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常人来,老裁缝应付自如,口水多过茶,自夸手艺如何的好。后了再带一句“多多帮衬”。若是替姑娘家量体裁衣,老家伙不免有点紧张。充满青春活力的异性肢体,使他已老的心又复激动不已。心肝卜卜的跳,手也哆嗦了。极想碰着那想碰的地方,但又怕姑娘骂他老咸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千万不可临天光濑笃尿。为了显示自己手艺,那当然要量准点,这意味着他可以慢慢地小心地量量,这就可以两相兼顾,又不致成湿之嫌。
实耦
泮塘五秀:莲藕、马蹄、菱角、茨菇、茭笋。第一就是莲藕,好的藕还有肇庆产的,极粉,称得上极品。莲藕都带有泥,秤起来自然拖泥带水。这让买藕的大婶掏钱时,有那么一点于心不甘。为此她特别抠,非得要卖藕的农女秤准了不可。卖藕女已经将秤尾高高翘翘起,大婶还是不放心,极不情愿地掏腰包付钱。
贪小便宜,人之常情,都想少化点钱,买多点东西。买卖两者之间少不了耐性的较量,卖者是自己有的是好货,本着“一分钱一分货”为什么要长过你几两。买者则昧着良心说这藕未必好,说是“吃过了,鞋实实的唔粉。”
“唔粉?如果吃过我这藕唔粉,来搵我,唔收钱,如数退赔。”
“嗟,有尾飞铊,呃鬼噄豆腐呀!你这秤够唔够嘎!”
“唔够秤,加倍赔返你。”
卖藕者心想自己的藕靓,这是不容置疑的。即使长了他一二两,大概沾着的泥水也足以抵消了。磨了不少嘴皮,终于成交了,皆大欢喜。
逗木佬
过去木匠师傅叫“逗木佬”,走街串巷,一路走,一路叫“整木——”。一把斧头、一堂锯,一副刨;另有一个小水桶盛了水,以便磨刨刀。工欲善其事必利其器嘛!还有一张条凳,就是他的操作台了:譬如打个小柜子,或短了一只脚的凳子,装上一条腿。把用凹了的砧板,刨刨平……
所谓“水至清无鱼”,一样道理,木匠师傅也有句话“刨正有木”。也就是要将木板刨得没有一点凹凸,那非得将木板全都刨成刨花柴不可。所以,逗木佬刨的木板,有六七成平正,就已经算是手艺很好了。
当然,现代都市上,也见不着有逗木佬满街揽生意。大概文革期间,或有些逗木佬借着朋友相帮,在街巷中为人做家具。不少年轻人要结婚,而女的条件一点也不肯降,非得有几多十只脚。当然也包括五斗橱的四只脚和大床的四只脚,再加上抬椅各有四只脚,这点要求也不算太甚。
籴米
民以食为天,米铺对于广大市民犹为重要。现时有句话说“银行多过米铺”,就是以米铺多寡为参照。以前是街街必有米铺,即使在改革开放前,亦然,并编有序号,某街第几笫几粮店,一条街甚至编至第好几十粮店,都是国营的。
解放前均由米铺老板经营,至解放后统购统销,才由国家统起来。以前卖米谓粜米,买米谓籴米。而籴米则是师奶们的事,她们买米,常常要抓一把放在嘴里嚼过,看是新米抑或旧米,然后按质论价,与老板讨价还板。师奶讲价板有耐性,使老板也为之咋舌。
现在国营粮店是没有了,想吃三级米也难找了。现在尽是丝苗米、猫牙米、泰国米、东北大米,皆极好口感。但老板昧了良心,竟将过去三级米都不如的旧米,漂泊了当新米卖。虽谋财未必害命,但令人提心吊胆。吃了到底令人健康堪虞。
现在要籴米得上超市,五花八门的袋装,令人眼花缭乱。不过得打醒十二分精神,莫买了奸商们造的假米。
情同手足
补鞋、擦鞋这一行,现在是式微了,但在过去却是不少穷人谋生手段。一只家生箱,上有一只铁鞋掌,要修的鞋就固定其上,或钉鞋、或上线、或打掌、或擦、或补……
师父已经够穷了,仅可糊口。徒弟也是因为家穷,小小年纪也要风里来雨里去,跟着师父搵食。于是因病相怜,相依为命。有饭一起吃,有师父吃的,也不会饿着徒弟。师父因为穷,大把年纪,还是光棍一条,对着小小的徒弟不免有舐犊之情。看着能让徒弟吃上一口饭,心里也感莫大的安慰。
这种凄凉不复见了,现代化的补鞋擦鞋,已经成连锁店了,补鞋有补鞋机,擦鞋有擦鞋机。不须徒弟跪在地上,为你服务。只在火车站、大街上,偶有一两档补鞋擦鞋,还用手工劳作。甚至有大学生当了鞋匠的报道,这或许另一方面,表示连最草根阶层的文化层次也大大提高了,这是好事抑或不好?
走甩木屐
木屐,据说始于汉代?未究。五十年代前后,着木屐风行广州。大街小巷多以青石板铺成,满城屐声得得,颇具岭南之风。小孩子着了屐,成群结队更有轰动效应,唱着“嘀嘀哒,嘀嘀哒,哒响木屐火爆发。”“点指兵兵,指着谁人做大兵;点指贼贼,点着谁人做大贼。”做兵的必须去捉贼,大兵压境,贼人只得鸡飞狗走,四散逃避。做贼的这时只慨爹妈生少了两只脚,可惜不是孙大圣,脚底生中出五色祥云,不能腾云驾雾去。只得加快速度,脚底抹了油似的,走甩屐的事故,就在所难免了。
更有妇女爱美,莲步款款,衬托出婀娜的身段,故对木屐的要求也高,要漆花的,钉的屐套不是随便的车胎皮,而是要织带的,上面能织些花样,屐面也绘彩,花鸟之类。因此,这就考了木屐师傅的手艺。既要钉得巧,又要着得舒适。他实在是看得眼花缭乱了,无论师奶小姐怎么的“奄尖”,他已火气全无,迷着眼点着头,“托塔”都应承了。
大概现在没有多少人会着木屐了,清凉的麻石板路没有了,红阶砖也没有了,没有天井,没有巷陌。着木屐没有了其凸显文化品位的载体,自然渐渐淘汰了。过去人着木屐,为了耐行,耐磨,在屐底处打了钉,走在麻石路上,橐然作响,还可充作防身武器。现在,人住在高楼大厦,踢着木屐,刮刮的在柚木地板上,在锃亮的锦瓷地砖上,即使不怕烦着楼下的,也疼惜这几千块的装修吧!那就更没有人会爱着木屐了。
能医不自医
“未学功夫,先学跌打”这是一句老话。旧广州武馆总是兼着跌打医馆,教头既教拳,也行医,有喜庆还要舞醒狮。不过功夫再好,老皮老骨的,或在舞醒狮时,不免会有闪失,岔了腰,崴了脚。再好功夫的人恐怕也难自顾其背,若闪了肩膊,那真是“能医不自医”了,还得请另一位来代劳了,那怕他的医术远远不及自己。这位师傅请的就是一个拄拐杖的瘸子,甚至恐怕还兼是盲佬呢。
这到是真的,现在做医生挣钱多,未必真有本领。广东人谓之日“黄绿医生”。黄谓老,绿谓嫩,不老不嫩,热与未熟之间,让人看不出到底是熟还是生,此又当别论。即使再成熟的医生,可能也不自医。如同再有本事的理发师,让他如何为自己剃头?
能医,因为太知道用这药副作用的利害,恐怕不敢为自己下药了。若是为他人,无了此顾虑,反正吃药的不是自己,再苦再有害,电不是自己受,管他呢!当然,庸医杀人,又是另一回事,那么他更不地给自己开药了,他太知道吃了这服药的后果会怎么样。反正不是自己,就更肆无忌惮地胡乱开一通药。只要有钱赚,管他是死是活。
甩箍
过去的细佬仔没那么多玩意儿,据说西关有个“单车佬”给一个单车箍儿子玩,儿子不知从哪里拾了一支竹,沿着车箍的中间凹槽将车箍推得进退自如。于是全城细佬有样学样,都迷上这种玩意。甚至人手一箍,斗推得快。可是总有差池,竹枝甩了,车箍也就失控了,乱车乱撞。撞在梳扮得四四正正的大姑娘的脚上,车箍上泥,整邋遢了大姑娘白白净净的香云纱裤上,自然嗔道:“臭健仔,作死呀!”
僆仔未成年,自然不谙风月。如此花容月貌的女仔,并不引起他们的兴趣,倒是怕她们向老豆老母告状,免不了会有一阵打。或是学着大哥哥们,朝着姑娘们挤眉开眼,说了一两句嘻笑着,一哄而散。剩下姑娘们尴尬地在北后指天笃地骂着:“你班死僆仔,有乸生,有爷教。话你老母昕,等住藤条抠猪肉。”这正是细佬仔们最耽心的,也是他们最大的不幸。到此地步,甩箍的烦恼也就顾不上了,新的烦恼让他们忧心忡忡的了。
勾手指
大人发誓要指天地,说什么“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不过发哲当食生菜就奠于细佬仔了。他们发誓的方式就是勾手指尾,勾了手指尾也就等同达成了协议,不得反悔。
私订终身,山盟海誓大概难于开口。于是小孩子以其天真无邪,使男女双方勾了手指,说话算数。于童真稚趣间撮合了这段天造地设的姻缘。
当然,真到了长成,这玩意也许早就忘了。真应了“发哲当食生菜”这句话。除非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了长成,竟成了刻骨铭心的盟誓,要生要死地非要践行诺言不可。
这也是儒家所倡“信义”的启蒙。当然,小孩子是郑重其事,尽管他并不了解什么承诺、笃守和义务。而大人也大可以认为这只是小孩子的玩意,不必那么认真,压根儿就没有打算信守承诺。但这对有情人,却是有意的。千万不要呃细佬,否则会造就下巴轻轻的一代。
捉螗尾
螗尾卜卜,有人捉捉,飞到荔枝基基。
这是一首老掉牙的儿歌,已经唱了几代人了。相信现在的细佬也或许会唱唱,螗尾不多见,荔枝基又何处觅?欲雨未雨,由于气压降低,蜻蜓倾巢而出,飞满天空。当然这景象在大城市的广州城已难见着。近郊也已尽城市化了,荔枝基都变成了立体交叉桥或高架公路桥。“转过溪头不见”更无溪头,都成了虹霓闪烁的高楼大厦。
在洗衣板上有蜻蜒飞来,更属罕至。有细佬蹑手蹑脚,欲捉之为快。洗衣娘只顾晾衣,无暇去唱“螗尾卜卜”以扫细佬稚兴。
细佬仔不会甘心眼睁睁看着蜻蜒就此消失。于是他们极尽捉虫能事,用竹枝撩了许多蜘蛛网,绕作一团去粘。当然也能奏效,这使他们欢天喜地,得意忘形。
这种景象在现代都市,恐怕难得看到了。到处是石屎森林,喧嚣的马路,浑浑的汽车屁中,更遑论荔枝基了。蜻蜒欲点水,何处有清水。
打波子
像我们这般年纪的人,都经历过细佬仔打波子的玩耍。所谓“波子”就是内嵌七彩的玻璃珠子。孩子们伏在尘埃上,瞄准,开弹,“笃”的一声,玻璃珠撞玻璃珠,很是爽脆。游戏规则如同大人打高尔夫球。也是要打多少个洞,加上还须打掉多少颗对方的波子才算赢。那可是对抗性极强的儿童游戏。且是男孩子们的事,女孩子们就无此兴趣,她们另有玩意,跳猴皮筋。唱着“红线女,马师曾,家家户户点红灯。红灯,绿灯,大家表扬马师曾。”或者是“董存瑞,十八岁,为国牺牲炸堡垒,炸得堡垒卜卜脆。”
男孩子们似乎没有此文化意识,他们只为他们的“波子”安了英雄人物的名字,比如,黑花的叫张飞,红花的叫关公,还有叫孙悟空,猪八戒,哪吒,大概都形象可据。
不过现在的细佬都讲卫生了,不愿意再趴在地上,吸着灰尘打这种波子了。但此中的乐趣,即便是七旬老妪回想当年男伙伴们玩耍的劲头,亦乐此不疲。竟然重返童真,与几岁大,乳臭未干的孙儿辈们,也或放是要哄他们,在一起玩这被誉为人遗忘了玩意,瘪着有牙的嘴,乐呵呵地打波子。大概还目着:“大眼鸡、咸鱼头,你屙屎,未洗手。”
扇中情
中国画有一项扇画,一把纸折扇,坏鬼书生(读书人)却是油头粉面。身光颈靓,着了白纱恤衫,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地摇着纸扇,优哉悠哉,吟哦着即兴口占的“成湿诗”。兴之所致,提笔题在素白的纸扇上,以示自己的清高雅逸和满腹珠玑的八斗才华。
才子佳人是旧式情话历演不衰的题材,这位才子乐不可支地在扇上题上一首诗,以畅叙幽情。于是有女怀春,以为真遇着才子了,情意绵绵投以纨扇。这“才子”喜出望外,使尽浑身解数,度了几句不成不淡的歪诗,在扇上涂鸦了,自命不凡地吟咏着,煞有介事。那女的更仰慕得不得了。以为自己的终身有依靠了,于是以身相许。“才子”真是乐不可支。
初一、十五
广东人的似乎热衷拜神,门口的神荼、郁垒,四方土地、赐福的天官、关二哥……总之农历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拜神。两杯水酒,几只水果,一块烧肉以飨各方神圣。
广州旧屋以趟栊为门,以透风凉。阿婆老了,且偻背颟顸,要为门神添一炷香,则须小孙子爬趟栊上去插了。
细佬仔天生调皮,以显其率性天真。只是这种玩意实在是有害无益了。一根根横栅使得细佬仔乐此不疲地“擒上擒落”,那颗小脑袋一钻过栊格,心越急,就越是难抽回头,卡住了头“鬼杀咁嘈”。阿婆此时后悔莫及,真耽心孙儿真会甩了脑袋。急得她腾鸡也似,嘴上却叫着“乖孙,莫急莫急,叫你老豆来。这衰仔,唔知死咗去边?”
孙儿为敢乱动了,唯有侧着头哀哀地哭。也不知怎的,头在不知不觉中,竞褪了出来。阿婆感激得连声念佛“阿弥陀佛,多谢晒观音菩萨!”当然她是认为这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为她的虔诚显灵。所以她每每向人以此为证,说起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险过剃头
以前理发师傅被叫作一飞发佬”,他们满街嗌:飞发!飞发!”后面有小孩跟着叫:“飞发飞发,越飞越邋遢,一分钱飞两笪……”
他们手中的工具最犀利可谓是一把吹毛即断的剃刀了,在一条帆布带上嗖嗖地来回磨磨,便锋利无比了。这张刀在你的头上晃来晃去,真让人提心吊胆。况且他还吸着俗称“棺材钉”或“酸荞头”的生切或熟切烟。那烟灰落在光芒四射的脑袋上,也足以令人烫得弹起。因此有必要提醒飞发佬:“喂!老友,因住你个口烟呀!”其实是最令人担心的,是他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剃刀。
怎奈师傅烟瘾极大,不让他吸烟,等于不让他活。那时可不兴投诉,你只有要求他要小心点,别让烟灰掉在脑袋上。即使不烫着,掉在头发间,引起火烛也不是闹着玩的。
师傅嘴上刁着烟,唔唔呀呀的答应着,那腮帮子里,云障雾绕依然如故。一点也没有熄火的打算。在此刀光火影下,能不让人想起一句话“险过剃头”。
拨钟
过去并无石英钟,都得“上链”。曾经有歇后语日:“印度时辰钟,大声夹有准”大大概是印度科学水平不高,制造的时钟粗大笨重,肯定伪劣产品。嘀哒嘀哒响得卤莽,走得又不准确。快十几分,慢十几分都闲闲地。
不过家中有只挂钟,已经了不起了,如同现在家中有台家庭影院。那只挂钟不但得每天上链,还得照准确时间时时要拨正时针、分针、秒针不误,不然它的铊就会停止摆动,即使能摆,也走不准。若到了点,敲起来,响得人惊心动魄,睡着了也会被吓醒。惊醒来,看看时间,又不是实际的时间,要是按它报的时间起床,不是早了一个钟头,便是迟了一个钟头,故有“大声夹有准”之谓。
当时,并无质监部门,进口货不须检测,使得劣质产品肆行。不过现在尽管有了质监部门又如何,人人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免得上当买了伪劣产品,苦不堪言了。
小巷黄昏
食罢晚饭,是女人最得闲的时候。家中不像现在有空调,晚风凉爽,于是不约而同聚于街头巷尾的大榕树下,担了板凳坐在那里飞短流长,大喷口水,极尽八卦诸事,东家长、西家短。
不过她们手中却不曾闲着,不是织冷衫,就是扯棉纱。最“八卦”的那位声情并茂地讲着她的八卦新闻,她最得闲了,所以她不须打毛线之类,只是用纸煤点着水烟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