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阅历丰富,足智多谋。最重要的是,他永远吃不饱。”巴鲁充满希望地说,“你可以答应给他许多头山羊。”
“他每吃一顿都要睡上一个月。也许他正在睡觉呢,就算他醒着,如果他非要自己打猎,不接受咱们的山羊怎么办?”巴希拉不太了解卡,自然顾虑重重。
“如果那样的话,老猎手,咱俩一起应该能让他就范。”说到这儿,巴鲁用浅棕色的肩膀顶了豹子一下,他们就出发去找岩蟒卡了。
他们在一片暖和的岩台上找到了他,他正在下午的阳光里欣赏自己的新衣呢。最近十天他都守在这儿蜕皮,现在他看起来很漂亮——他沿着地面移动着他的钝鼻大脑袋,把三十英尺的身体盘成各种不可思议的曲线,同时舔着嘴唇想象着下一顿美餐。
“他还没吃饭。”巴鲁一见到卡布满棕黄斑点的美丽新衣,就如释重负地说。“当心,巴希拉!他每次换完皮,视力都不太好,很容易发动袭击的。”
卡是无毒蛇——事实上,他瞧不起毒蛇,觉得他们是胆小鬼——可是他肌肉的缠绕力是可怕的,一旦谁被盘进他巨大的圈儿里,就肯定没命了。“狩猎快乐!”巴鲁蹲坐着,大声喊道。和所有同类的蛇一样,卡也很聋,一开始没听见巴鲁的招呼。然后他盘好身子,低下头,以备不测。
“大家狩猎快乐!”他答道,“啊哈,巴鲁,你在这儿干什么?狩猎快乐,巴希拉。咱们中间至少有一位饿了。有猎物的消息吗?母鹿,甚至年轻的公鹿?我饿得像口枯井了。”
“我们正打猎呢。”巴鲁悠闲地说。他知道跟卡说话不能着急。他的个头太大了。
“请允许我和你们一起去。”卡说,“你们少吃一顿没事儿,巴希拉,巴鲁,可是我——我得在树上一连等上好几天,或者爬半个晚上,才碰巧能吃到一只小猿。噗唏噢!那些树枝跟我年轻时不一样了,不是太烂,就是太干。”
“也许跟你的体重有些关系。”巴鲁说。
“我只是中等个头 ——中等个头。”卡不无骄傲地说,“不管怎样,还是新长的这些树不好。上次打猎时,我差点儿就摔下来了——就差一点儿——当时我的尾巴在树上缠得不紧,结果我滑下来的声音把猴民吵醒了。他们都拣最难听的话骂我。”
“没脚的黄蚯蚓。”巴希拉低声说,好像在回忆什么。
“咝咝咝咝!他们这样骂过我吗?”卡问。
“上个月他们好像是这么嚷的,但是我们从来不去注意他们。他们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说你的牙全掉了,比羊羔稍微大点儿的东西都不敢碰,因为(这些猴民的确不要脸)——因为你害怕公羊的角。”巴希拉用甜美的声音说。
蛇,尤其是像卡这样谨慎的老岩蟒,极少表露出自己的愤怒,可是巴鲁和巴希拉看见卡喉咙两侧的大吞咽肌正在激烈地起伏。
“猴民转移地方了。”他平静地说,“今天我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听见他们在树顶吆喝。”
“我们跟踪的正是这些——猴民。”巴鲁说,可是这个词好像粘在喉咙里了,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丛林居民第一次承认对猴子的举动感兴趣。
“两位顶尖的猎手——我敢说是丛林的首领——竟跟踪起猴民来,一定发生了大事。”卡彬彬有礼地说,心里充满了好奇。
“其实,”巴鲁说,“我只不过是西奥尼狼崽们的法律老师,我老了,有时也很蠢,巴希拉——”
“巴希拉就是巴希拉。”黑豹的上下颚啪地一合,斩钉截铁地说。他觉得谦卑路线对卡没有用。“事情是这样的,卡。那些偷坚果、采棕榈叶的家伙劫持了我们的人娃,你或许也听说过他。”
“伊基(他因为身上有刺,所以很傲慢)跟我提过,说一个小人儿加入了狼氏族,可是我不信。伊基的话多半都是道听途说,不值得信。”
“可这次是真的。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人娃。”巴鲁说,“最优秀、最聪明、最勇敢的人娃。他是我的学生,他以后会让巴鲁名扬所有丛林的。而且我——我们——都很爱他,卡。
“啧!啧!”卡摇晃着脑袋说,“我也知道爱是什么。我知道好些故事——”
“那得找一个晴朗的晚上,等咱们吃饱喝足了,才能恰如其分地赞美爱。”巴希拉赶紧说,“现在人娃在猴民手里,我们知道在整个丛林里他们只害怕卡。”
“他们只怕我。他们怕得有道理。”卡说,“这些猴子都是饶舌、愚蠢、虚荣——虚荣、愚蠢、饶舌——的家伙。可是小人儿落到他们手里,运气不妙啊。他们捡来的坚果,玩腻了就扔;他们把一根树枝扛半天,打算拿它做什么大事,却又无端地把它掰成两段。他们还骂我‘黄鱼’,是吧?”
“蚯——蚓——黄蚯蚓。”巴希拉说,“还有好多名字,我说不出口。”
“咱们得提醒他们,不可用言语冒犯主子。啊 ——咝!他们的脑子恍恍惚惚,记不真切,咱们去帮帮忙。他们和那小家伙上哪儿去了?”
“只有丛林知道。我猜是朝着日落的方向。”巴鲁说,“我们以为你知道呢,卡。”
“我?怎么会?如果他们送上门来,我当然不客气,可是我从来不追杀猴民——或者青蛙——更不吃水面上那些绿色的脏东西。”
“抬头!抬头!嘻哕!咦哕!嘻哕!快抬头,西奥尼狼氏族的巴鲁!”
巴鲁仰头看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只见鹞鹰朗正俯冲下来,阳光在他展开的翅尖上闪烁。快到朗睡觉的时间了,可是他一直在丛林上空搜寻熊,浓密的树叶老是遮住他的视线。
“什么事?”巴鲁问。
“我在猴民中间看见莫格里了。他托我传话给你。我看见猴民带着他到河那边的猴城去了——就是冷巢。他们可能在那儿待一个晚上,也可能待十个晚上,或一个小时。我跟蝙蝠们说了,让他们天黑后继续监视。我的话说完了。下面的各位,狩猎快乐!”
“祝你吃饱睡好,朗!”巴希拉喊道,“下次打猎我一定记着你,把脑袋专门给你留下,最好的鹞鹰!”
“没什么。没什么。那个男孩知道超级口令。我只能这么做。”朗盘旋而上,准备回巢了。
“他没忘记我教他的语言。”自豪的巴鲁乐开了花,“想想吧,这么小的家伙,在树上被猴子们拖来拖去的时候,还没忘记鸟民的超级口令!”
“看来口令已经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脑中。”巴希拉说,“就连我也为他骄傲。咱们现在去冷巢吧。”
他们都知道那个地方,但是丛林居民很少去那儿。所谓冷巢是一个废弃的古代城市,掩埋在丛林深处。野兽一般都不会待在人居住过的地方,野猪会,可是狩猎部落不会。再说,冷巢有猴子居住,就像别的猴民领地一样,任何有自尊心的动物都是不会靠近那里的,除非遇上干旱,因为那些残破的池子会存一些水。
“咱们全速前进,也得走半个晚上。”巴希拉说。巴鲁一脸严肃。“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走。”他焦急地说。
“我们不能等你。巴鲁,你跟在后面。我们脚快的先走——卡和我。”
“有脚没脚,我都能和你的四只脚一样快。”卡不高兴地说。巴鲁想加快步伐,可是只能坐下来喘气,于是他们让他留在后面。巴希拉用豹子的速度跑步前进,卡一言不发,可是不论巴希拉怎么努力,巨大的岩蟒始终没有落下。他们过一条山涧时,巴希拉稍微占了上风,因为他是跃过去的,而卡是游过去的,头和两英尺的脖子都浮在水面上。可是一离开水里,他们之间的差距马上消失了。
暮色降临,巴希拉说:“凭着被我砸碎、给我自由的那把锁起誓,你的速度还真不慢。”
“我饿了。”卡说,“再说,他们骂我是有斑点的青蛙。”
“蚯蚓——不是青蛙,而且是黄蚯蚓。”
“都一样。咱们接着赶路吧。”卡用专注的眼睛搜寻着捷径,然后像泼在地上的水一样,迅速流过去。
在冷巢,猴民们压根儿没考虑到莫格里的朋友。他们把小男孩劫到了古城遗址,正得意呢。莫格里从来没见过印度城市,虽然眼前只是一片废墟,可仍然气势恢宏。这城是很久以前的某个国王在一座小山上建的,那些石头铺成的通道仍然清晰可辨,它们一直延伸到残破的大门处,最后一些木块还挂在锈坏的铰链上。树木穿透了围墙,向四处伸展,城堞已经倾颓、风化,野生的攀援植物从瞭望塔的窗户悬垂下来,密密地铺在墙面上。
山顶矗立着一座大宫殿,屋顶已经消失,庭院和喷泉池底的大理石都裂开了,染上了红绿色的斑痕,当初国王的大象生活的地方,鹅卵石已经被野草和小树顶得七零八落。从宫殿往下张望,你能看见一排排没有屋顶的房子,那就是当年的城市,如今它们犹如黑漆漆的空蜂巢。在四条路交会的地方,还有一块不成形的石头,那是昔日的一座神像。街角有许多小坑,那是以前的公用井。庙宇的穹顶已经毁损,野生的无花果从周围生长出来。猴子们把这个地方称为他们的城市,以此作为鄙视丛林居民的借口,因为那些动物只能住在森林里。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建筑的由来,也不知道怎么使用它们。他们聚成圈儿,人模人样地坐在国王的议政厅里,却只会搔虱子,要不就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跑进跑出,把捡来的灰浆碎片和旧砖头存在墙角,等他们忘了藏在什么地方,又会乱哄哄地打起架来。一会儿,他们又跑到御花园的露台上玩,嬉笑着摇晃玫瑰树和橘树,看花儿和果实掉下来。宫殿里所有的走廊、地道和几百个黑暗的小房间他们都去过,可是他们从来不记得自己见过什么,没见过什么,所以总是三三两两到处游荡,像人一样不停地讲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们在池子里喝水,把水搅得浑浊不堪,然后又互相争抢。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从四面八方拥到一起,高喊:“丛林里没有谁比猴民更睿智、更优秀、更机敏、更强大、更温和。”如此周而复始,直到他们厌倦了城市,又回到树顶生活,一心指望丛林居民能注意他们。
莫格里接受过丛林法律的熏陶,既不喜欢也不理解这种生活。猴子们把他拽进冷巢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按照习惯,长途旅行后莫格里是要睡觉的,可是他们却手拉手,来回跳舞,唱他们那些愚蠢的歌。一只猴子还发表演说,告诉同伴们俘获莫格里是猴民历史的转折点,因为莫格里会教他们把大大小小的棍子编成遮雨御寒的房子。莫格里捡来一些藤蔓,编了起来,猴子们也试着模仿,可是没过几分钟,他们就失去了兴趣,开始揪伙伴的尾巴,或者四脚并用,跳上跳下,发出咳嗽声。
“我想吃东西。”莫格里说,“在这一带的丛林里我是生客。给我点吃的,要不就让我在这儿打猎。”
二三十只猴子蹦蹦跳跳地走了,去给他采坚果和山药,可是他们在路上起了内讧,谁都不肯把剩下的果子带回来。莫格里又难过,又生气,又饿,他在空城里无目的地走着,不时重复“生客的狩猎口令”,却没听到任何应答。莫格里觉得这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巴鲁说得没错,猴民就是这副德性。”他心想,“他们没有法律,没有狩猎口令,没有首领,什么都没有,除了愚蠢的舌头和小偷小摸的手。如果我在这儿饿死了,或者被杀死了,那是我咎由自取,但我必须尽力回到自己的丛林。巴鲁肯定会揍我一顿,但那也比跟猴民一起追无聊的玫瑰叶子好得多。”
他刚走到城墙,就被猴子们拽了回来。他们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掐他,好让他知道感恩。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跟着大嚷大叫的猴子们到了一个露台上。露台下面是一个红沙岩砌成的水池,里面存了半池雨水。露台中央有一座夏季别墅的遗址,用白色的大理石砌成,是供一百年前就已去世的王后住的。穹顶已塌陷了一半,堵住了当年王后们从宫殿进人别墅的地下通道,那些屏风样式的墙上镂着大理石的花饰窗格——乳白色的精细浮雕格外美丽,还嵌着玛瑙、红玉髓、碧玉和天青石。当月亮在山后升起时,月光的清辉穿过窗孔,将影子投射到地面上,看起来就像黑色天鹅绒的刺绣。莫格里又困,又饿,又难过,可是当猴民二十只一组,开始向他宣传猴民是如何伟大、睿智、强盛、温和,而他试图离开他们又是如何愚蠢时,他却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们伟大,我们自由,我们神通广大,我们是整个丛林里最不可思议的部落!我们都这么说,这一定是真的!”他们嚷道,“既然你是新来的,可以帮我们传话给丛林居民,好让他们以后关注我们,我们就把自己的非凡事迹全告诉你吧。”莫格里听后没有反对。于是,猴子们就几百一群地聚在露台上,听他们的代表大唱猴民的赞歌。每当发言的猴子停下来喘气时,他们就会一起大喊:“这是事实,我们都这么说。”每次猴民让他发表看法,莫格里就点一下头,眨一下眼,说声“对”。猴子们的喧闹声吵得他头晕。“他们肯定都被豺塔巴吉咬过,”他心想,“所以才这么疯。这肯定是德瓦尼(印度土语,疯病的意思。)。难道他们从来不睡觉吗?瞧,有片云快把月亮遮住了。如果这片云越来越大,我或许可以趁黑逃走。可是我累了。”
在城墙下面废弃的沟渠里,两位好朋友也正注视着同一片云。巴希拉和卡深知成群猴民的威力,不愿铤而走险。猴子们只有在一百对一的情况下才会开战,这样的众寡悬殊,丛林里的动物一般都力求避免。
“我到西墙去,”卡低声说,“那边有斜坡,地势对我有利,我可以迅速滑下去,他们不会成百地扑到我背上,可是——”
“我知道,”巴希拉说,“如果巴鲁在就好了。可是咱们也要尽力而为。等那片云遮住月亮,我就到露台上去。他们好像在那儿讨论怎么处置小男孩。”
“狩猎快乐。”卡神情严峻地说,朝西墙滑去。那边的城墙保存最完好,大蟒耽搁了一会儿才找到一条爬上去的路。云遮住了月亮,莫格里正猜着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突然听到了巴希拉降落在露台上的轻柔声音。黑豹几乎无声无息地冲上了斜坡,正左右开弓,猛击围坐在莫格里身边的猴子——他知道咬纯粹是浪费时间。这些猴子围了五六十圈,他们发出惊恐、愤怒的叫声,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腿不停地踢。这时,巴希拉绊倒了。一只猴子喊道:“只有一个!杀死他!杀啊!”大群猴子一哄而上,围住巴希拉,疯狂地咬、抓、扯、拽,另外五六只抓住莫格里,顺着别墅的墙把他拖到穹顶上,从中间的窟窿推了下去。换了人群里长大的男孩,一定会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因为从屋顶到下面足有十五英尺,可是莫格里照巴鲁教的办法,毫发无损就着了地。
“待在这儿,”猴子们嚷道,“等我们杀了你的朋友,再来跟你玩——如果那些毒民(指毒蛇)留你一条命的话。”
“咱们流着同样的血,你们和我。”莫格里赶紧说了蛇的口令。他听到周围的垃圾堆里传来沙沙和咝咝的响动,为了保险,又说了一遍口令。
“是的!都把褶(眼镜蛇张开头顶的褶,表示处于戒备状态,随时可能发动袭击。)放下来,”他听到五六个低沉的声音说(印度的每一处废墟迟早都会成为蛇的居所,这处别墅里有许多眼镜蛇)。“站着别动,小兄弟,别伤着我们。”
莫格里尽量安静地站着,一边透过窗孔偷看,听着黑豹周围激烈的打斗声——猴子们的叫喊声、说话声、来回奔走的声音,还有巴希拉深沉沙哑的吼声,他时而弓起身子,时而纵身飞跃,时而左右闪避,时而直扑敌阵。自他出生以来,这是第一场生死攸关的战斗。
“巴鲁肯定就在附近,巴希拉不会单独来的。”莫格里想。他大声喊道:“到水池里去,巴希拉!到水池里去!一滚、一扎就成了!到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