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珠江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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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无边风月(6)

这其实是农业社会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自在恬然;只是因为改革开放了,村民上们都洗脚上海了。这田园风光这才引人魂牵梦役的怀旧,刻骨铭心盼忆念。这才廿五年光景,深圳人久居喧嚣都市,紧张工作和感到了压抑、窒息,内心深处不时地涌起回归自然、追寻世外桃园的渴望。于是打点好心情,到海上田园去,寻求这既时尚,又可暂别都市烦嚣,无限陕乐的一天!

从基塘归来,我便携内子及小孙儿,偕同三泰祖孙各棹小舟人“水乡风情寨”。尽管中午时分,但在水面泛舟,并不觉得太热。船有篷,且“水面吹来凉爽的风”。只可惜没“让我们荡起双浆”罢了,因是脚踏的。歌声既可踏,舟亦可踏,足可抵汪伦送李白之情了。骄阳在水面泛金流彩,波光粼粼。碧绿的荷叶一一举起,一朵朵荷花从中冒出,亭亭玉立,淡抹胭脂,浅靥低颦。船欲穿行,但怜香惜玉不忍为之。

小船由小孙儿掌舵,他胡乱扳舦,使航向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因此一直落后于三泰家的那条船。随他们穿过卧波的虹桥,进入“水上集市景区”。水榭回廊,雕梁画栋,令人想起江南水乡。原来只是产蚝的沙井,顺应了潮流,荡平蚝田,建成了此园,将江南的文化搬来是处,发展起文明的旅游产业。当然,这一切的巨变,皆建乎腾飞的经济的翅膀之上。如果让百年老名牌“沙进蚝油”的沙井与“海上田园”相联。我想,云月二老泉下有知,亦当乐此不疲,常回家看看。为沙井的水,为沙井的土地,描上更浓更浓的彩笔。

下榻是在枕着湖水的“螺姬居”,卧看风生水起,使我想起了“郡亭枕上看潮头”极是惬意,只是我想“能不忆沙井?”晚,由崇山兄发起,大家座谈华强的新作《默雷》,很是风雅。若是残云老健在,有他老人家畅谈新世纪的文学,当应四座春风。于是,我命笔写下七律一首,诗曰:

海上田园泛碧华,大鹏湾上起农家。

月云两老长愿盼,商旅齐兴盛誉遐。

画意挥如傅抱石,书题认得文怀沙。

香飘四季留深圳,二十五年杜鹃花。

泛舟长湖

浈江自韶关浩浩而来,翁、江从翁源荡荡而至,南岭逶迤包藏英德,英德乃得山之英,沾水之德。我想山水之灵,也奠过于此了。长湖其实并不是天然的湖泊,它是截了翁江而成,高峡出平湖。那截断“云雨”的拦河坝也就是发电厂了。只是发电厂不大运作,除非广州城里电力紧张。但现在广州供电充裕,根本不须惊动这里开闸放水发电,因而这里显得极之静谧安宁。也正因为截断了“巫山云雨”,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漕运之繁,只可在坝之下看到,坝上坝下,简直是天上人间了。

这里缥缈间是碧绿的山,是碧绿的水。天是蔚蓝色,笼罩四野。山分有好多层次,一层一层是仿佛是从天幕里镶嵌进去的。浸漫着湖水的山最近了,山上密密麻麻栽满了杉和藜,绿得在阳光中包似乎要渗出油来。我想倒不如说是上帝即兴神来之笔,把油画绿颜料抹在上面,创作了这幅天地巨制。对面的山并无人为的建筑,唯对岸有一座听说是广州一位医生建的私人别墅。再也无什么路和村落了,连停靠小船的渡口也没有。甚至悄无人声,人影也不见一个。

湖这边是黄岗镇,镇委书记是一位年轻的妇女,因为陪同我们来的英德分管文教的周副市长曾是她的老师。所以,她一定要陪老师的。这样,她就从镇里调拨了一条船来。这是一条机动船,船老大并不摇橹,只管开动了引擎,便掌着舵盘。一个水手替他解了缆,船便突突地开动了。好在引擎声音并不很大,我们在甲板上大可以“横槊赋诗”。我们谈笑风生,指着两岸的山,山后面更远的山……珠影的于力煞有介事地说,他发现了一个新的景点,指着缥缈的远山,歇力地要我们相信,那是一尊世界最大的卧佛,连眼睛鼻子,什么都让他编排得唯肖唯妙的。似乎不相信的话,那就太不够哥们了。为了让我们的于大哥不至失望,都说:“是呀是呀,这么难发现的东西,也能让你于老兄发现,真不得了哇!”于大哥很得意,一直盯着那里看,膜拜着他心中的佛。

我也喜欢看看佛学的书,知道佛国的境界是一片庄严辉煌的金色出:界。音乐是看得见的七彩光流,满地铺着金子,人人都是光着脚踩上去的,但软呼呼、暖暖的,一点也不又冷又硬。与其说这像是佛的世界,倒不如是“道”的境界更贴切。天人合一,清静无为,一切皆在无心之中。云无心而出岫,水无心而微波,草木无心而茂,山石无心而静……就连我们说笑声也在这万顷碧波间也被消尽。上次我们是登上对面的山看湖,湖上的一艘游艇的,也是我们乘的这艘,竟连引擎声音也听不着。整条船如同一把熨斗,轻轻地在绿绸似的湖面上熨过,熨成一个长长的“人”字,一直写到远处。连同湖岸线,倒影一线,岂不连成了“天”字,直接就图解了“天人合一”。不过,要按于兄所言,也未尚不可看作是一座大卧佛。大佛沿着湖边而卧,谧静、安详,就照于兄所言,就看作是佛的真身,睡的时候尚且撑满了南至北,头枕着最北的高峰,脚是搁在最南端的山岭之上。睡的氛围充满了宁静、祥和,和煦的阳光一片金黄,绿幽幽的睡榻,这难道比不上“七香海”和“七金山”,这活脱就像佛国的须弥山景象!

然而,我还是愿意理解为“道”的世界。于“道”而言,却是称作为“洞天福地”。全国有十大洞天,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广东只清远飞霞山,惠州罗浮山各为福地。这长湖其清幽又岂在此两处之下呢!倒也奇怪,这里远近,竟无一处寺庙和道观。我想若在这林泉间,清修起来,比彼处“福地”更易于屏息敛神,守住丹田。做起功课来,定力也强多了。佛也罢,道也罢,我说来说去,只不过想说明长湖真是个超脱红尘之外的仙境。现在凡寺庙道观皆成为旅游胜地,没有的话,也要造出来大佛或观音,让人们开着车上去凑热闹。人们攀比着,把香烧得越来越粗。看来是香火鼎盛,只是失去了宗教应有的静谧与庄严,于是有了处级的……然而在这里,连这些红尘外的“红尘”也没有。那座于兄所言的卧佛,此时,我也认同了。唯有这里,才能使佛佗高枕,六根清静,四大皆空。

船一直开,女书记将我们又带进了另一个仙境。这是湖中的小岛,两岸并不阔,匝岛皆山,遍植绿森森的杉树,密不透风似的遮天蔽日,因而极是阴凉。岛上有一小屋,住着败两三农人,岛上密植橘树。此正值果熟,书记任由我们上去采果吃。羊肠小径绕岛数匝,上下相连,尽是果树,蜜橘打头,伸手可摘。幽绿之间,点点黄金。掰而食之,清甜爽脆,蜜溢齿颊。回首再望来处的山,如坐井观天,幽绿深处,只看得见天了。原来此岛本非岛,原有一村,因截流蓄湖,被淹于水底了,村民尽都迁徒了。此村曾产“双色米”,称作贡米,是否属实,未考据。而这两三农人,原来就是这村的旧民,迁了新处,还种此米。自撰广告词,谓“一谷两米”,同甚煽情,说是“好色”为人之本性,人生在世,何不尝尝此两色米?似乎不吃他的“一谷两米”这辈子就白做人了。当然菩萨绝不会这么说,只是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想,他的双色米,甚至再多几色,那还是空的。米,还是米。不过,他的米也真煞有介事,一袋两装,分开紫米和黑米。我百思不解的是,既是“一谷两米”本是同禾生,又紫又黑混在一起,又如何泾清渭浊的分得清清楚楚?这是农人们的技艺,我辈只是匪夷所思罢了。

在夕阳西下长湖之际,我们的船往回开了。两岸映成紫岚翠微,暮霭中叆琏余晖,氤氲残照,近晚的初凉悄悄袭来,波间泛起万千方百计金蛇般的涟漪,粼粼闪烁太阳最后的辉煌。就是这残晖中的云山,镶着金边映得满天红彤彤,一切的山廓、树影、波光、小船、远村渐渐褪去最后的辉煌,整个氛围充满着悲壮和苍凉。一切将渐渐归于沉寂,但只有一点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充实,那就是东方思想的精髓,人天合一,淡泊致远的境界。

流溪香雪

雨淅淅沥沥,一直下个不停,我与画友们随占峰师到流溪河写生梅花。雨中的青山,格外鲜碧;雨中的流溪河,格外清纯。淡淡的青黛,不经意的渲染在天地间,朦朦胧胧。风丝雨片中,看到流溪河泠泠低回,始觉车子渐行渐高,原来我们已经行于从化良口山壑间了。一侧是峻岭连阙,草木黄叶,烟雨欲断;一侧是野渡无人,溪水漫荡,淡温柔如烟……

从化骑于北回归线上,故有亚热带椰风橡雨之旖旎,而多荔风竹雨,郁郁葱葱,风景这边独好。眼前却是秋风秋雨似的山光水色,不尽萧瑟。残冬却显得暖,令人不觉时序的更替,要不是梅花传出消息,蓦然回首,惊觉又一春了。梅花在北方是腊月开的,而在南方,未竟葭月却尽放了。那山坳处一片点点的白。便是梅花了。山深处,一片片的白越密,如云似雪。我想,倚天抽剑的气概,断昆仑为三截,遗东的一截,怕是遗于此了。那一截昆仑投到岭南,也怕冰雪消融了。会不会因此就化作了雨水,淋漓南国了?

梅林里遍地泥泞,却也正合“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境。湿漉漉的山径,糁了一地梅花瓣,权作岭南之雪。陆放翁云“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于此间放翁不须嗟叹。这里的梅花尽管零落,但却是片片清浅的香痕,暗香于细雨如烟中轻袅,飘然如故。此处的梅林于六十年代植,已有三十余年。株株皆披苍鳞霜斑如甲,苍劲偃蹇,若虬龙之蟠腾生姿,勃然崛起,真玉龙也。也许是天天的风雨,频斗霜天,乃至玉鳞散落遍野,然周天并无寒彻。雨霁时,斜阳脉脉,雪白的梅梢,挂着风雨的残片,点点滴滴,那是玉龙斗寒,劳苦这汗挥洒清冽。如脂如玉,如琼如冰的花瓣,洁白无暇,所吐粉蕊,鹅黄嫩绿,噙着宿雨,百媚千娇。

占峰师爱写梅,他写的梅花非同一般文人所写,他是写形写神,梅花骨朵写得瓣瓣含脂,蕊中敷粉,似有清番溢出。枝出如铁,伸手可折。看是一枝逼真的梅花,品之却是一种人格的高风亮节。那天我见占峰师,便说起流溪有香雪。南国尽得有梅花尽展傲骨,占峰师闻之迫不及待即欲前往。在横斜的梅枝下,他习惯地席地而坐,认真地铺开了纸,对着梅花写生。他虽年届古稀,其写画神态仍如三十年前的风采。只是技艺已臻更高的境界,绘形绘神的把梅花最传神,最灿烂的一刻尽描绘进画图。两鬓染霜的占峰师却是红光满面,竟也如梅花雪中愈见精神。无论是眼前的梅花,还是占峰师笔下的梅花,两重的疏影横斜,一样的暗香浮动。我想与其说是占峰师在写梅花,不如说他在写他的人生。如果人类的活动多点采撷大自然每一刻的美好,不去制造什么“厄尔尼诺”现象,那该多好呀!乃有诗咏之:

傲骨风霜自有花,鲲鹏壮志在天涯。

不堪腐鼠谁特意,怎奈蠹虫自律夸。

天若有公天有眼,地如无恶地无牙。

凤凰飞去寻栖处,底事梧桐却啼鸦?

越过如云如雪的梅花,山下流溪河载着一夜的雨水,初涨碧绿,浸漫着这枫老竹翠的寒山,于是乘兴仿效陆放翁,填得一阕《卜算子》,词日:

烟雨断流溪,域外梅如雪。洗尽腻脂透尽香,十万枝如铁。

千剑啸寒风,巳把昆仑截。拼尽毫锥拼尽心,更沸中肠血。

六十年代初农民们种下的梅树苗,饱经风霜到如今成了“流溪香雪”,由梅花及人,梅花在这里“寂寞开无主”。我想起一句诗“是真名士自风流”。这里没有城市喧嚣的塞车嘈杂和迷漫的废气,没有霓虹灯眩眼昏花的闪烁。但见梅林深处平岗细草的鸣犊,鸡豕在竹篱间的叫声,菜田里瓜棚豆架,瓦屋所积的柴樵,山鸟飞落农家觅食的争啼……而这些都尽收在画师的写生册中,成为他描绘美好生活图画的创作素材。

瘦竹

我在从化别墅后花园,种了竹。我指明要的是枝要细,修长。棘竹,丛竹,佛肚竹,都不要。花工说,这种竹他们称为文竹。我想那是文士们要的了,像郑板桥最爱画的那种了。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当然是这种竹。文同擅写竹,胸有成竹,当然也是这种竹为其块垒。我认为只有这种竹,才有君子之风。其他的不过是草莽之丛罢了。

竹其竿虚心空怀,什么都没有,但有一股清气。竹似无弯枝,皆挺直向上,这一根根皆是傲骨,从不媚俗。竹并无花朵点缀,唯片片绿叶,皆以书法之笔撇撇为序,或“人”或“介”、或“个”或“川”……淡雅、俊逸、潇洒、窈窕、清明。总之,竹令人如坐清风,与一位俊士为伍,与之可倾心,谈吐风雅,叩问清风明月无虑的情怀。当然,我也不过俗夫一个,但盘桓于青竹,使我顿涤杂念,心境豁然。

古有竹林七贤,他们在清泉匝绕的青青竹林中,以酒对抗世俗,以诗鞭挞世俗。他们在竹林之下肆意酣畅,轻蔑礼法,逃避尘俗。阮藉的矜傲,刘伶的疏狂,嵇康的狷介……刘伶裸醉而卧,将天地只当作裤裆,叱退左右的攻讦小人;嵇康在临刑之际,弹奏一曲,发出生命最强音,摔琴而叹:“广陵散从此绝矣!”坦然地引颈就戮。此后竹就成为文人自呜清高的精神象征。历朝历代的权贵多是以权钱作胆,践踏文明。而文人极其所能,也只有如闻一多那样拍案而起,这就是中国文人的骨气,但他最后还是挨了反动派从暗处身来的一枪。

毋庸置疑,历来为文很清苦。尤其在现在市场经济的年代,下下讲钱,文人的价值可谓跌至谷底。两人见面一介绍,说是“作协”的,人家听到的却是“做鞋”的;我说我是“作家”,人家却听到是“塑胶”;说是“作家协会”,人家还是还是听到“交易会”……总不住“文”方面靠。古时谓“九儒十丐”,儒仅比乞丐稍高一等耳!这时,唯有对竹轻诵,风过竹而轻轻摇曳,为我唱和。我感到只有竹是我的知音,只有它才欣赏我。尤其在明月之夜,粉墙上映着竹的瘦影,我的影子也映着,相比之下,我感到自己俗不可耐,自惭形秽,颇感汗颜无地。

因为我每天为生计,不得不碌碌于尘世。不过,我所积攒的钱,年青时一锤一毛钱敲出来的;当了作家后是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爬出来的。那是一辈子的血汗,卜此一居,问心无愧。所以,如同这瘦竹一般的清节。尽管竹也因为生存,需要泥土、需要水分……但它存在于这个世界,唯其翠绿,正直,这就是我要向竹学习的生存原则。尽管我会极力否认自己在自鸣清高,但骨子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这样的意思。尤其在当今,象我这把年纪的人,特别是文人,无论观念及意识,都已经落伍。像这么始料不及的冲击,我们像被海潮推上沙滩的贝壳,只能望洋兴叹地伤悼着壳上花纹的美丽已成昨日黄花。拮据与寂寞,不得不以自鸣清高,聊以寻取慰藉。

由此想来,我又愧对翠竹。无论烈日、风雨;即使酷暑,严寒,竹仍然那么青,既不开花也不落叶,摇曳生姿、绰约临风。稍有雨水,它便出笋,在石下悄长,嫩嫩的叶芽解箨而出,慢慢长成新篁。也是那么淡泊,不求施肥,不求剪草,甚至我只将它植于黄泥夹杂碎石的土上,只是浇了一些水。它也没有怨言,只伴一块石头足矣!无欲则刚,无怪乎它长那么的刚直,一节一节,节节向上。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学足这竹子的品格,做一个无私无畏的人。

于是我又填词一阕,调寄《更漏子》:

对清风,临明月,瘦影粉墙依约。司马赋、右军书,请板桥一涂。

心无欲,四时绿,春夏秋冬淡泊。风过诵,雨来吟,句成应没痕。

天地嵌翡翠

——英德长湖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