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信禅师在路上遇到一个小孩,年仅七岁,语出惊人。禅师有心试他,问道:“你姓什么?”小孩答:“我非一般姓。”禅师问:“那是何姓?”孩子说:“是佛性。”禅师惊讶地问:“那是姓么?”孩子答:“是的,自性空寂。”禅师对身边的人说:“这孩子非同凡人,二十年后会是他弘扬佛法了。”他就是五祖弘忍(601—674年),开创东山法门。禅宗自他传法六祖慧能和大师神秀,便盛行于世了。
慧能初去湖北黄梅双峰山求教弘忍,弘忍门徒五千。故问:“你是何方人氏?来此所求何事?”慧能答:“我本岭南人,远道前来求作佛。”弘忍斥之:“南蛮人岂有怫性,怎能成佛!”慧能答:“人有南北,佛无南北,人皆有佛性。”弘忍就打发他去舂米。
弘忍门徒中,神秀早为上座并为教授师。是弘忍心目中的法嗣。但他怕有疏漏,令各门徒各书所见,写成一偈,然后挑选。门徒们都推崇神秀,不敢作偈。神秀在壁上写了一偈: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的尘埃。
弘忍看了这一偈,唤神秀来,说:“你作这一偈,只到门前,还未入门,你回去思改,再作一偈来,如人得门,我付木棉袈裟于你。”神秀回房中苦思数日,仍未作得新偈。
这时,舂米的慧能一字不识,请人代写一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阿处惹尘埃!
此偈从空无的观点出发,确比神秀更为空得彻底。弘忍大惊,不敢小觑了他,认定他就是衣钵的继承者。秘密与他讲《金刚般若经》要他带着木棉袈裟急速逃回新州(广东新兴)原籍。一件木棉袈裟从神秀手上突然失去,当然不肯忍让。十六年来,慧能紧遵师嘱,隐姓埋名混迹于民众中。弘忍圆寂后,他云游到广州,在法性寺(广州光孝寺)做挂单和尚。这天,正好遇到印宗法师在寺院宣讲《涅架经》。
这时,寺院旗杆上的幡被风吹拂,哗啦啦飘扬。于是印宗法师考僧众说:“你们看,这到底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
下面的僧众各说各的,有人大声说:“是风在动。”
“不!是幡在动!”也有人大声说。
众说纷纭,各持己见,争执不下。便一致要求法师作出裁定:“法师,你说吧,是风动,还是幡动?”
印宗说:“好好,你们都不要再争执了。我们请东山法门来的行者僧,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慧能谦让了一番,便站起来说:“其实,诸位所言都未能言及其中的真谛,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
众僧大为震动,他们所争论的都不着边际,被这位行者僧全盘否定了。他们都想听听这位见多识广的行者有什么妙论。
印宗也感到了震撼,便追问道:
“那么,你说到底是什么在动?”
慧能不缓不急地答道:“是仁者的心在动。”
这全番彻底的唯心论的高见,印宗听后觉得此言不凡,由惊讶面钦佩。慧能这才亮出隐藏多年的木棉袈裟,说明身份。从此正式落发出家,禅宗于是分为南北两宗,慧能在岭南传教,称为南宗。因为慧能得木棉袈裟之真传,徒众又盛。他的门徒种会冒险到北方争夺正宗地位,最后南宗为正宗的地位还是得到确认,慧能顺理成章成为禅宗的首领。他在曹溪宝林寺讲法二十余年,声名远播,连远在京城的武则天也慕名下诏,宣他进京讲法。这个出身微贱的和尚,并不把皇帝看得那么高,托病不去。最后老死于曹溪山,终年七十六岁。他的髹金真身现供奉在韶关南华寺,并有武则天的勅封御旨。当年郭沫若先生视察在六榕寺的广州市文史馆时,有诗句云“六祖金身隐近邻”,指的就是光孝寺。
珠江的智慧
去年我与黄伟宗教授去南华寺,主持释传正大师谓在今年十月间为南华寺1500周年纪念。并盛邀黄教授届时主持六祖惠能禅宗思想的学术研讨会。这次到怀集主要是追溯惠能遗迹,了解惠能的思想脉络,为这次研讨会作准备。
怀集古称威州,原属广西,后划归广东,这是我从怀集图书馆所藏的白崇禧题字得知的。怪不得其山多似广西桂林的石灰岩结构,不高,但极峭。甚至平地电会突兀十三峰来。山翠如屏,一峰峰如同碧螺髻。山山有翠竹,每竹皆直指,无枝节,不弯,叶片也向上,如幽篁,是为篱竹。出口日本量甚大,为山民一大副业。
怀集有山,谓“上爱岭”。六祖惠能得五祖所传衣钵,当时,神秀所作之偈为众人所服,皆以为必传神秀。事出意料,五祖怕恐人害之,密嘱惠能速去,“逢怀则止,逢会则藏”。
于是惠能星夜兼程南下,潜行至怀集上爱岭最高峰头龟嘴岩匿之。惠能于是在这岩洞面壁达13年之久。将他千古不衰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更加彻底地唯心主义。至使后来到广州法性寺,以“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心动。”的一番高见,使僧众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他的禅宗思想,已经虚无得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怀集冷坑镇正在六祖岩前麓筹建“六祖禅院”,我在桥头镇观关山月老所题的“燕岩洞天”后,顺便题了一联:
怀六祖之惠
集三江之能
联酋嵌了“怀集”;联尾嵌了“惠能”。六祖自不待言,三江谓东江、西江、北江,此三江集合为珠江。惠能本身就是珠江智慧的化身,他北上得法,南下弘法,他的思想精粹,也就是他的生活的智慧,他人世、出世的世界观,在于:
无念无相无住
不生不灭不迁
我也曾与黄伟宗教授访问南沙,幸会霍英东先生。谈到珠江文化,霍先生的一番见地也很说明问题。他举出几个数字,每年黄河冲积的淤泥达11亿吨,长江为5亿吨,珠江只为2千万吨。珠江因为有八个门出海,其开放程度之高,不易闭塞,不易为淤。珠江各流既不似长江“须臾却人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也不似“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珠江真是“无念”,“心不着染”不是一心要向东流人海,总之能出得海,不拘朝东朝西。它淤积少,保持清流,“能离于相,法体清净”是为“无相”。不拘于发源的东、西、北,各奔前程,一个目的——出海,念念无缚,是为“无住”为本。
我们可以从岭南画派或广东音乐可管窥其豹。岭南画派不拘泥于传统,汲取西洋画法的色彩、光线、透视、立体。只要画得大家都喜爱,管它什么“折衷”“混血”……广东音乐也不是引入了西洋乐器,如昔士风、沙槌、吉他、小提琴……总之洋为中用,人人都爱听。画也好,音乐也好,到了珠江就不再处于华堂,唯贵族雅赏。而是小市民、小百姓也可以看可以听,而且喜欢看、喜欢听。
六祖的禅就不须一定要养尊处优在精舍里趺跏盘坐,凝神玄思,渐悟佛法;而是在腰间拴着坠石舂米过程中,豁然开窍,顿悟经义。而能在精舍三省其身的,无非权贵富豪;而要为一日三餐辛劳的百姓,唯在劳作中顿悟,佛教于是被认知性更广,也就更被广大群众接受。这种“下里巴人”式的佛理梵音,正是惠能创造的人世出世的生活智慧。
在怀集我发现篱竹的虚心正直,不生枝节,彻悟了空的不生旁义直指佛心的意义。为此,我有小诗一首以记:
满山苍翠万千条,不节不枝不折腰;
正直虚心空悟彻,清风叶动是心摇。
更有在燕岩的金丝燕,这些小东西在我看来简直是惠能的精灵,它们从海外飞来,只在这岩洞中筑窝面壁,非空中飞虫不食,非空中滴露不饮,非空中之石不栖;不落于地,仰天而飞,只以唾液濡沫其巢,洁如琼脂,不沾凡间一尘。这就是六祖呕心沥血的精髓,只是世俗认为它能美容养颜而已。但参透其详,这无疑是一种“无处惹尘埃”睿思的结晶。我也有小诗以记:
百丈岩空燕子来,拈花海外插幽梅;
经书血唾呈窝相,穴露不空便不回。
其时,山雨欲来,怀集城环山皆为浮云所遮,江水滔滔尽带山泥,浊浪奔泻;山水皆呈若有若无之中,山本非山,水亦非水;云多变幻,原来无物。想到这几天寻访六祖遗迹,基本了解这位伟大的珠江文化的先哲从出生到圆寂,一道闪光的轨迹。他生于新兴县夏卢村,坐化于新兴国恩寺。众弟子为迎六祖真身,争持不下。于是一起焚香祷告,由神明决定,看烟飘向哪里,就由那里迎接真身。香烟飘向曹溪,六祖旨意欲归宝林寺(今南华寺),并在梦中托告:“身在宝林心在家”,有感于此传说,我便写下一首七律:
威州欲雨有无间,云断绥江又断山。
遍访野村寻圣迹,遥望祖岩叩禅关。
竹渡自横舟一叶,空河已直岸三湾。
逢怀则止谁曾记?梦指新兴着烟还。
六祖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他的那首千古不朽的偈言,仍然闪耀睿智的光辉。如同万古不废的珠江,与日月长存,泱泱流乎天地,粼粼生光。
观宝南华寺
——谨以此文纪念南华寺建寺1500周年
南华寺是岭南名刹,迄今1500年。为此庆典之事,中山大学黄伟宗教授带着洪三泰兄和我同谒宝刹。主持释传正大师在他的禅室和我们相见,商谈甚欢。
1500年前公元505年(天监三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见佛教之盛。以前印度到中国专座传播佛教的僧人学者,大多循丝绸之路西北而来。但西土智药三藏却航海南来,可见海上丝绸之路亦相继通航了。智药三藏从海南而来,自然先于广州登岸,“西来初地”之谓也。他一到广州,于光孝寺植菩提村一株,继而在广东遍留灵迹。后来到了韶州,掬曹溪之水而饮,觉有异香,即奏明梁武帝,帝乃诏建宝林寺。智药三藏并预言百七十年后有肉身菩萨,并说:“于此开演上乘,度无量众,传佛心印”这所谓肉身菩萨,历史证明就是六祖慧能大师了。
六祖慧能对佛学的伟大建树在于将佛教的教义与当时的中国土大夫社会实践相结合,更彻底地唯心化。创造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也就是禅宗。中国禅宗从达摩始百余年间皆以《楞伽经》相印证,故亦称为楞伽宗。达摩的三传弟子道信开始兼以《金刚》等经为典据,到了慧能即以文句简单的《金刚经》义代替了《楞伽经》,其目的在于摆脱名相烦琐的思想束缚,而单刀直入求得开悟。因禅宗丛林,由曹溪一脉,遍于天下;如日本、高丽之禅寺,皆祖宗于曹溪。
慧能幼年丧父,家境贫困,靠卖柴养母。有一天,慧能在市中,闻客店有人诵《金刚经》,颇有领会。得知黄梅东山弘忍禅师受持此经,他即立下寻师之志。咸亨初(670年),他把母亲安顿后,即北行。到了韶州曹溪,遇村人持《涅盘经》来问字。慧能说:“我不识字,但还了解其义。”又问:“你不识字,如何解义?”慧能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乡里耆老深为惊异,竞来礼敬,即请慧能居于当地宝林古寺,称他为卢行者。
慧能在宝林寺住了不久,又至乐昌西石窟,从智远禅师学禅,智远劝他到黄梅东禅寺从五祖弘忍受学。当时东山禅众达七百人。弘忍见慧能来即问:“居士从何处来,欲求何物?”慧能说:“弟子是岭南人,唯求作佛!”弘忍说:“岭南人无佛性,怎能作佛!”慧能日:“人有南北,佛无南北,人皆有佛性。”
五祖颇为惊异,遂命他随众劳动,在碓房舂米。慧能踏碓八个月,弘忍测验众人禅解的浅深,准备传以衣法,命各人作偈呈验。神秀为众中上座,即作一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一时传诵全寺。慧能在碓房闻僧诵此偈,以为还不究竟,便改作一偈,请人写在壁上。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众见此偈,皆甚惊异。神秀与慧能的差别在于“莫使惹尘埃”和“何处惹尘埃”,神秀是认为有尘埃客观存在,才劝喻“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而慧能则认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比之更“空”更“无”,更加唯心。
弘忍见了,即于夜间,召慧能试以禅学造诣,传与衣钵,并即送他往九江渡口。临别又叮嘱他南去暂作隐晦,待时行化。因此慧能回到广东曹溪后,隐遁于四会、怀集二县间。后至广州法性寺(即今光孝寺);值印宗法师讲《涅架经》,因有二僧辩论风幡,一个说风动,一个说幡动,争论不已。慧能便插口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们的心动!大家听了很为诧异。印宗便延他至上席,请问深义,慧能回答,言简理当。印宗便问:久闻黄梅衣法南来,莫非就是行者?慧能便出示衣钵,印宗欢喜赞叹,即集众就法性寺菩提树下,为慧能剃发,尊为六祖。如今广州光孝寺内留有六祖瘗发塔、菩提树、风幡堂、六祖殿诸古迹。不久,慧能辞众归曹溪宝林寺。从此以后,慧能在曹溪宝林寺说法三十余年。唐中宗及则天皇帝曾多次迎内侍往曹溪召他人京。他以久处山林,年迈风疾,辞却不去。先天二年(713年)慧能圆寂于新州国恩寺,世寿七十六。弟子等就在那一年迎其遗体归曹溪。慧能的真身不坏,遂裹紵涂漆供奉起来,形象生动逼真,现存于广东曹溪南华寺。
黄教授似极有佛缘,传正大法师即领我等登上“藏经阁”为我们展现了许多寺藏法宝。因为在此之前,寺中主持法师极少带宾客登楼观宝。我们怀着虔诚之心轻轻地踏上楼板,生怕惊扰了楼中供奉历代高僧的圣灵。登上宝阁,即见呈红色的舍利子熠熠生辉,闪烁着千古不朽智慧的光。顿时,楼中充满了肃穆庄严的氛围,我肃然起敬,虔诚地合什,默默地念着佛号。这边厢却放着蒋公中正为南华寺题匾“宣扬佛典”原迹,字体端庄。蒋公既信奉基督,又皈依我佛,又何以恋栈呢?宗教一到了政治人物之手,只是披作外衣罢了。六祖曾经手持六十斤重宣法镔铁禅杖、以及所系檀木佛念珠,尤其他在碓房舂米时用的坠腰石。可想而知慧能作为禅宗六祖实至名归,他对禅的顿悟也并非只一时心血来潮,轻而易举的事。八个月的踏碓舂米,因为他身材较瘦小,为了加重舂米的力度,而需要在腰间绑上一块坠腰石。他的智慧是在一脚一脚踏碓中积累,一舂一舂中“渐悟”而“顿悟”。慧能的禅法以定慧为本,强调“见自性清净,自修自作法身,自行佛行,自成佛道”。他并不以静坐敛心才算是禅,就是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动作里,也可体会禅的境界。这就不同于北宗神秀教人静坐看心。慧能教人只从无念着手,并不限于静坐一途。看来唯心的智慧亦须在实践中来,慧能不似神秀可以坐在上席静坐看心,苦思冥想“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如何“奠使惹尘埃”。慧能必须在八个月,天天在碓房踏碓舂米,所以他的禅学思想彻底地平民化了,使得平民百姓也可以皈依修炼佛教,在“日出而作,日人而息”的平常生活中顿悟禅心。深奥玄虚的禅学不再是少数的贵族们在禅房蒲团上静坐高雅的玄思。我想这正是六祖对佛教能够在中国历千年而不衰的发展,所作的最大贡献。
在藏经阁上还有更多的拂教文物,如北魏的铜佛像,北宋的术雕罗汉群像,更令人叹为观止的莫过于两旁高矗大书柜的清代钦颁《大藏经》。不过我想,既然六祖说过“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又何以如此“大阵仗”呢!当然,这里面浩若烟海的文字,记录的正是这1500年来,人们对娑婆世界认识,出世与入世的智慧。当传正法师命僧人展示《天册金轮敕书》,顿时满堂生辉。这是武则天宣慧能进京所下的诏书,只是慧能称病抗旨,使人更加敬崇。人到了此种境界,欲念皆空,无私无畏,也就有了大自在。只是如今,达到此境界者,又有谁呢?
寻常巷陌(羊城忆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