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窒,只觉得难受。尤其是到了襄城,整座城荒凉得可怕,偶尔在街上行走的百姓面有饥馑之色。行云的脸绷得紧紧的,他把车停住在一家客栈门前,我刚一下车便被人冲上来抱住双腿,我大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年妇人,她的头不断的往地上磕,一边说:“好心人,求求你要了我这儿子吧,他已经半个月没吃过饭了,只要能有一口饭吃,从今以后他的生死都由您说了算,我不要一个钱,求求您,救他……”
她的身后是一个面黄肌瘦饿得起不了身的五六岁大的小男孩。
行云蹲下身扶住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银锭递给她,“拿去吧。”
她松开了我,接过银子,想了想,又把银子还给了行云,一手把身边的孩子推上前来,连声说:“不要银子,只望两位大慈大悲收了我这孩子在身边……”行云叹口气,让店小二过来将那孩子带入店中安置好,又把银子塞回给那妇人,那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心情很是沉重,若非已无生路可走,世上有哪一个母亲愿意这样离弃自己的孩子?继尧,你现在在哪里?你可曾想过这样的惨剧这样的罪孽也有我的一半啊?
傍晚,坐在客栈里吃饭时,我和行云都默然相对,我们的心事都是一样的,但是谁都不愿意开口去谈论这件事。直到靠窗的那桌子客人低声谈论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过来时,我们才打破了沉默。
“李大哥,你刚从绵远回来,那儿情况如何了?”
“张贤弟,别说了,为了接回我的妻儿,险些九死一生。若非出城门出得快,我大概现在被困在绵远等死了。”
“等死?此话怎解?”
“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东庭的宣阳王下令把绵远的城门封死了,送了通牒给屹罗王室,如果不交出太子慕遥到东庭为人质,他将要在绵远屠城三日;不仅如此,一日不交出慕遥,待他攻陷湖州,也定要屠城三日。”
“啊!难怪人说那王爷心狠手辣,都将他冠以‘魔君’之称了!”
我听不下去了,霍然起立就要往外走,行云追上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沉着声说:“你要去哪里?”
“我们现在就走,我要赶到绵远去!”我双眼通红,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我怎么能忍受别人这样说我的夫君?这一刻我的心很痛,我那傲然自信浅笑温文的师兄,那待我情深意重的夫君怎会是杀人的恶魔?我气得浑身发颤,“不会的,他不会是那样的人!我怎能容忍别人的污水泼到他的身上去?”
“蜻蜓儿,冷静点。现在天已经黑了,连夜赶路极容易引人怀疑,过了这一夜我们再动身。”行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安慰着我,我的情绪这才渐渐平复。
第二天凌晨,行云便带着我上路了。他用力地挥着鞭子,那马车跑得比平时更要快了,我颠簸得几乎要散了架子。两天一夜后,我们终于到了绵远。
守城的士兵军容整饬,城墙上的防守岗哨严密,大出我们意料之外的却是绵远的城门大开,士兵百姓来来往往,出入的巡查也有条不紊的。
我们进城时城门的士兵拿着一幅肖像盯着我们看了几眼,旁边一个持长枪的士兵碰了一下那个士兵的手肘,骂道:“不长眼睛的!这人的头发是白的,哪里像?”
我看了行云一眼,只见他一脸的平静,在那士兵狐疑的目光下我们顺利地进城了。行云脸上的忧虑却越来越重,他拉着我到了一间茶馆坐下喝茶,似是不经意地问上前倒水的店小二道:“今天绵远的城门怎么解封了?”
“哦,您有所不知了,今天屹罗太子慕遥亲自送来屹罗的请和书。”
行云的手一颤,杯中的茶水几乎洒出。
“还有,西乾的九公主不辞劳苦从西乾由水路来绵远探视宣阳王,听说是九公主力劝宣阳王,说大婚前杀生不祥,于是宣阳王便收回了屠城的旨令。”店小二看看左右两边,压低着声音说:“以前听说宣阳王对屹罗用兵是因为王妃之死与屹罗有关,现在看来,”店小二笑笑,“也只是坊间笑谈而已。”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如石化一般,坊间笑谈,坊间笑谈啊……
行云放下银子拉起我就走,他向人打听清楚了屹罗使节落脚的馆驿,让我在茶馆对面的允福客栈等他,然后自己就离开了。我拿着他留给我的两锭银子到街上买了一套小厮衣服回客栈换上,然后打听清楚了原来绵远城的守备府就是宣阳王的临时府邸。于是就揣着剩下的银子满大街似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花了一点时间终于走到了守备府门前。
府门前守卫森严,我望着那扇半掩的朱红大门,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你就可以见到那个人了,你的心再也不会有那种缺了什么似的遗憾了,那块空白的地方就是属于他的,再走近一点吧……
当我鬼使神差地迈开脚步时,一只手平空伸来攫住了我的手腕,我一惊,回头看到原来是行云心里才舒了一口气,他把我带到一处幽僻的冷巷,放开我的手,皱着眉说:“你就这样贸贸然走进去,还没有见到他可能就被人当作奸细处理掉了!”
我看看自己,不由得凄然自伤,脸上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头发随便的束着乱如蓬草,嘴唇想必也血色淡薄,一双手粗糙不已,再加上身上不伦不类的衣服,说我是宣阳王妃,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慕遥已经进了守备府。”行云眼神里一片冰凉,“蜻蜓儿,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入夜,行云带着我到了守备府的后门,一直隐在阴暗处等候,不多一会,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个丫鬟拿着一小盆水泼向街外,行云闪身扣住丫鬟的脉门,以巾帕捂脸,那丫鬟挣扎了一下便倒下了,行云把她拉至冷巷,我迅速脱下她的外衣穿上,然后把头发梳好,拿起那个木盆便走进了后院。
行云让我进府查探慕遥住在哪一个院子,我本想直接去找继尧,但是行云说他不能冒这个险,慕遥现在是屹罗的最后一点血脉。我的脖子上挂着行云给我的一个竹哨子,他说若是发生意外便吹响哨子,他就会伺机来救我。
院子很大,厢房也很多,在黑夜中我几乎辨不清方向,拿着木盆茫茫然地在院子里迂回,只听得前院传来一阵阵丝竹之音,于是我沿着花径走到了前院,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幸好我低着头穿着一身丫鬟服饰,倒也没有什么意外。
丝竹之声越来越大,我走在最东面的一条抄手游廊中,尽头处有一处高阁碧瓦飞甍明灯高悬,丝竹声就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你!给我站住!”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呼喝声,我顿住脚步回头一看,一个中年妇人恶形恶相地叫住我,“你是那个院子的?我们都忙死了,你拿着木盆晃悠干什么?”
“我是后院的粗使丫鬟,我……”
“少废话!”那女人一手夺过我手中的木盆,然后往我手中塞了一托盘的巾帕,“拿着,进里间伺候着!再让我看见你偷懒,打断你的腿!”
我唯唯诺诺地捧着托盘走近笑语喧天的悬雨阁,明晃晃的羊皮纸宫灯照亮了整个厅堂,我的脚还没有跨进去,忽然里面一人踉踉跄跄地从门内扑出,把我手中的托盘撞跌在地,我正吃惊而不知所措之时,那紫红锦袍男子一手搭着我的肩,另一手勾住游廊阑干,喉咙一阵声响,随即秽物就往外吐泻出来,我连忙捡起巾帕递到他嘴边,他转过脸来看我,五官深刻,眉浓如墨,本应凌厉的眼神此时蒙着一层浓厚的醉意,他看见我也是一怔。
我的心一阵慌乱,承中,承中,你还认得我吗?
他的手臂骤然收紧,在我耳边狂乱地叫道:“是你,真的是你!”话一说完,我肩上一沉,他重重地压下来我承受不住这样的力度整个人就向后摔倒在地上,“啊--”我惊呼一声,背脊硬生生地撞到地面,那叫一个疼啊!
而承中却趴在我身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忽然里间传来一声清脆可闻的琉璃杯盏破碎的声音,霎时一切的丝竹声都停顿下来,一个清灵柔美的声音讶异地问道:“尧哥哥,发生什么事了?你的手……”
“刚才,谁在外面说话?”冷淡的声音响起,熟悉而又陌生的。
这时,刚才那个凶狠的女人腻声讨好地回答道:“禀王爷,是长信侯喝醉了有个丫头不识好歹吵扰了王爷,芸娘这就去教训她,请王爷息怒。”
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明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却远如千山万水,我坐起来想要推开承中,但是他的手却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腕不放,那个芸娘转身出来让人帮我扶起承中,在我腰肢处狠狠地掐了一把,口中骂道:“叫你出声惊扰了王爷!笨丫头!”
我痛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她让我把承中送回房中休息。我回过头看着那灯火明如白昼的门口,不知为什么就是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喊出那个名字。
近君情更怯,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为了我笑看浮华,视名利天下如同草芥;不知道你的心是否会因为我的重新出现而长出新绿褪去荒芜,不知道你看见我时会否恍如隔世……可是我回来了,继尧,这一次,我绝不会剩你一个人孤清地独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