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有极品,最名贵莫过于增城“挂绿”。仅西园一老树所结,才是正宗。其荔暗红而有绿痕,名之。传说中乾隆皇下江南,到广东在此树下小憩,解下腰间蟒袍碧玉罗带挂之,使红荔留痕,乃有“挂绿”之谓,以此为贵,名噪天下。我曾去增城挥毫,主人款待,也不过以锦盒盛一枚以赠,归藏冰箱,还舍不得吃。荔枝以斤论价,最高时糯米糍、桂味须百元一斤。唯增城“挂绿”以枚计价。
岭南荔枝首推从化,是为荔乡。从化多山,山山植荔,流溪萦回,山青水秀。阳春清和,荔陇天乔繇条,清丽芊眠,尽绕红云,绮萼萌蘖,红英的历,累累焉,团团焉,而蝉声乍呜,此起彼伏,荔枝熟了!老谢邀我到从化一游,以作岭南之趣。
市郊萝岗,冬梅夏荔,相间而植,足以表岭南四时皆果亚热带景色。岭南荔枝熟后有龙眼、黄皮、橙子、柑桔、乌榄白榄……一年四季,春由梅子起,菠萝、木瓜、番石榴、杨桃、香蕉、芒果、西瓜……周而复始,生息无尽。
木瓜有岭南果王之称,盖木瓜与椰子同本,乔而不木,茎大无轮,更无木质。果大如乳,为肉质浆果。果肉金黄,厚且多汁甚清甜。广州旧时巷陌,青砖大屋人家,木瓜与鸡蛋花并植。鸡蛋花如新剥鸡蛋切作五瓣撮出;木瓜青黄硕大,相得益彰,呈亚热带风光;幼时取木瓜叶柄,游泳时可作潜水吸管,或入水半截,曳之,水则由茎管射出,儿童作水枪嬉戏,故印象极深,至今未忘。
还有番石榴,粤人谓之“女人狗肉”,女士嗜之,未据。其味闻之臭,而食之甜,似是臭豆腐之效。番石榴有青者爽甜,红者腻甜,美其名为“胭脂红”。食之收敛,便秘,我是不敢贪食。此寻常人家亦植于院中,幼时截其桠叉,配以橡皮带,引为弹弓,发石射鸟,小儿玩物,至今未忘。
粤地得天独厚,腊月无雪,四时长青,海洋性气候。阳光充足,雨水充沛,雨染烟蒸最宜滋生动植。说是将扫把柄插入泥中,也可长出叶来。此言或真不谬,清明时节乃验之,落雨微微,水浸田基,更是护借春阴,艳宜新雨,何况蔬果呢!
儿时住南郊,上学路上,多见石径池塘,疏篱人家,抱瓮灌圃;一派侧生连理,冷蕊疏枝,滋兰九畹,树蕙百亩,逸举悠然的景象。如今这些田园风光皆不见了,代之以高楼大厦,高路长桥,霓虹灯彩,广告牌幅。大街上的水果多以进口的士多啤梨、布冧、吕宋芒、蛇果、泰国香蕉……只是到了春夏之交,才见到岭南佳果荔枝重振雄风。珠江滋润的三角洲已经哺育了我们,饷以佳果,使我们受用无尽,我们又岂可忘怀呢!
粤乐旧韵(羊城忆旧之八)
我生于上海,幼时听惯越音。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百听不厌。女人家在台下同咏霓裳,均唏嘘不已,涕泪交加。越音丝竹,缠绵委婉,清丽怡情,颇有春雨杏花江南之韵。解放初,海员们自香港起义归,家属悉南迁广州,多赁屋于河南洪德路,我家亦然。当时,洪德路大基头有联合剧场,以竹篦、竹席搭之。戏台亦以竹木搭成,座位为长竹架,编号井然。名伶罗品超、吕玉郎、靓少佳、甚至马师曾、红线女也曾来此演出。粤剧似轰烈,辄以锣鼓钹齐发过门,镗然巨响,若灵夔之吼,壮士一怒。《梁祝》本是文戏,哀弦豪竹,贯珠累累,金石谐婉——然而将将喈喈间,锣声乍响,摄人心魄。似与“梁祝”哀情不合。
所以,我还是喜欢广东音乐多些。它或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清怡悠扬;或如雕鹗相争,巨石坠崖,从容尽声,洋洋盈耳。齐奏起来,更是金石类聚,丝竹群分,令人动荡血脉,通疏精神。一阕《彩云追月》承风而啸,泠然成曲,至今仍刻骨铭心。我自幼南迁,久违越音,听此一曲,使我想起江南云彩之乡。《春江花月夜》颇类之,我认为“此曲祗应天上有”。
我后生时,电有三件宝之乐。这是我年青的朋友所言,二胡、秦琴、箫。三者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元,半个月工资而已,何乐不为。我买秦琴不过五六元,下班抱琴捻弹,荒江僻野,琴声嘎然,不胜苍凉……而扬琴者声若“大珠小珠落玉盘”丁丁脆韵,有如莺啼。但扬琴价钱不菲,非我辈力所能及。我只购六弦月琴,权当一充,不过七元。
那时政清人和,乐以象德,学校风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开》……“阿巴拉咕”也久唱不衰。少男少女们呦呦唱得要死要活的。可到了“文革”就不准唱了,说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只能扯着喉咙唱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之类的革命歌曲。倒是毛泽东填的诗词,尚可配乐弹弹,如《蝶恋花》。有时偷偷弹广东音乐,《赛龙夺锦》改作《竞渡》幸准可奏。一曲《平湖秋月》足令人陶醉,只能偶尔为之。
单位宿舍结草为庐,同住十余人,闲谈咸湿,不及政治,无东窗事发之虞。盖非我辈之癖。三两好友,或舞刀弄棒,或鼓琴狂歌,其乐无穷。大烟桐、马仔、二叔公均弦索好手。马仔操琴,以指颤弦,即发悠音;二叔公拉二胡,亦以指颤弦,梁尘为动。于是自成“私伙局”吹弹拉唱,无乐器者竟鼓盆桶凑热闹,居然也撼人心魄。不过,多奏些《毛主席的红卫兵》之类的文革歌。记得有一首歌“毛主席呀毛主席,您的话儿记在我们的心坎里,山当书案月当灯,盖着蓝天铺着地……”此曲颇动人。后来听说是喇嘛颂经的调,被禁了,奇哉怪也!那时“奠须有”即可定罪,羁囚“牛栏”唯朝唱《东方红》,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平时就唱“语录歌”说是这样可改变世界观云云。
不过,今日的“广东音乐”又面目全非了,了无雅韵。一曲《彩云追月》杂以重金属敲击声,或日“水打沉船”也罢。歌厅中雷公电母失了分寸,震耳欲聋,炫眼昏花。红男绿女被映得青面獠牙,如同鬼影幢幢……不得晴天,何有彩云哉!
忆昔高胡大师刘天一在广州文化公园中心台独奏,虽火树银花,然则天高气爽,皓月当空,刘师奏得顿挫清壮,声若裂帛,一串骊珠,应手成曲,无所凝滞,听众皆屏息而听,弦音袅袅,行云为遏,赓歌属和,俯仰张翕,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才是真正的雅乐呀!刘公已古,但愿“广陵散”不绝!
广州的母亲河
母亲河珠江流经广州,分三岸,一岸是河南,一岸是河北,河西是芳村。其实广州古时也是水城,所以城中桥多,诸如状元桥、太平桥、恩宁桥、龙珠桥、潄珠桥、环珠桥、越秀桥……因此城中多驶舢板,舴艋小舟,俗称屎艇。巷陌中常有小艇来往,村民从村中带来香蕉、蕃薯、芋头之类,换回一船的人中黄、人中白,以作农肥。
当时河水清极,童年时,常一脱红底裤,即一舂入水游泳。折了岸上的木瓜梗,因其管状,半插于水,摇动即可当水枪,射水数尺。水即使人口亦无妨,清冽。
船艇上的大佬,赤着膊或着汗衫,孖烟囱的牛头裤,裤裆甚大飘然欲仙。闲了便踎在船头用大碌竹烟筒,吞云吐雾地抽水烟,一支纸煤,两片嘴唇啜得大碌竹风雷激荡,云水翻腾。看着细佬们玩耍,也吆喝助兴。细佬于是更在兴头上,打闹越烈。
农民大佬长得黝黑,油亮。头上一顶竹帽,脚下一双木屐,整条青石板的巷陌尽是啪啪哒哒悠然的脚步声。桥梁边有大榕树的涉头,这些小舟皆泊于此,用竹篙插,用缆绳系于树根。
此间必有茶居,一盅两件,不过两三毛钱。有瞽者拉二胡、弹秦琴、唱龙舟的、讲古的,不是《三国》就是《水浒》,要不就是《方世玉》、《伦文叙》。众人便投以两分五分的。太阳高了,这些船也渐渐的散了。穿越了道道的石板桥,驶出了条条至今已成下水道的濠涌。出了珠江,或顺水,或逆水各自西东,各赴白鹤洞、猎德、大沥、芳村、石溪、南石头、赤岗、长洲……于是在珠江水面也有各式船,如乌蓬船,沙船,花艇……船家俗称蛋家,客气点就称水上人。曾疑是古越族的一支,不过仍归划为汉族。
然而,望着珠江,令人想到它灿烂的文化,岭南画派、广东音乐、南派功夫……30年代岭南画派与海派、京派为鼎立中国画坛的三雄,其对中国画之贡献就是对旧传统的革命。关山月和傅抱石同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巨制《江山如此多娇》,岭南画派与金陵画派合璧联珠。“工尺”谱成的“广东音乐”,昔士风、大提琴、小提琴、洋琴、小号等洋乐器洋纷纷登场,奏出荡漾人心的《惊涛》、《步步高》、《彩云追月》、《饿马摇铃》、《雨打芭蕉》响彻大江南北。誉为南国红豆的粤剧也将西洋的流行歌曲填上“艳词丽语”琅琅上“古人”之口唱满江湖。李小龙的南派功夫,打遍天下无敌手,使中国功夫风靡全球。在南拳北腿中,确立了南拳的地位。功夫片的兴起,人人错觉少林、武当、崆峒、昆仑、峨嵋各派武林高手皆讲粤语。看广州人演武,确有一种猛虎下山的气势,声色俱厉,讲究下三路的功夫。就连舞狮也可看出,舞南狮擂鼓助威,有采青,梅花桩等,显得沉雄威武。李小龙的贡献在于革新了中国武术,在南派的“咏春拳”基础上,融八日本空手道、泰拳、西洋拳击的长处,独创“截拳道”,把中国武术提到世界级层次。可见珠江文化与时俱进的包容性、灵活性、创新性。
广州人称珠江为海,不无道理。因为数百年前南海就于此“潮打孤城寂寞回”,后经冲积三角洲拓展南宽,致使海岸后退百里之外,至今人仍称沿江路和滨江路为海皮。比如说西来初地,是达摩祖师一苇慈航的登陆处,并建了华林寺。文昌路的广州酒家旧时是南海西庙,出海船只泊于庙下下祀奉南海神。今北京路的新闻电影院曾是古“羊城八景”的“海山霁晓”。宋时海舶初来,有阅货之宴,故建海山楼。今北京南有太平沙,旧为五个沙洲,也是古羊城八景,日“太平烟浒”,那时的景象是烟波浩渺,帆影片片,沙鸥齐飞……
广州其实就于这冲积的三角洲之中央了。珠江因此有压门、虎门、磨刀、虎跳、鸡啼等八门出海了。珠江的出海不同于长江的“大江东去”的雄壮,也不同于黄河的“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壮阔。清陈恭尹有句云:“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道出了珠江“八门夺海”的开放和包容的文化性。
由于“山则塞,水则通”这个道理竟被弃置。明清皇朝,实行海禁。尽管如此,广州仍被列为对外通商的口岸。光塔路旧称“番坊”,至今光塔和怀圣寺尚在,那正是伊斯兰文化的浸润。十三行,清代称十三夷馆。至今在“海皮”石室依旧直指苍穹。那可是欧洲哥特式的建筑,它是西方文明的象征。无怪乎广州人讲话,总会带点鬼佬腔,比如叫球日“波”,搬运工叫苦力(咕哩),衬衫称恤衫,外表和商标叫作唛头。珠江水也真带点海水,咸咸地。所以只有珠江才有海珠的故事,说是宋代有贾胡自异域乘舟至羊城,舟中重载珠宝,乃取镇国之珠观赏,失手人石沉江。石有夜光,成了江中小岛,即海珠岛。至1931年扩筑新堤,岛与北岸相连,即今海珠广场,有当年岛上老榕树为证。这是蓝色的海洋文明对珠江文化的浸润。早在唐代,大文学家韩愈写有《南海神庙碑》记述了册封南海神为广利王。此庙也即波罗庙,为航海之人祭祀海神,祈祷“海不扬波,一帆风顺”。
其实珠江两岸却是相当神州化的,翠竹依依,榕荫苍苍,渡口小舟,村落炊烟,隐隐的咸水歌。水是一日两潮,甚清,可游,儿时,我就常常与小伙伴们到波楼游水。那里过去挂的是多少号风球的,为船家示警台风。现在建作新的广州酒家,也曾去过饮茶,但终不及在上下九的老号。这水面甚宽,称作白鹅潭,曾有羊城八景“鹅潭夜月”云云。可想其水至清,如果有天鹅化仙女,或青蛙化王子,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现在水浊了,无人敢下去游水了。只怕天鹅一游会变成酱鸭,青蛙一游也会变作蠄蟝。据说珠江的污染还不算很严重,有统计说每年黄河冲积的淤泥达11亿吨,长江为5亿吨,珠江仅为2千万吨。可见八门出海的好处,开放而不易淤塞。但清纯度也已经捉襟见肘,有水不能游了。不过听说长则8年,短则5年,珠江又将恢复“一湾江水绿,两岸荔枝红”,相信会是真的。届时,非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跃人江中游泳清波,寻回儿时的梦。
年轻时曾在船厂年工作,乘交通船上下班,要不就朝辞广州天未光,要不就大河落日圆,那景象是十分壮观的。两岸的高楼就数爱群大厦,广州宾馆,石室的两个尖顶耸出群楼。只是现在早已湮没于这“石屎森林”中,三十层以上的高楼密布两岸。到夜里,更是虹霓闪烁,五光十色,流金泛彩,也真成了名符其实的珠江。那时珠江面上船很多,花尾渡现在是不见了,那时多,且与东风仔“拍拖”。所谓东风仔便是一种带锅炉、蒸汽机、大烟囱的内河拖船。花尾渡便是画得红红绿绿的驳船,里面乘满了旅客,而动力是东风仔,靠一条缆拖着,旅客便不致遭机器轰隆之苦。至于拍拖,则是东风仔傍着花尾渡,将其靠泊码头,如同一对情人相依相偎。“拍拖”于是也被广州人作为谈恋爱的用词。那时江上船真多,光纺织路码头黑压压一片,泊满了船。跳板甚至搭成了水上巷陌,住满了水上人家。可说是“舳舻相衔连樯接榴”。倒是现在城里“条达辐凑毂击肩摩”到处堵车了。因为高架公路九衢经纬,四通八达。四乡间的交通不再仰仗河运了。于是珠江面上船骤然少了许、多,连直达香港的我们叫水翼船,港人叫飞翔船的气垫船也不见了。这种一飞起来那真是波翻浪涌,两边的船艇尽被颠簸,惊呼不已。于是连接粤港的航运也被直通车、豪华大巴所替代。这使得“珠江夜游”游刃有余。“过海就嚟”那蛋家艇妹的嗲声嗲气的吆喝,以及小舟的箫声、二胡声、秦琴声再也不会有了。听到的只有荡人心魄的流行曲,当头棒喝般的震耳欲聋。西风东渐,现在更甚了。珠江两岸的琼楼玉宇高耸人云,串珠一般的灯霓闪烁着这座花城的轮廓,勾画天上人间的仙境。江水流光溢彩,使人想到了塞纳河、莱茵河,还有使徐志摩魂牵梦萦的康桥……
无论画也好,音乐也好,武术也好,这些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到了广州、广东,总会被沾了“咸水”。珠江三角洲经济外向发展,恃的就是其珠江文化的海洋性。看看这二十年来的发展,无论是城市建设,制造业、电子业……高科技的发展,哪一样不像是那生龙活虎的南狮,随着隆隆的鼓点起舞。商界高手无疑如同李小龙,以经济的“截拳道”冲向世界。珠江,广州的江,广州的母亲河,在阵阵威武雄壮的狮鼓声中,在千万只雄狮的起舞影中,澎湃吧!激荡吧!奔向大海,奔向世界。心情激越之间援笔填得词《永遇乐》乙阕以志,词日:
五岭大都,三江重镇,千年越秀。珠波浩渺,八门夺海,有虎头把守。艨艟巨影,云诡浪谲,可寻旧日港口。问西关、当时趟栊,至今大屋如旧?岭南画派,广东音乐,更有功夫抖擞。沧海渺茫,须弥一芥,不阻西风透。长桥高路,琼楼玉宇,四百盘旋牛斗?抬望眼,水天一色,白云出岫。
呵!广州
人人皆知上海有条南京路,北京有条长安街,亦都知广州有条中山五路。那真是商贾骈毕,罗肆巨千的市廛所会,万商之川,好一派夏屋渠渠,巨室沈沈的规模。那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馆字胪列的崇丽繁景不过如昨。
为建成现代化大都市的百年之计,筑土构钢兴建地铁,拓宽高路,建设九衢经纬的现代化大交通。一夜之间,广州城好几条繁华路段缭坦联绵的高堂邃宇,尽夷为平地。本来好一条熙熙攘攘的中山路从东山口一直到西门口,全无了以往的豪华。当时称华南第一家的新华立体声宽银幕电影院,只剩下一截残壁;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老字号的崇楼峻宇,如艳芳照相馆、华北饭店、惠如酒家只剩下一堆颓垣败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