下,他心念一动,目光一转,仿佛忽又想起了什么,淡淡然说道:“仲达,我近来重读《史记》‘周本纪’这一章,颇有感悟。尤其是那段‘西伯乃献洛西之地,以请纣王去炮烙之刑。纣王许之’的内容,当真令我印象深刻:三代之际,封邑疆土,拥享世袭,可以传于后代而无穷,对每一个侯伯大夫而言,那可是‘命根子’一样的珍贵!然而,西伯姬昌为了替天下百姓免除商之酷刑折磨,竟将六百里洛西封邑之地弃之若敝屣,这又是何等的德被八荒?仲达,你我皆是儒生出身,浸淫周孔之道已久,都应该对西伯姬昌这等舍私为公等仁重义之举追慕效法才是啊!”

司马昭在旁边听得分明,顿时心潮疾动:这桓范今日怎会莫名其妙地提到“西伯谋商”之史事呐?他……他莫非竟已觉察到了父亲大人胸中潜藏的雄心大志?而且,他这番话分明是针对父亲大人而使出的一招“激将法”啊!父亲大人可千万别中了招!他急欲起身暗暗去提醒父亲,却一转念,又想:但是父亲一向爱惜自己的“西伯”形象,只怕明知这是桓范设下的“圈套”也不会对他的刻意刺激而漠然置之吧?那样的话,父亲可就是在“引火烧身”了!父亲将来灭得了这股“阴火”吗?父亲大人应该能行罢?……就在他忐忑思虑之际,只听司马懿缓缓开了口:“桓大夫,听你如此说来,朝野之望既是这等迫切,老臣不得已唯有暂且接下这道圣旨,竭诚尽力以解君父之忧、士庶之困!”

听到司马懿这话,桓范脸上立刻露出复杂的表情来:司马懿不愧是司马懿!纵然自己是这般苛刻地用名理大义来压他,他也深知其后果之严重吃力,但为了自己的“周文王”形象永远熠熠生辉,他还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硬接了下来!自己与他虽为政敌,此刻亦不得不暗暗敬佩三分!

就在他略一恍惚之际,司马懿双手一伸,极为郑重地从桓范掌中接过了那卷圣旨。

桓范顿觉双掌一空,这才回过神来,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一咬牙,拱手而道:“太尉大人接旨已毕,桓某便就此告辞了。”

“且慢!”司马懿右手托着那道圣旨,站起身来,左手往旁一引,满脸绽出真挚的笑容来,“元则(桓范的字为“元则”)何必来去匆匆?咱们老同学之间可有很久没在一起聚过了,今夜我已吩咐下去摆了一席西域风味的‘全羊大宴’,就着筵间想和你聊一聊你近来所著的新书《世要论》呐!”

桓范正欲迈出的脚步猝然间僵了一下。他慢慢回转过身,似乎有些怀疑又有些茫然地盯了司马懿一眼,脸上的表情也蓦地露出了一丝隐隐的感动来。但那丝感动却转瞬即逝,被他微微痉挛的颊边肌肉压了下去。

他就那么默默地站了片刻,忽然悠悠讲道:“对了,仲达,我近日在《世要论》里写到了前汉贤相萧何……我对他的作为有一个别致的看法,不知仲达可否有意一听?”

“恭请元则指教。”司马懿的口吻仍是那般平和淡定。

“萧何于前汉一朝有抚关中、齐民心、筹粮饷、定律章、布仁政之大功,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赞不绝口的。但我最敬佩的是他在功成名就之际却能为了消除才识逼上、功勋盖主之嫌隙,而不惜纳贿自污、舍虚务实!”桓范抬起双眼,目光灼灼地直盯向司马懿,“仲达,像萧相国这样‘身为大汉朝而荣、名为大汉朝而辱’,才是真正令人难以企及的忠贞之臣啊!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倘若太过爱惜自己的‘羽毛’,未免便有些流于私念了!仲达,你说是也不是?”

司马懿静静地听罢,在心底暗暗一叹,身形一低躬了下来,恰巧让桓范的灼灼目光从他头上直射而过。他的表情桓范未曾看见,但他那谦和平实的声音却被桓范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闻君一席话,懿实是受教了。很好,很好。元则真不愧为懿之知己!”

桓范将袍角一甩,迈出步去,慨然说道:“仲达若是真能记得我刚才所言的萧何事君之道,我就太高兴了--这可比你今天请我吃几十席、上百席的‘全羊宴’还要惬意!”

说完,他哈哈笑着径自扬长而去了。

待他走到帐门,司马懿的身形才在他背后慢慢直了起来,他那目送着桓范离营而去的深沉眼神里竟掩不住透出来一抹刀锋般的森寒!

寝帐里烛光摇曳,将司马懿魁梧的身影朝着后面长长地投了出去,在那座楠木屏风上印出一座峭岩般的形状。

他正站在案后翻看着桓范带来的这道圣旨,眉目之际显得深有所思,却又是如同古潭幽湖一样沉沉地静默着。

“父亲大人,您一定要看清桓范的真面目!”侍立在他案前的司马昭终于找到了这个机会将胸中的思虑倾吐而出,“他终究是不顾您和他之间数十年的同窗交谊与相知之情,投到了曹家那一边了!此番他亲自携旨前来压您,可谓已是‘图穷匕见’,您须得多加提防才是啊!”

司马懿没有答话,仍是将那道诏书举了起来,就着忽明忽暗的烛光细细地看着,仿佛在寻找里面有什么错字误词一般小心认真。

司马昭见父亲全无反应,便转过头来,悄悄向司马师递了个眼色。司马师会意,拉开了嗓门也进言道:“父亲大人,您干吗要接下桓范带来的这道诏书啊?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这是一记‘逼良为娼’的刁毒之计,想要迫使您去完成一桩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听了他这话,司马懿的眉梢立时一跳,手中慢慢放下了诏书,转过身来,目光“嗖”地射向了司马昭:“唔?一桩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子上,你和你大哥一样也是这么想的吗?”

司马昭自然对此早已盘算清楚,当下便侃侃言道:“父亲大人,据孩儿所知,我关中各处军屯之田所剩的余粮总计只有一百三十多万石,那还是父亲大人您辛辛苦苦积攒下来准备在击败诸葛亮之后再分发赏赐给三军将士的……而今朝廷这道圣旨‘从天而降’,丝毫不顾我关中将士的心底感受,就要硬夺他们的军粮以充国库之用,这可就太过蛮横了!父亲大人您忍心把这一百三十万石粮食硬生生地从为大魏朝浴血抗蜀了数年的关中将士们口中夺走吗?”

“那么,你的建议是……”司马懿神色若有所动,徐徐而问。

“没有什么可顾虑的!父亲大人就让赵军师拟奏向朝廷陈清关中余粮另有他用,把桓范带来的这道圣旨硬顶回去!尚书台、中书省,还有董司徒、崔司空那里都会帮着我们说话的!”

听罢司马昭的议论,司马懿深深地笑了,然后一撩袍角,就在那张楠木屏风之前沉沉稳稳地坐下了:“按子上的说法,亦可算是为我关中上下想得周到了。那么,对关东十余郡的受灾士庶们,你俩就可以从此漠然置之、袖手旁观了?你俩既不忍从关中将士口中夺粮,又岂忍坐视关东灾民嗷嗷待哺?”

“这……”司马昭语塞了一下,终是不甚甘心,嗫嗫言道,“父亲大人,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桓范他们利用您的仁心慈念而设下的一条奸计啊!”

“昭儿哪!你所说的这番情形,为父岂会不知?但古语有云:‘不有所舍,则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则不可以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惊,其去不忧,伺天下之所为,而徐制其后乃克有济。’尤其是‘败有所不避’这五个字,你要好好体悟啊!算得太过精明,毫无把柄予人,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聪则失机’啊!”司马懿面色肃然,目光炯炯地正视着司马昭,“所以,有时候你明明知道有些事儿做起来会吃亏,但你该做还得去做!以大义而言之,桓范则此番逼我关中如此供粮,虽有强压硬催之弊,但归根到底也是为了大魏万千受灾士庶在着想!朝廷上层若是稍有动荡还不打紧,但天下士庶却万万不可有乱啊!为父当日曾经亲眼目睹了大汉末年的情形……你们知道吗?大汉之亡,就亡于那些受灾深重而未得拯抚的遍地流民!”

说到这里,司马懿的声音低沉了下来,神情也仿佛沉浸到对昔日苦难往事的回忆当中而变得沉郁起来:“这些流民为天灾人祸所迫而背井离乡,到了外地便大多依靠乞讨为生。如果乞讨不来就只能偷窃,偷窃不成便要抢劫,小股而为贼,大股则为寇!一旦聚成了流寇,他们便将蹂躏中原而搅乱天下!大汉就是这样走向覆亡的。所以,借古鉴今,对那关东十余郡受灾的士庶,我等实是不可不运粮以救!这可是大局!倘若曹家的江山就此坏掉了,我司马氏的千秋大业又将何以为基呐?”

听到后来,司马昭脸色已是渐渐红了:“孩儿感谢父亲大人的深切教诲。您此番当仁不让、临义不苟,便是‘败有所不避’的真谛--孩儿现在完全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