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也不知是打哪一年起,从羊城的长空消失的。广州的市区越来越大了,羊城不复再现乡村景色。没有了田野、村庄、小桥流水、杨柳岸、竹篱黄花、出墙荚蓉、碧绿的芭蕉、池塘的蒲荞、雨后的蛙声以及滴在荷叶上的珍珠一般的露水。田野被推平了,成了八车道的公路,小河被填了,“花手巾”无处可寻了。甚至连长出花花草草的泥土也难寻了,尽被混凝土和沥青所覆盖。最令人震惊的是,小河的水如同污墨一般,被挤逼成一道阴沟,浮着垃圾,在被填平了的田基旁侧的石桥下流过,不再有生命,不再有乌篷船。没有茂密的草野村树的绿色呼吸,参差密集的“石屎森林”连高天流云尚不得一窥全豹,更不可能凝聚足够的氤氲水汽,折射出七彩缤纷的虹彩来了。现在的年青人无从看得见彩虹了,高楼大厦闪烁着不分寒暑的霓虹灯。
这是都市人的幸运还是不幸?
水仙
一碗清浅的水,几颗圆润的石。水仙别无他求,得此足矣。几片玉带似的叶,嫩绿薄翠;几朵瑶簪似的花,淡白轻黄。它不媚不俗,浅颦低靥,向人们投来诚挚的微笑……
我爱水仙,就爱它清雅高洁的品格。春天里,百花开得闹哄哄,向东风争媚邀宠。面水仙默默地在“闺阁”——清水盆中对镜贴花黄。顾影自怜,怀着一颗纯真无邪,处子一样的心,羞怯怯地窥视这美好的人间之春。那亭亭玉立的幽香清姿,令人想到了浣纱的西子、凌波的洛神……真是一种不俗宜仙的花卉,名符其实。为此填得《洞仙歌》词一阕,以赋水仙:
烟寒波冷,抱冰壶洁玉。只怕佳人翠衣薄。是洛神,芳魂何处归来?欲相语,还似含羞低目。相思怜倩影,仙子多情,怎奈此缘不堪续。春至正消魂,寸步凌波,忽见得,桃花吹落。自归去,卜居山水间,笑群芳媚态,蜂蝶相逐。
每年,春节来临前二十多天,我总要像去迎接上人回家过年似的,到花木店选购几个水仙头,热热切切的捧着它回家。养水仙真是一件无限乐趣的逸事,既陶冶人的性情,又培养人的科学态度……
记得贾宝玉说过“女孩子是清水做的”,我并不恭维这句话。只是用以说明水仙的那种灵性,倒也未尚不可。记得宋诗中有一句“得水能仙天与奇”也是这个意思。养水仙只能说是养,而不是种。像侍候襁褓中的婴儿那么细心。买回来的水仙头得先晒太阳,以防它过早抽芽,不到春节就把花都开尽了。让大自然的光和热,积蓄在胚胎里,孕育着水仙花。这样,它才能得天地之“精华”。揭掉像蒜衣似的鳞片,那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洁白的茎瓣像一捧凝脂,像一团琼玉,玲珑剔透,晶莹圆润。为了让它的芽尖能容易勃出,得在瓣鳞上浅浅的划一刀,那真是剖璞雕玉一般的艺术呀!不然,水仙就会失却绰约清姿,长成一副大蒜胡葱的模样,让人哭笑不得。
就在春节前20天,得把水仙头养在盆中,灌以清水,待其天然长成……这两天,气温骤降,连石头也冷得哆嗦。手指沾着水,也像划了一刀似的疼痛……浸着这“雅蒜”,真怕冷坏了这些俊物。我赶紧披衣而起,将陶盆取人室内,灌以温水……
过了一星期,水仙的翠叶像观音的手指似的伸出来,温柔地爱抚着寒风。我想即使再冷酷的落木风也会被感化。这时,应该变成春风了。花茎从叶中抽出,渐抽渐长,花蕾数朵在梢头含苞待放。真是“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它是梦回洛浦,与子建共诉衷情呀!我想,它有性灵的话,可以想像到,它开花时节的那种“仙风道骨,冰心雪貌”的姿容。据传说,水仙是寒夜的观星(女史星)落地后所化。一个姓姚的美妇人梦中吃了这花,醒来就生了个女婴,长成个美丽聪明、善文工诗的才女。因此,水仙花又名女史花、姚女花。可见人们对水仙早就有美妙的幻想,良好的愿望。它是美与智慧结合的象征。
水仙甚粗生,文章开头说过,它只求清水为饮,卵石为息。因此多生于湿地,而以产于漳州为佳。出身的平凡,衣着的朴素,容妆的淡雅,使人更感到它那种真挚纯朴的美。不像梅花的壮烈,不像菊花的喷薄,不像桃花那么热情,不像荷花那么矜持,更不像牡丹那样雍贵。它——水仙,别有一种品格,一种风韵,一种姿态,给人以美的享受。使多少诗人搜寻枯肠,为它歌吟:“罗带无风翠自流,晓风微弹玉搔头。”但我最喜爱的是辛弃疾的“云卧衣裳冷,看萧然,风前月下,水边幽影,罗袜生尘凌波去,汤沐烟波万顷。爱一点,娇黄成晕……”啊!这花一样美的诗,诗一样美的花。
月的调笑令
月亮一直是中国文人骚客取之不尽的创作题材。苏东坡一阕《水调歌头》更是千古绝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年少时也因此对着中秋月更是充满了憧憬。小时候,听的“嫦娥奔月”神话一直耿耿于怀,宁可信其真。故也憨居居地学着苏东坡对天发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看着月中朦胧的影,当真以为是桂树。吴刚不遗余力地砍呀砍,他是“学仙有过,滴令伐树”几千年了。活得也真够累的,连一点桂皮屑末也不曾砍下来,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但据上古神话说是嫦娥“窃西王母不死药服之,奔月。”食前曾占之“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于是“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本来照后羿的本事,射下月亮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十只三足火乌鸦的太阳,也让他射下九只来。至于为什么不射?大概怕伤了娇妻,可见大丈夫还是很重情义的。但嫦娥独上月后也不见得好过,负心变作癞蛤蟆。所以辛弃疾说得很不客气:“蛤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倒是李白说得公道些:“白兔捣药秋复春,妲娥孤栖与谁邻?”杜甫也说:
“斟酌妲娥寡,天寒面九秋。”李商隐更道:“嫦娥应悔吞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完全是倾向于她,寄有相当的同情了。月是美的,人们以宽容之心,认为嫦娥是美的化身,不想她变成丑陋的癞蛤蟆。于是,上古神话的化蟾之说,也就不攻自破了。
后来,读多了书,也有了点天文科学知识,便知道月亮到底是怎么回事。地球与月亮之间,就好像一个链球运动员和他的链球,亿万斯年,他带动着他的链球一圈圈永无休止地旋转着,终没有甩出去。链球就相当于月亮,链条却是无形的向心力。那链球运动员笨得好像吴刚,揪着那链球不放,转呀转,甩一个永远也甩不掉的球。那就是上世纪大科学家牛顿发现的千古不朽的万有引力。
不过,美好的月亮也有不尽人意的行为。据科学家所云,地球上的潮汐、寒暑、旱涝之灾,火山地震,均是由于月球与地球之间永无休止的“恩怨”,万有引力所诱发的。那就怪不得希腊神话中,月神狄安娜会被写成暴戾之神。虽然,她是太阳神阿波罗的亲姐妹,贞洁之神,保护少男少女。但她脱下温柔的面纱,却是那么凶残,杀人不眨眼,将人变成鹿,让狗把他撕成碎块,还杀孕妇取婴……
原来月亮还是个“大麻子”,广州人说的“落雨收粉”的那副面孔,上面寸草不生,一片死寂,被陨石撞得脸上尽是凹凹凸凸的“麻子”,偏偏是它流传了千年美好的神话。不论在中国,电不论在外国,月亮都是那么吸引人的天国。是不是月亮纯情光洁的盛名,其实难符?我想如果现在无端端把一个人弹射到月亮去,他会吓得魂飞魄散,哪会像嫦娥那样潇洒浪漫。吴刚甚至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男子汉,砍树砍得不遗余力,鞠躬尽瘁。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宁可将月亮以神话色彩渲染得相当浪漫,弄得不少怨女痴男对着月亮要死要活地迷幻着爱情的梦。尽向它倾诉自己心中的情愫,失恋的祈求月亮可怜他,好让心上人回心转意;热恋的自鸣得意地奚落月亮,好像倒是月亮妒忌他。不是有个月老吗?他老人家就管这些三姑六婆的八卦诸事。蒙查查地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的脚用红绳捆绑成夫妻,大概这就是婚姻介绍行业的鼻祖了。
我少时也曾望着高天朗月想入非非,竞不曾想到嫦娥化成蟾蜍,却猜想着月里嫦娥到底美到何等程度?以作将来娶老婆时作参考。是时正当文革,美丑善恶,人皆心中有数。我便偷偷仿照苏词,也填得一首《水调歌头》,以记1971年辛亥中秋:
举首中秋月,阿处远飞来?寒辉清影,玉镜千里去悠哉!
照得缁衣如水,借得长凤吹我,径直上瑶台。好取神仙骨。换却凡人胎。坡翁笑,太白舞,酒杯开。桂花一埕,先着吴刚饮三杯。还邀垣娥舒袖,归去人间阿处,满眼尽尘埃。
诸仙欲留我,莫去惹愁哀。
这当然是小儿涂鸦之作,竟想与吴刚争风呷醋。当时颇有点自呜得意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但总比那些嗥叫着“老子就死在战场上了”之类打倒这,打倒那的唱词要强多了。
苏东坡的那首词,有一句倒是吟得仔细,“高处不胜寒”,月球上果然很冷。如此说来,嫦娥应当是中国第一宇航员了。我想这要不是神话,她吞食的那颗灵药,肯定是极高纯度的固化氢元素。那么嫦娥肚子里可能揣着可携式轻型原子反应堆,药丸一进嫦娥的肚子,马上进行链式原子蜕变的反应,产生大量氢气,使得嫦娥飘飘然直上重霄九。这当然是宫廷古方,可远溯至魏晋之时,晋傅玄诗云:“月中何有?白兔捣药”。可见当时只是个原始小作坊生产。倘若嫦娥肯下来,捐出那高科技的绝密配方,投入现代化大生产,那肯定会得大奖,50万元奖金、一套别墅、一辆“奥迪”轿车,那是笃定的。到那时,连火箭也省了,人人吃一颗,轻轻松松的直飞月球去,也省得地球人满之患。于是我便以诗谑之:
嫦蛾第一太空人,远古之年出凡尘。
我饮吴刚三埕酒,敢抱明月带香斟。
还有一个令人揪心的消息,说是因为月亮与地球间万有引力的“惹事生非”,给地带来很多的灾难,美国有科学家建议用核弹将月球摧毁。然后,明镜高悬,再造一个人工月亮发射上去挂在原来的位置,普照大地。这样就以彻底地消除地球上的一切自然灾害云云……
我想这可能是美国人没有阴阳概念所致,月亮就是太阴,没有了太阴,太阳怎么办?亿万斯年,这对宇宙第一夫妻恩恩爱爱厮守到今天容易吗?活活把老婆给毁了,剩下孤零零的太阳,真怕它会寻短见,那岂不是太残忍了吗?
到那时没有了“月有阴晴圆缺”,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人人都会说他是杜撰的了。没有了“明月出天山”的壮观,没有了“清辉玉臂寒”的柔情,没有了“月上柳梢头”的缠绵,没有了“一樽还酌江月”的豪情,没有了“云破月来花弄影”有滕胧,没有了“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激越……没有了大自然,那叫生活吗?没有了自然,一切尽在人设计的程序中运行,那还有什么自由?真怕以后人会把自己关在饲养场里饲养,故以小诗笑诘之:
来月可曾似旧时?云开千古照瑶池。
登楼莫睇人工镜,人若有情不得知。
海上田园记
先前几年,关山月老与陈残云老尚健在。朱崇山兄挂职宝安常委之故,由残云伯当年的“小鬼”胡强局长安排,随两位前辈到过宝安。因关老在沙井搞过土改,怀旧遍寻工作队的陈迹。终找着一处旧教堂,认是工作队的驻地。弹指一挥四十年,看到了沙井镇的巨变,回到镇府,关老感慨地一挥而就写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此间不过数年,关老与残云老都已骑鹤归去。崇山兄邀珠江文化会同仁中山大学黄伟宗教授、诗人洪三泰兄、华工谭元亨教授、作家廖华强均携眷作客。我始有机会故地重游。此次来沙井,我根本认不出沙井了,中逵大路,杆齐列、灯高擎,九衢经纬,通平达直。华字峻楼,广厦崇丽,尘合云连,望无尽处,这是南方穷民面对地,背朝天的农村?
当年土改的农村荡然无存。若关老、残云老健在,肯定乍惊。再要寻觅旧迹,恐怕恍如隔世了。关老一腔奋慨,那如椽巨笔又不知会题何词了?尽管俩老不在,但俩老倡导的珠江文化,却由黄教授打起了大旗,组织起珠江文化研究会。据黄教授回忆,就是那次的访谒,在桃花源里俩老产生了弘扬珠江文化的念头。
大概也只有珠江文化才能解释这巨变,珠江向海洋的开放性,包容性,始得以领风气之先。沙井的变化应该是得益于这种先进的地域文化,早于千年之前,便有面向海外的海上丝绸之路。于是达摩渡海西来,惠能得以创造有中国特色的佛教,那就是禅宗。而宋的覆灭,元的扩张,都未能越过珠江的天堑。于是珠江口上八门夺海,三龙争珠。海洋蓝色文明的西风由此而东渐,于是出了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将资本主义的革命引入中国,这才在中国轰轰烈烈地上演了悲壮的北伐。一直到世纪末,老迈的邓小平在此画了一圈,这才有了中国春天的奇迹。沙井的奇迹也就应运而生了。
车子朝着“海上田园”路标而奔,似乎迎面扑来了咸腥的不同于他处的海风,可是其中夹杂了生蚝的鲜味。因此沙井蚝油是百年名牌,早已驰名中外。只是现在难得见到滩涂上的蚝田了。我想这“海上田园”可是推平了一派滩涂建立起来的吧?农耕时的文明,依然予人一种莫以名状的眷顾。倒不是失落,而是一种物换星移的感慨。
这原来就是极为自然的渔村,建起了极亲近自然的渡假区。让脱离了大自然不过廿五年的深圳人,重新回归大自然。到这大自然中体现他们在廿五年以前的生活,只是过滤了令人不堪回首的苦涩。现在再吃野菜,蕃薯藤,油水甚足,由大瓷碟上大雅之席。此谓之健康食品。更有那时闻所未闻,由高新科技培植,有“植物伟哥”之称的“黄秋葵”。偏偏黄教授公子名黄葵,于是开玩笑说黄氏家族又多了一位女史。
次日,经理安排游览,开了两驾电瓶车,沿着“田塍”徐行,在基塘田园景区徜徉良久、重拾那种“落雨微徽,水浸田基”的感觉。只是晒得很,难听得蛙声一片,只有几尾蜻蜒在塘中争立小荷之尖。泥涂间或有跳跳鱼仔,既然其中有“抓泥鳅”的玩意。捉捉“花手巾”之类小鱼,摸摸螺,捞捞蚬这廿五年前农村孩子见惯不怪的玩意,也应该没问题。
田基上种了各种岭南蔬果,如茄子、青瓜、丝瓜、豆苗等;还有番石榴、杨桃、木瓜、黄皮之类的果树。现在这都成了稀罕的东西,引得太太们惊讶长了见识。水上浮着鸭子,偶或飞来一两只水鸟,叼鱼郎甚或是野鸭,在鸭子边上掠过,发现叫不投机,便灰溜溜又飞开了。
这让人想起了残云伯笔下的《香飘四季》所描写的水乡的风情画。珠江三角洲的水乡村庄,大致如此。苍榕、蕉林、翠竹,缭绕村外的小溪,横着几条小舢舨。人们唱着咸水歌,以寄男女之间仰慕情愫。那是最纯净的民俗民风,与大自然一般,不染一点铜味。我极力要这“基塘田园”嗅出曾经飘于四季的草木之香,或许也真有几分,只有欠缺了细娇、风英、许火照、何水生等。不过现在他们大都成了皮鞋锃亮,西装刮刮的企业型的农民了,他们就在我们的身边,陪伴着我们作导游。向我们陈说水乡现代的风貌。残云伯或许会以如椽巨笔,酣写《香飘四季》新的续篇,且题材当取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