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师更是暗暗动容,“啪”地一拍膝盖,高声言道:“父亲大人所言极是!古语有云‘君王如舟,士庶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管曹睿和桓范他们怎样咄咄相逼,那关东十余郡的受灾士民我们也都只能救济到底了!咱们给三军将士讲清道理,反正诸葛亮已死,西线从此再无大的战事,大家就且缓过一口气来好好援助一下关东的同胞!我司马师愿意当众带头捐出自己全年的俸米来!”
司马懿听了,不由得莞尔一笑,微微点头,忽又转眼看向了司马昭:“子上,你又有何意见呐?”
司马昭神情正自若有所思,闻得司马懿一问,急忙回过神来,正了正脸色,方才款款而道:“父亲和大哥的话讲得很对。不过,倘若真要收缴我关中军粮而移送给关东灾民,那就在给三军将士晓以大义的同时,告诉他们,是关东吏士怠疏无能,不及我关中在父亲大人统率下吏士卿僚精敏勤笃,所以他们才连小小的旱灾亦无力应付!这样一来,也可将关中将士的怨气稍稍转移发泄到关东那边的无能吏士之上,免得都壅积在咱们这里不好化解。父亲大人,您以为如何?”
司马懿听罢,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昭儿,连“关东吏士抗旱不力”的说辞都被他拿来做了关中上下增光添彩的“文章”,这一份心计,实在是算得太精太深了!假以时日,他只怕连自己的水平都会迈越而过罢?于是,他面如止水微波不动,继续追问而道:“昭儿,你对此事还有其他好的建议吗?”
司马昭早已成竹在胸,侃侃答道:“依孩儿之见,此番为关东灾民拨粮捐助一事,我司马氏须得巧妙因应方为上上之策:其一,我司马家‘以马代曹’、西伯谋商的大计决不能因筹粮救灾而受损,相反应该借势更上层楼;其二,您中正无瑕、爱民如子的‘周文王’形象也不能因筹粮救灾之事而受污,相反亦应该乘机更进一步!曹家越是这么刻意刁难您,我司马家就越不能让他们得逞。”
话及此处,司马昭忽地微一皱眉:“但筹粮救灾之事牵扯甚广,说不得亦要‘劫富济贫’,得罪不少豪强权贵,所以父亲大人您也实在是不方便亲自出手正面处置此事。这筹粮事务,您就交给孩儿们站到台前去置办罢!这样吧,干脆就让孩儿留下来帮助您筹粮--大哥便代替孩儿去平定氐乱?”
司马师听得二弟如此成全自己独当一面领兵作战的夙愿,不禁大喜而道:“对!对!对!二弟留下来征粮,孩儿就带兵前去平定氐乱!”
不料,司马懿却一摆手止住了他,目光深深地看了过来:“子元莫争!这氐蛮还是交给子上他去征剿荡定。至于这筹粮之事,子元,为父相信你留在长安一定能够办好的。”
司马师闻言,满腔兴奋顿时化为乌有,神色立时冷了下来。他张了张口,正欲有所争辩,司马懿却自顾自讲道:“子元,你此番留在关中筹粮的同时,还有一件要事须得办了。”
听了父亲这话,司马师木着脸,赌着气也不接话。司马昭见状,急忙从身后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却仍是兀自不理。
司马懿对司马师的神情反应完全视而不见,道:“前几日辛毗大人到为父帐中传旨之时,谈到了他有意做媒,欲将兖州泰山郡羊氏一族的淑女羊徽瑜嫁给子元你为妻。所以,子元你这段时间里不宜远赴陇西。倘若不出为父所料,他们泰山羊氏随时都会来人请见子元你的。”
司马师的前妻夏侯徽刚在三个月前亡于洛阳,他也是刚刚才从悲恸的阴影之中摆脱出来,此刻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来谈婚论嫁?加上父亲大人此时这般急迫地逼他再婚,他自然是猜出了父亲大人必定又与辛毗一门和羊氏一族在幕后结成了某种政治利益联盟。在微微反感之下,他拿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推搪父亲:“父亲大人,古人有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司马家正值乱世逐鹿之秋,孩儿哪里还顾得上去谈什么儿女私情?”
“师儿你这话可不对!家道内安而后方可开拓外业,你家室不安,又何以外出整齐四方?你瞧你母亲,她便是你眼前‘家道内安’的一个好榜样!”司马懿轻轻抚着颌下须髯,徐徐言道,“充州泰山郡羊氏之曾祖羊续与你们的叔祖父司马直一样,都是汉末之时的清流名臣。羊续当年‘门庭悬鱼拒贿自清’之美事,至今于朝野之际传为佳话。
“而且,泰山羊氏素有‘九世通儒、八代循吏’之盛誉,门生故吏遍布齐鲁,多年来在兖州一境积下了深厚人脉。这样的名门望族,我司马家若是与之联姻,也不算辱没门楣。加之泰山羊氏的姻亲辛毗一门,在冀州境内亦是甚有根基。这一切,对我司马家逐鹿移鼎之大业必能带来莫大助力啊!”
司马昭听得连连颔首,劝自己大哥道:“大哥,父亲大人所言甚是,你便快快应承了罢!”
司马师却还是有些不甘:“父亲大人!男儿须当凭恃功业自立门户,又何必非要依靠外家不可?孩儿不信离了辛毗一门、羊氏一族,我司马家便干不成大事!”
司马懿见他不愿,便端出一家之长的威仪来,双目一睁,精芒四射,如矢如电,瞪得司马师垂下头去:“你这痴儿,莫非连你母亲的识鉴之力也不相信了吗?关于羊徽瑜此女,你母亲来函说已经数次亲自考察过她了。她认为羊徽瑜出身名门闺秀,实乃聪慧灵逸之淑女,虽是不及元姬精敏干练,但还当得起你司马子元的‘贤内助’!既然你母亲都这么说了,你可以放心了罢?”
司马昭在旁再一次劝说司马师道:“大哥!母亲大人乃是何等明澈的眼光?她为你精心选择的大嫂,绝对会符合你的心意的。”
司马师嗫嗫了几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争辩了什么,最后只听父亲大手一挥彻底斩断了他的话头:“好了,就这样罢。子元,你便留在后方一边专心筹粮,一边找个良辰吉日顺势把你的婚事办了。”
说罢,司马懿也不再管他,转过身来,深深地看向了司马昭,幽幽地说道:“昭儿,你这一番前去武都郡平氐,一定要代为父向两个人问好。”
“是。”司马昭恭恭敬敬地答道,“请父亲大人示下他俩的尊姓大名。”
司马懿的表情忽地深沉起来,目光远远地投向了陇西秦岭所在的方向,缓缓而道:“费曜和戴凌他俩窝在南安郡那里有两三年了罢?恐怕也是时候该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了……”
司马昭默默听着,心念暗动:父亲大人陡然提起费曜、戴凌这两个故大司马曹真生前的旧部干什么?他俩当年不就是因为冒犯父亲大人的军令才被父亲大人下命闲置到南安郡去的吗?倏地,他心头灵机一闪,莫非父亲大人此番派自己前去征氐平贼的背后还另外包藏着什么深远的用意?难道他刚才是暗示自己要注意费曜、戴凌等曹真旧部……他沉沉地思索着,双手一拱,道:“父亲大人请安心。孩儿一定会向费曜、戴凌两位将军转达您的深切问候。”
司马懿仿佛看出了司马昭已然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微微点了点头,沉思着又道:“这一次为父放手让你俩各赴战场独当一面,会让你俩各带几个助手同去。师儿,你准备带谁同行?”
“子初兄(即司马懿之弟司马孚的长子司马望,字子初)曾经担任过渭南军屯列营的度支校尉,对筹粮事务颇有经验,孩儿想请他前来相助。”
“很好。昭儿,你呢?”
“孩儿近年来在军营之中结识了郭淮刺史的儿子郭统、胡遵将军的儿子胡奋,觉得他俩年纪虽少却智勇双全,孩儿想带他俩同去平氐。”
“不错。为父明天也给郭刺史和胡将军说一说。当前之下,是应该放手让你们这些娃儿出去历练一下了!”司马懿说到这里,忽又加重了语气,说道,“不过,为父也会帮你俩分别选配好得力干将的,梁机参军就帮昭儿你西去平氐,牛恒君便助师儿你赴东筹粮!”
苍苍青山的半山腰仿佛被天神一斧劈出了宽大的一片露天坝子,周围密密层层的竹浪松涛呼啸着、激荡着,似乎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大坝的西角高高地树着一面乌云般的黑旗,旗面中央绘着盘成一团的粗硕赤蟒,它挺身昂首,张开大口吐出一条长长的蛇信,犹如一条软枪当空而舞!
黑旗下面,氐王苻双头戴牛角冠,胸垂黑貂尾,铁塔一般魁梧敦实的身形,在竹台上傲然屹立。他远望着东边起伏绵延的山峦际线,冷声说道:“这几个月来,我们氐人接连攻陷了武都郡境内四五个县城,杀伤魏国士卒数千人,立威陇西,声震凉州,也总算是不负诸葛丞相临终之重托了!”
他身旁并肩而站的正是氐帅强端。这强端生得却不似其他氐人那般黝黑粗糙,看起来纤眉细目,面皮白净,其实更像一个汉人。在处置氐族庶务之中,他素来是心计深沉、机变多端,也确实与普通氐人粗犷直爽之心性迥异。
此刻,听了苻双之言,强端并未显出喜悦应和之色,只沉沉而道:“大王,我等为报诸葛丞相当初的厚遇之恩,所以才在陇西兴兵激战,歼敌数千。这本也不错。但是,而今诸葛丞相已然逝世,魏贼上下淫威正盛,只怕他们马上就会抽出手来调动大军对付咱们了……咱们日后若再出兵,可否更为慎重一些?小攻小打,就不必了罢……”
“怎么?强端,亏你还是咱们氐人中的‘神将’!你竟也怕了这些魏贼前来攻袭?”苻双嘴角一翘,向他丢来一丝冷冷的嘲笑。
“不错。大王,强端我真的是有些怕了。”强端也不绕什么弯子,直言而道,“难道您还没有发觉季汉朝内的形势已然有所改变?季汉的那位皇帝陛下,在诸葛丞相一死之后便立刻下诏汉中各营坚守不出,不再主动挑战伪魏……季汉的征西将军姜维不是向来主张以战扬威于伪魏吗?最近也被汉廷从南郑召回了成都暂录尚书事--依强某看来,这也是季汉陛下不愿姜将军待在汉中挑起战端之举……”
“唔……你的意思是说连季汉陛下自己也怕了魏贼?”苻双蹙起双眉,面露不屑之色,“这可真!”
“他们怕的是魏贼主帅司马懿那个老匹夫!”强端咬着钢牙恨恨地说道,“那个老匹夫满肚子的阴谋诡计,连诸葛丞相都对他一筹莫展……只怕有他待在关中一天,季汉的千军万马便一天不敢再轻出汉中了!”
苻双细细想来,也觉得强端所言不差:这两个月来他们氐人连破了魏国几个县城,可谓是战绩不俗,但近在二百七十里外的骆谷城蜀军居然一次也没有发兵前来援助过!难道季汉真的是因为畏惧司马懿的报复而从此就闭关坚守不出了?如此说来,我们氐人再在陇西大唱“独角戏”,又有多大的意思?
他心念一定,便向强端肃然问道:“既是如此,那么依强帅之见,咱们氐人自今而后应当如何应对这个时局才好?也来学他们汉兵当缩头乌龟?”
“那倒不是。但我们的确要谨防魏贼的大举报复。”强端显然对此早有熟虑,当下就和盘托出,“大王您请听强某慢慢说来,我们氐人部族是季汉的汉中要地西面最重要的藩屏,季汉无论将来是进攻魏国也罢,防守汉中也好,肯定还是会深深倚重我们的。诸葛丞相刚去世不久,季汉的新任尚书令蒋琬大人不是就发来了信函,重申了季汉与我们氐人永结骨肉联盟之交的诚意了吗?所以,我们背靠季汉立足陇西的大方略依然不能动摇。
“但是,为了抵抗魏贼前来扫荡,我们亦须当在战术战策之上有所调整。大王您率领一万儿郎坐镇蛇盘山,守好我们氐人的根本之地;强某再带剩下的八千儿郎前赴北边的鸡头岭,与蛇盘山遥相呼应,互为掎角之势,当好大王您的屏障!”
苻双抬起头来,望向北边遥远的天际线处露出的鸡头岭那尖尖小小的山头,沉思片刻,郑重地看着强端说道:“强帅,你这番话大体上都讲得不错。但有一点你说得有些不对。”
强端一怔:“强某哪个地方讲得不对?请大王指教。”
“鸡头岭的确是我蛇盘山大寨的最佳外援屏障,万万不可小看!”苻双用手捻着自己下巴的浓须缓缓说道,“这样罢--你率一万儿郎前去屯守鸡头岭,本王只留八千儿郎在蛇盘山亲自坐镇!”
“大王,这可如何使得?”强端大惊失色,“您只留八千儿郎如何够用?”
“这有什么不够用的?”苻双右掌一挥,不容辩驳地从半空中劈了下来,“强帅,本王今天就这么定下了!倘若有一天魏贼大举来袭,有你和更多的儿郎们在外面从鸡头岭呼应夹击,我这蛇盘山大寨才会像当年诸葛丞相经过时夸赞的那样--‘固若金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