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珠江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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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无穷风采(8)

隆隆的机声在震撼着广州,一时间,万方辐辏,陆行不绝水行满河的广州,更是车水马龙,毂击肩摩,旷日烦费的大塞车。这也许是新的广州城正待破茧而出化蝶前的阵痛。但待到地下铁路穿透东西,解放大桥飞架南北,一条条更畅通的现代大都市的脉络即将搏动,中逵达道正直平康,进速致远。广州,番禺大邑,岭南名都,会更具青春的风貌。

广州,自瓜皮小帽,垂着长辫,而至对襟唐装,“三自一包”,直到今天时髦风尚,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倜傥潇洒,其中也不过是近几十年内外的事……

五十年代,爱群大厦楼高14层,屹立珠江之滨,已在广州城鹤立鸡群了。一道海珠桥横跨珠江,已经相当宏伟了。文革炮声隆隆中,人民桥飞架南北,全市欢呼又一伟大胜利,接着30层的白云宾馆又奏响一曲响彻云霄的凯歌……

不久,“白天鹅”矗立起来了,未及10年,国际金融大厦更以63层之巅,勇摘东南亚之冠。不过,在上月便被深圳的68层的“地王”夺魁。广州,乃至整个珠江三角洲,佛山、番禺、顺德、中山、南海、东莞……都都相望,邑邑相属,鲜见了禾田蔗林,桑基鱼塘,多见的是长桥高路,纵横交错,经纬八方。一路上,尽是璇宫华屋,朱甍雕墙,飞檐轩翥,轮奂一新。更不消说广州的玉宇琼偻,尘合云连,呈现日新月异的现代化繁华的趋势。

不日,当我们回想着搭地铁如同坐潜艇,高架路上,搭汽车如同搭飞机,或者在高耸入云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指点江山。跳望着现代化建筑群闪烁的玻璃幕墙,锃亮的不锈钢装璜,雕修缮饰极尽技巧,玲珑相望辉映溢目,想起将来我们的后人会不会怀想起广州城当年的辉煌?如同我们现在登越王台的怀古?广州城早在宋朝就对外开放,是个商旅联桶,隐隐展展的南大门,贸易繁盛,经济发展。古羊城的八景之一“海山霁晓”,指的正是今北京路新闻电影院附近海山楼旧址。当时,此处是陆联长毂海合艨艟的经商口岸。常有数十个国家的船舶来此贸易,鲸波澹澹,舢舻千里,甚是壮观。这浩浩珠江上当时还有一块礁石名海珠,流传着一个在当时很前卫的神话。相传有一艘外国商船淀泊在礁石边,外商带的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要到广州交易,那一夜清风明月,波光粼粼,他拿出珍珠在明月下再作鉴赏,岂料不慎珍珠坠入水中,顿时这礁石熠熠生辉,乃有海珠石之称。只是此石至今已经湮没了,但也说明了广州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海洋文化。还有一处更具证明这一点的地方就是今之光塔路,古称番坊,乃古代外侨聚居点。唐宋时大批阿拉伯商人长驻广州经营香料、犀角、象牙……广州先民也因此有了操奇制赢,发贮鬻财的商品意识。如今广东经济发展之领先,大概正是这种传统的继承。

我居于文德路一带,离是处不过百尺之遥,此一带旧景曾极具有秀丽的古典美。古河文溪自白云山东麓,菖蒲涧的滴水岩流出,经上、下塘,至越秀山下小北门外,分两路流人广州城,一路至今之西湖路;一路入登峰路长塘街,汇入清水濠,流出珠江,至今依然可辨。当时可谓广州城之交通要冲;其作用也就是现在的高架路了;因为当年珠江水其实是海水,便又多了供应广州淡水和农田灌溉的作用。那清水濠在宋代是广州东部的重要码头;而西湖路一带,本是广州的天然湖泊,湖中有沙洲称为药洲,古羊城八景“药洲春晓”是处也。不远处的北京南路的太平沙,也曾是古羊城八景的“太平烟浒”。当时的绿柳红荷,翠竹碧榕,今日安在哉?只留下“四围莲叶三分水,一个沙鸥破夕阳”的旧咏,给人留下无限美好的思绪……

时代的变迁,这些广州城区中的“药洲春晓”、“太平烟浒”、“海山霁晓”、“象山樵歌”、“景泰僧归”旧八景均已湮没,花地的“大通烟雨”也荡然无存,只有黄埔的“扶胥浴日”、石门的“石门返照”还依稀可辨痕迹。这不知可否算是新陈代谢?只是新的羊城八景似乎水泥钢筋味重了,如“流花琼楼”、“珠海丹心”……均是现代化建筑群。当然,此亦为美学中的一种崇高美,我想这种崇高美,不日会更多出现,在中山五路,在解放路,在天河石牌……到那时肯定会比现在更加繁华,毂连轮接的车流川流不息,划出千道万道七彩的流光,那不啻万家灯火,更是灯红酒绿,火树银花,城同不夜了。

旧广州大自然的美逐渐被淘汰了,代之以人工建筑的懋绩崇勋,改造那世界变呀变了样!虽然没有人会再沉迷寻味“细雨骑驴”的古韵,但也希望有夹道榆柳的八车广路,现代化的广州城应该宽容大自然的美。当我们在直摩九霄的高建筑上,看着人行其下,望之如蚁,再举首摘星拂云,怀想起羊城百媚千娇,炯娜多姿的旧八景时,我们的后人又会如何怀想我们的怀想?现在还算有一个“白云松涛”是大自然的美。我们若不暇自省,留待后人省之,而后人省之又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省后人也!

旧梦羊城忆屐声

50年代上半叶,广州时兴着木屐,大街小巷屐声得得。寻常巷陌很幽深,多有老榕荫蔽,蓊然沁凉。大屋以青砖所砌,青砖磨得光净,砖与砖密合一线如弹,所砌墙嵌入绿釉瓷通花以作通风,屋中有天井,上有天窗,有绳索开启其枢,所嵌并非玻璃,乃以蚌壳所磨,磨得甚薄,竟可透光。若风雨大作,即扯绳索以闭,屋内可闻滴答滴答雨声。

天井有小井,供一家食水。以小铅桶系以打水,水冬暖夏凉。尤其暑天,打一桶浸西瓜,如同在雪柜取出,清凉清凉。掸着葵扇,靠着藤马扎,摇摇晃晃,大啖大啖吃着西瓜,跷着二郎腿,脚上的那只木屐,按着收音机里“平湖秋月”旋律,晃悠晃悠,颇是自得。

那天井都是麻石条铺的。屋内则是红阶砖,大概4块砖就有一平方了。食夜粥者只须四块阶砖,足以让在广州佛山相当风盛的咏春拳施展拳脚。尚武的则腰间扎了绸纱带,灯笼裤,白汗衫,嗨海嗨,声大过力,因为木屐踩在麻石上刮刮山响。且木屐也是相当有威慑力的秘密武器,无论踢着还是踩着,肯定会抱了脚雪雪呼痛,不暇再战。若是斯文人,则卷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或者是招子庸的《粤讴》屹头屹髻地低唱轻吟,用脚打着节奏,木屐声随之的的笃笃,颇似平平仄仄。

若是大户人家,自有小院,尽管极窄,但有青竹足以在墙壁间寸土中扎根,青翠婆娑,疏影横斜,摇曳出墙。这竹子现在也只有在番禺的余荫山房还能看得到。那真是修竹,碧绿的竿,碧绿的叶,叠作“川”、“人”、“个”字,映在粉墙,直情是郑板桥的佳作。那曲径亦是铺了麻石,花坛中植了番石榴,广州人叫“鸡屎果”。胭脂红为其极品,有“女人狗肉”之称。如同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鸡屎果闻闻臭,并不太好吃。或带落了,不觉那屐一踩,踩得彻底,果浆溅出,却“臭”得诱人。

墙外或有传来慢悠的屐声,伴着颤悠悠的叫卖:“芝麻糊……茯苓膏……”那是老妪叫的,声音真的有点像芝麻糊那么粘糊。叫得爽的是“箍盆!”“桐油灰!…‘飞发!”有点拉腔的要数“补镬!补铜煲锑煲,箍瓦罉……”伴着的也总是屐声,不匆匆,听得出叫卖者走几步,吆喝两声。最受欢迎的要数卖鸡公榄的。头戴竹帽以遮太阳,嘴上吹着锁呐,吹的是“卖杂货”小调。那屐声夹于锁呐间,不显。于是停步喊:“鸡啦鸡啦鸡公榄,有辣有唔辣!飞机榄——”小孩子们欢呼雀跃,随在后尾,好奇地摸摸那纸扎的上了油漆的大公鸡模型。大公鸡套在小贩身上,那是他全副的家生,搵食道具。他卖的只是浸了甘草汁的橄榄,或沾了点辣椒末便是辣的了。至于飞机榄,不过是他的服务形式。若是师奶小姐们在楼上要买,他便能用纸包了,飞之上楼,百发百中。

一般人家有天井,以大瓦缸种了花草,广州人好种鸡蛋花,一种树状的草本植物,开花如新剥鸡蛋,五瓣,无蕊,黄如鸡蛋黄,花瓣似蛋白般白,甚香。那时广州人家家供奉关帝,每朝必采鸡蛋花,大红花用小碟盛了,一并还有一碟染红了的豆沙包作供品,烧上三炷香,吟噆禀神,双手拜了一拜,并不跪叩,但也欠欠身,点了点,想是代替了跪拜。不过酒杯中的酒却是很够劲头,只是杯子太小了。像关二哥这般豪饮,恐怕不够喉吧。主人家只是把双屐脱了与地切肤,以表虔诚。

那是男人木屐,白木,面平板,底有两齿,脚踭一处,脚掌一处,以减少与地面摩擦。接触面少,故使木屐行走时得得脆响。双脚穿着木屐,全凭钉了两带胶皮,那是旧内轮胎皮,约有3厘厚,多为黑皮。为加固,再附两条小胶皮作为钉子的垫片让钉子钉牢在木屐侧,形若船篷。男人即使是籴一百来斤米,踢跶踢跶也走得飞快。古哩佬抬几百斤也是如此,打扮如同打咏春拳,那是唐装裤,孖烟囱,黑布缝成,但裤头一截白布,便于打折,包了在脐下,以一绳结着,讲究的以一玉扣为钮。走得再快也不会甩裤,随着“得得得”屐声,飘飘然的吆喝“顶硬上呀,鬼叫你穷呀!”颇有点悲壮。码头上要过跳板,晃颤晃颤的。这个时候,他们或许会把双屐脱了,干脆光着脚,这样动作会更利落些。不过,柏油马路被太阳一烤,软乎乎的烫脚,还是着木屐好。

少妇着的木屐那要讲究多了,形状也不似男装粗笨。完全是女性的身形,苗条。屐面有起伏,脚踭处似是潮头,如同着高踭鞋。脚掌处正波谷弧位,刚好承受款款的莲步。若是好看些更描了漆花,胶皮也是彩色有花的。女孩子们是绝少会光脚板,再穷,也着一双腰形的平板屐,没有曲线,没有漆花。无论什么样的木屐,着在女孩子们的脚上走起来,那“得得”声要比男人脆得多了,滴滴娇。尤其初夏时节,卖荔枝的女孩叫卖声,在陋巷中,屋屋粱尘为动,男人们都会心神不定,竖起耳朵,连手中的活也会迟疑一下。

这要得益于旧广州的大街小巷都是用麻石板铺的,石板下面就是城市排水系统的阴沟,居然隐约潺潺。那无疑是个“音箱”,整条街如同一把巨琴,一条条麻石板就是琴键。只要是女孩子的木屐走在上面,那简直是一曲绝妙的“广东音乐”木琴独奏。

现代化了,屐声不再。现在所剩旧巷无多,麻石板铺的巷陌更是荡然无存。即有残存,但也无了音箱效果,因为下面垫的是水泥,且摩托车突突突只是噪音。现在是无人再着木屐了,都着以款式新颖的塑胶拖鞋,落地无声。再也听不到旧广州人悲壮的吆喝,再看不到旧广州姑娘着木屐的绰约倩影,窈窕风姿。感慨系之,聊填《减字木兰花》词乙阕以志:

寻常巷陌,何处屐声肯得得。雨滴芭蕉,老矣更惊旧梦消。

清幽石径,莲步踏来作琴听。犹记当时,粤女几声卖荔枝。

曾经沧海珠江水

六百多年前,明洪武帝遣永嘉侯朱亮祖筑五层楼于越秀山,日“镇海楼”。至今仍为广州标志性建筑。既日镇海,可想当日越秀山雄峙沧海之势,广州数百年前为海滨之城,海潮寂寞拍打广州城,潮生潮灭,经久有年。此意境至今荡然无存。唯“海皮”两字,让人寻觅当年的燕泥鸿爪。百般无奈下,广州人称江畔为海皮了。

千年如一日,珠江滔滔四来,东江、西江、北江。还有被屈大均所称的南江,而今称罗定江。四江“光芒四射”,挟岭南之沃土,日复一日,冲刷沉积,造地不止。渐渐,潮水退到南海之涯,浮现出阡陌广袤,千里沃野的珠江三角洲。

于是,广州城拓宽了,马路一直修到珠江边,连江中海印、海珠、浮丘三大礁石,也被马路掩埋了。当时是一座四围城墙,矗有城门的古城。也经历过“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至今仍有大东门,西门口,五仙门、大北、小北等等之谓。令人怀想当年谯楼的晨钟暮鼓,檐角勾留的一弯残月,数叶衰草。

旧广州城濠涌交叉,有如苏州,但色调上更深些。也有小舟,却是屎艇,不雅。但电卖蕉卖蕃薯,泊在石条铺街的埗头,几条乌篷船搭客过海。

埗头有苍榕,几排石凳,或讲古,或唱龙舟。也有石桥,多是平铺直搭,未必拱形,多孔。水随潮汛涨退,也给人“回首烟波十四桥”的寻觅。那是西关八桥,如恩宁桥、蓬莱桥、三圣桥等,尚遗有竹枝词令人吟唱至今。譬如今恩宁路,旧时荔枝湾,荔枝季节游人络绎不绝,有遗《竹枝词》日:

为探骊珠一见招,相携桂楫与兰桡;

金莲缓步花舟近,船泊西潦第一桥。

可见旧广州城曾是水城,舟楫当为城内主要交通工具。原来广州城的现代美也曾有过令人消魂蚀骨,今已遗失的古典美。重拾不同朝代的旧羊城八景:诸如白云晚望、大通烟雨、景泰归僧、波罗浴日、太平烟浒、药洲春晓、菊湖云影、珠江晴澜、海山霁晓……

家曾住文德路作家协会宿舍,青年时以修轮船为业,常徜徉江海,故最令我神往的莫过于与海相连的景观。可见证珠江由“海”而“江”的进程。波罗浴日、海山霁晓是宋时的事,前者即今之波罗庙,即南海神庙;旧“市舶亭”,专泊外国商船,海山楼古“迎宾馆”,今北京路新闻电影院附近。相当于港口的五星级宾馆,接待蕃船的客商。海之“皮”即是现时的北京路,开外就是沧海了。

那时,来中国贸易的胡夷,碧眼虬髯,卉服鲜衣。与广州人聚会海山楼飞觞畅饮,击壶高歌,尽宾主之欢。其时此处高岸可以登览,极目千里,可观沧海。近处有沙洲五堆,即现在的太平沙。五洲渐冲积为陆地,与北岸相连,堤植弱柳,水出净荷,珠波浩淼,远浦帆归,曾有前人诗句云:“四围莲叶三发水,一点沙鸥破夕阳。”可见景色之美。往西便是今为沙面的拾翠洲。现在建起了白天鹅宾馆,二十年前此处有绿瓦亭,泊有画舫为水上茶楼,供粤人饮茶。为当时羊城八景之一“鹅潭夜月”。

旧珠江边多泊紫洞花艇,艇上蛋妹卖棹摆渡,软语高叫:“过海呀呢!”旧花艇泊于江边有如水上的烟花巷,花艇雕花嵌银,孔翠蓬窗,玻璃棂牗,灯綵流光。于是画舫笙歌,灯红酒绿中,艇妹强颜欢笑。令人想起了传唱至今的粤讴“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思娇情绪,度日如年……”

古文德路为源于白云山的文溪,也称甘溪,贯通广州汇人珠江。曾是旧广州城交通要冲。而教育路盐运西,可是当年运输官盐的码头?那里可有一好去处“药洲春晓”,有诗为证:

甘溪依约旧城东,陵谷迁移一梦中;

春尽踏青人不见,桄榔老大木棉红。

由文德路南行至海皮西望,旧是珠海,湮入珠江。宋时尚存小岛,即三石之一的“海珠”。今“珠海”已南移百多公里,是新城了。海珠岛上曾有“慈度寺”,为宋时李昴英者攻读处,后终得功名。慈度寺四周植古榕十余株,浓荫蔽日,无限清凉,“珠江晴澜”是处也。每逢端午。广州市民喜集于此赛龙夺锦,弄潮游泳。曾有诗人咏之:

海珠石上柳荫浓,队队龙舟出浪中;

一抹斜阳照金碧,齐将孔翠怍船蓬。

我想,若然广州城仍作苏州风貌,约两三好友雇一条花艇,请上一位蛋妹导游,把酒江月。大概颇有一番姜夔(白石)的余韵,我稍作发动,日: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西关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此若成事实,文化则文化矣!恐广州城会是舳舻相接,艨艟蔽塞了。居于百尺琼楼玉宇之上,俯瞰一只只“木屐”似的船舶,纵横来去,作何感叹!若今之珠海回复千年之处,届时广州则须将三角洲的新城,诸如中山、珠海都要垒叠起来,非建几千层的高楼不可。住楼顶的终年积雪不化,楼下则天日不见,十层楼高的海啸何足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