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广州城大凡一些既脏又累的工作,大都让外来人包了,如搬运,泥水,扫街、保姆,尤其工厂里,工人都些年轻的外来打工仔。要在“上山下乡”年代,对广州的后生仔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的美差了。但现在他们宁可下岗,在家里呆着,陪着阿公阿婆打打麻将也不愿干这些“下栏”的活。而当这些外来的打工仔们凭血汗钱购置了楼房,他们会急得瞪大眼睛,大骂出口“又是捞仔,累得我地(我们)都无啖好食。”好象买楼的应该是他,而不应该是“捞仔”。近来,广州城外不断卖彩票,城北卖了城南卖,城东城西凑热闹,后生买、阿婆买,倾城皆去买彩票。有钱的开着小车去,穷的自己搭车买,富的有人替他买。穷的买一张两张碰运气,富的买几万就不信不中。偏偏外来打工仔一刮就中了头奖,欣喜欲狂,披红挂彩,光着脚来,开着小车回去。广州人心理又不平衡了,说道:“这奖是给穷人中的。”以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大度”,悻悻而归。为不吃亏,他们会便宜地买下打工仔中奖车开回去,好像是他中了头奖。这是自我安慰奖,总比铩羽而归体面得多。
近二十年,广州人荣甚,幸甚。二千多年前,广东瘴蛮之地,水泽山林,土著刀耕火种。秦朝统一六国,发兵岭南,南尽北户,中原文明渐人。在历史长河航行,广东一条“花尾渡”而已。这条靠拖动的驳船,一夜之间装上了引擎,忽然跑到前头,世人瞩目。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广东人有了钱,自谓“招啧”,咄咄迫人,自以为亚香港了,以香港人的文化心态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时代潮流。由基围虾始,龙虾当早餐,鱼翅捞饭……吃的新名堂满城七彩。随之香港歌星火爆,粤语歌曲流行,北京也好,上海也好,谁也唱不像。广州人似乎傲视同侪。广州兴起香港热,穿固然,吃亦然,连说话、走路也学香港时髦派头,乐此不疲。以为自己也刚搭直通车回来,粤语英化,“见了唐人说鬼话,见了番鬼口哑哑”。早在先秦时代的百越民族,各处方言各处音仍然一直沿袭至今。有趣的是,中原的“纯正”汉人逃到南方,也仍骄傲地固守谁也听不懂的祖宗腔——客家话。
在外人听来,广东话与越南语很接近。“粤”以前就写作“越”,后为了与越南的“越”区分才改过来。其实粤语和越语并不通。广东话有九声,其中保留平上去人四声,比现代北方方言多了一倍,北方方言与其他六大方言的最大差异,是缺少人声。其次是卷舌音、儿化音。故用粤语朗读起唐诗来,颇有“平平仄仄”的抑扬顿挫。朗读“古文观止”亦尽琅琅上口,颇具古风。而用北京话、上海话,俱达不到此效果。大概广州话是最多保留了古音的方言,如古语中多用“渠”作第三人称,而广州话亦称他为“渠”。《全唐诗》就有“蚊子叮铁牛,无渠下嘴处。”可是“阿拉”却无古籍可据,倒是“依”或“伊”多作古民歌之用。可能字困古音而僻,现代汉语字典查无可查,故在香港因广州话方言而自创不规范的汉字如“嘢”(东西)“啱”(没错)“有”(没有)“咐”(这样)“面”(盖)……大量出现,在香港报刊上招摇过市,令人看了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
从唐诗宋词中也可以看到,人声韵的大量使用,很多字词如果以粤语去读便十分合辙,而要是用现代汉语的北方方言念就别扭得令人难受。唐以前的文献中,也基本不见卷舌的儿化音。“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唐张籍《忆远》)黄莺儿的“儿”是一个单独的字而非儿化音,也不是轻声,才合乎五言的格律。即使填词也须用的粤语才有平上去人,抑扬顿挫的韵味,宋以后的词家多为南人,北人要附庸这个风雅,一定要首先突破四声的限制。过不了这一关,那就只好去凑《竹枝词》,骚骚都是羊肉,好歹也是“词”,通俗易懂,不须平仄,也不须人声。宋词元曲,看似一脉相承,实则大相径庭。一雅一俗,貌合神离。北人逊于填词,那广州人就“小曲好唱口难开”了。这“曲”是马致远《天净沙》之类的曲。南方的戏曲曲艺,极受方言区域限制。
粤语中虽保留了不少古汉语,却也糁杂港式英语。此可与上海人相媲,英式上海话因有英租界,直接音译于洋人口中。而广州人则拾港人牙慧了。至于“买单”、“搞掂”之类的新粤语却能风行全国,连大腕明星也张嘴就来。大概是港人无孔不入到处做生意带去的。
广东人常在“海边”行,岂有不湿脚的。这种洋化了的中华传统文化,显得热闹,新鲜,特别受现代人的垂青。而久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人就不认同了。此所以是香港电影在内地热闹一阵,只留下一声嗤之以鼻“胡闹”的评语。香港歌星可以倾倒内地无数年轻歌迷,但有识之士无不一笑置之。这些歌词狗屁不通,星既无音乐知识,也无文化修养,“人靓歌甜”而已。尽管如此,内地仍以看广州话的香港片和唱广州话的时代曲为时髦,就连一向不正眼看广州的上海,学粤语也吃香了。
作为国粹的国粹——京剧,广州人听不懂,代之以粤剧。不过,粤剧中有所谓官话叫板,用粤腔京话,调遗京韵。血许京剧到广州,“宫商角羽”成了“工尺士上”也不奇怪。既然“老兄”能读成“挠凶”,就难保不把“呀呀呸”唱成“哎吔吔”了。不管怎么说,倒是“工尺士上”谱成的“广东音乐”如《惊涛》、《步步高》、《彩云追月》、《饿马摇铃》、《雨打芭蕉》响彻大江南北。当然,再好也好不过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粤剧和广东音乐,洋为中用也大行其道。演奏乐器就不只限于民族乐器,“昔士风”、大提琴、小提琴、洋琴、小号……纷纷登场。即使是“粤粹”的粤剧唱曲谱貌似十分严格,音律竟有九声,比诗词要求的“平上去人”四声还严格。但一松也很松,现代的、西洋的流行歌曲也能填上些“艳词丽语”琅琅上“古人”之口唱满江湖。而在京剧,并无先例。此为珠江文化的特色,可见其包容性、灵活性。
还有国粹的国画和武术,到了广东却有另一番风格。说到国画,广东关山月和江南傅抱石同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巨制《江山如此多娇》,岭南画派与金陵画派合璧联珠。岭南画派与海派、京派为鼎立中国画坛的三雄。然而,广东的书法和绘画在全国地位来说,与其经济地位不大相符。似乎广东人只有钱,没有文化。文学上,粤军总成不了气候,比不上湘军、陕军、鄂军……全国来说,只认一个孔捷生,可他又跑了。
在武术界,广东人争足面子。这首先得益于香港电影,出了个李小龙,打遍天下无敌手。香港的功夫片,使中国功夫风靡全球。但少林寺在河南嵩山,即使南少林也不是在广东,而在福建。能把这些故事风头十足地演绎出来,拍成电影,却是讲广州话的香港片。南拳北腿,广东的南派功夫地位由此确立。南拳系列包括刀、剑、枪、棍长短器械是武术竞赛一大项目,与北派平起平坐。《南拳王》是广州人邱建国演的,可惜英年早逝。反映正宗武当派的《武当》,女主角也是广东姑娘林泉演的。功夫片的兴起,人人错觉少林、武当、崆峒、昆仑、峨嵋各派,武林高手皆讲广东话。令广东人表现得当仁不让,这表现在民间传说,如洪熙官、方世玉,尤其方世玉更是打败北方武士的英雄。“拳打湖广两省,脚踢苏杭二州”情绪明显。解放初,在广州家喻户晓,津津乐道。看广东人演武,确有一种猛虎下山的气势,声色俱厉,讲究下三路的功夫。马步稳健,下盘坚固,防守严密。而北方人则矫若游龙,闪电霹雳一般,上盘连招带打进攻凌厉,上三路的功夫相当厉害。就连舞狮也可看出,舞南狮擂鼓助威,有采青,梅花桩等,显得沉雄威武;北狮有滚球,戏珠等,虎虎生气,敏捷灵活。这方面反映了南派武术侧重于以守为攻的技击性,讲求实用。李小龙的贡献在于革新了中国武术,在南派的“咏春拳”基础上,融人日本空手道、泰拳、西洋拳的长处,独创“截拳道”,把中国武术提到世界级层次。
岭南画派同样讲求实效,吸收日本画的色彩之长。日本画是在中国画基础上吸收西洋画长处,改革而成。岭南画派对中国画之贡献盖为对旧传统的革命。在三十年代却饱受排斥和批判,高剑父更受尽攻击。到了日寇侵占广州,投靠日寇的却并非岭南画派。
若说西化,中国城市之大哥大——上海,早在世纪初就首当其冲。西方列强在上海都有租界。英租界有头裹红布的印度“红头阿三”,在上海滩欺负中国人。广州的沙面比起这些租界来,小巫见大巫。香港整个是洋人作威作福的天下,“红头阿三”让广州话叫成“摩罗叉”。尽管语气中带有点蔑视,但也奈何不得。人家狐假虎威,一挥警棒,也只好俯首贴耳。这点品性与上海人不相伯仲。语言英化,广州比上海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本体语言的体与用,广州话的距离大些,也显混乱。这要怪香港人把“番话”当粤语。挪“贴士”,做“波士”,揸“的士”,够“菲士”,摆“甫士”……这话是找窍门,当老板,开小车,够风光,摆架子。满嘴漏气似的“咝咝”声,中国人听了,不知所云。
西方强势语言都有卷舌音,是中国人学习西浯遇到的一个难题,北京话说得好的人,学习说西语就容易过关。我们常戏称中国人说带口音的英语:上海英语、宁波英语、广东英语、湖南英语,……独没听说过“北京英语”,盖北京人能够发好卷舌音,并准确区分私师、自治、此齿、燕样和了鸟,带母语口音自然会比其他地区的中国人要少得多。然而,广州人能说好粤语的“九声”却说不好“汉语”(普通活)的“四声半”。那年我在北京学习,建国饭店只对外宾开放。广州学员一讲“九声”的粤语,保安以为是香港人,于是指指鼻子大模大样进去。而讲“四声半”极佳的北方学员却被拒之门外。
五六十年代,在广东人人都说“食在广州、住在杭州、着在上海、死在柳州、娶老婆娶在苏州。”然皆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不过如此。唯“食在广州”名符其实。文革后,传统之食、名厨名师扫荡殆尽。广州几家老字号的酒楼,如泮溪、陶陶居……多不景气,只有广州酒家以“食在广州”开宗明义,仍然盛况空前。就连北京、上海也大打粤菜的牌。似乎酒家无粤菜不成家。于是生猛海鲜之招徕,如火如荼。而“生猛”两字即粤语也。
广州的儿歌唱道:“老兄老兄,唔噄芫茜葱……”芫茜相当于广东人的葱蒜,那老兄当然不吃了。广州人不吃葱蒜,是因为嫌其吃了口臭。至于如何食之不在北方,广州人揶揄北方人爱吃葱蒜,乃至味觉迟钝,舌头味觉无葱蒜则不快。
粤菜的精髓在于“生猛”,亦即鲜活。广州人的舌头刁,味觉灵敏,吃起来自然“另些不同”,“味道好极了”!从饮食方面亦可见一斑。广州人善吃是出了名的,“什么都敢吃”,似乎可以推断第一个吃螃蟹的中国人肯定就是广州人。广州人只除了四只脚的凳子不吃,什么都敢吃。蛇鼠虫类,令人作呕,广州人虽谓“够晒惑凸”不堪人目;却以为盘中之餐、裹腹之物。若稍有畏缩,也难享此口福。而广州人胆生毛,其勇可嘉,外省人不可当也。
可能是中原农耕文明与北方的放牧文明因为食物较有保证,南方的渔猎文明,说不准渔获、猎物者何,抓到什么就吃什么。他们第一个吃螃蟹之勇,盖出于此。生吞活剥这些张牙舞爪的家伙,总比肚子挨饿好。或许时令不好,天寒地冻,所获空空。也许在吃老鼠或蛇之前,还吃过其它,只是实在难以下咽,或者捕捉实在太费工夫,这才打消念头。冬眠的蛇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抓到,于是就吃蛇。不须外出,就在自家屋角,即可抓到老鼠,于是就吃老鼠。
你只消往广州的酒楼瞧瞧,那里的菜谱那真是日新月异。过去喧嚣一时的基围虾似乎不兴了,光是虾,按时间顺序排,先后有竹节虾、龙虾(分大青龙、小青龙,还有澳洲深海龙、加州龙……)罗氏虾、濑尿虾。随后鳞介类的就有石头鱼、象拔蚌、皇帝蟹、贵妃螺、海豹蛇、大海龟……四条腿的五爪金龙(巨蜥)、果子狸、黄麂、山猪、芒鼠、山瑞(巨龟),会飞的孔雀、夜游鹤、猫头鹰、飞天禽蟧(巨蝠),以及最近兴起吃驴肉(美其名日“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甚至老鼠与“蠄蟝”(癞蛤蟆)……爬虫类就有蝎子、蚕蛹、龙虱、禾虫、沙虫……
广州人的胆量在于敢把一些鬼毛腥祟的东西也能放进嘴里咀嚼,而且津津有味地吞下肚子,这当然首先是广东的烹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高超技艺。这无论是苏系、鲁系、淮系、川系、湘系,甚至京城的满汉全席都难以想像的。广东的先民什么都敢吃的遗传基因,使得广州有了“食在广州”的美名。
不过,敢吃不等于能吃。广州人吃大米,吃了至少九千年,要他吃麦面,连吃三天就受不了。当时,在北京学习的广州学员不愿意上食堂,因为“顶晤顺”(吃不消)窝窝头之类的粗粮。倒也不一定非下馆子不可,却宁可自己做着吃。总之要吃活的,吃鸡要吃未下过蛋的小母鸡,用现代流行的话说,就是“处女鸡”;粤人谓之“鸡项”。这倒不是粤人的嘴特别刁,其实只要是活的现杀的,比如说不登大雅之堂的狗肉,粤人称之为香肉,为之食指大动。老鼠、长虫之类,众目睽睽下现杀现做,令人毛骨悚然,粤人却大快朵颐。
过去,工资太低,即使是四五十文要养活妻儿,一个大男人还是拿出几毛钱上茶楼“一盅两件”,几分钱开一盅茶,当然是茶叶碎,叶梗、叶屑之类:但也足以使杯中有色有水,摸着杯底,呷一口荼,咬一口干蒸烧卖,其乐无穷。广州人即使穷得叮当响,杯中物总不可少,茶也好,酒也好。没好酒,用蔗渣酿酒凑合着喝。没菜,用石卵在镬里炒烫了淬以酱油,以木薯粉打了芡,筷子夹进嘴里吮得津津有味。把石卯舐干净吐了,呷上一口酒,也其乐无穷。这作风与上海人迥异,上海人宁可黄豆过泡饭,也要穿衬衫结领带,体体面面。
说来说去,广州人重实惠,最实惠莫过牙惠了,吃进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穿衣服是表面的。当夏威夷衬衫、西装吊带裤,打领呔风行大上海和香港时,广州人长年一条黑胶绸的“三自一包”,裤筒大可两三人穿人。裤头在肚脐间折成三叠,再迭作一个包,“三自一包”盖出于此。解手时,即挽起裤筒可行方便。身上着称之香云纱的黑胶绸做的唐装衫,钉着一排密密的钮。其实钮并不扣,只用绿豆似的揿钮钉在其后,只一拉,整件衫如身生两翼,这比着衬衫走起路来更玉树临风,仙风道骨也似。然装束上远不及上海人时髦;比北京人又不算传统,近乎一个“蛮”字,且老土。而广州人称之为“唐装”,而非“清装”,有正统正宗之思。由于香港风行,毕竟也穿上白衬衫,并随港人叫恤衫。以前他们对衣着并不在意,现在也讲究了。一件上好的衣物,动辄上千元,非名牌不可。只要香港兴的,当天广州服装市场即挂出了。用上海人的话说要多嗲有多嗲,连本以服装时髦驰名的上海也不能望其项背了。广州的高第街一时间成了全国的服装批发中心,轰动全国。本来模样并不出色,阔口大面,矮墩墩的广州姑娘,其衣着也成了出美人的苏州、杭州、上海、哈尔滨等地的姑娘模仿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