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等着我,只要我伸手,他就会牵我走。
我的手没有动,反而向后退了两步。
“晴儿?”他微微皱眉,眼中尽是心痛。
我盯着他那身还没来得及更换的翻云暗花紫缎锦袍,胸前还沾有我手上流过的血迹,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是谁?你在玩什么把戏,我的一等侯东方铭?”
他苦笑,走到我身前,俯下身,捉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柔声说:“不是什么一等侯,是我,你的梅继尧。”
手下的皮肤传来暖暖的热度,我抚着他的脸,那些许粗糙的触感让我的眼泪无声滑落,心里干涸荒芜的那一片土地仿佛有清泉流过,舒畅地喜悦着。他温润而怜爱的目光笼罩着我似太阳一般温暖而让人安心。
可是这张脸,又是如此的可恨……
我的手一扬,“啪”的一声就打了他一巴掌。
我看着他,等着他愕然的表情出现,可是没有。他只是微微笑了,眼眶发热微红,眼底尽是了然。
“打吧,是我不好,瞒了你,苦了你,却没有保护好你……你怎么解恨就怎么打吧!”他的声音略带沙哑,还有愧疚和隐隐约约的心疼。
我“哇”的哭出声来,这么长时间郁积在心的痛苦怨恨和思念倾泻而出,我用力地捶打着他的胸口,边哭边骂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折磨我?你抛下我不管不顾,怎么可以回过头来耍弄我?梅继尧,我恨死你了!”
他站着不动,任由我捶着,轻轻伸出双臂拢我入怀。我本来就是硬撑着走到这里的,连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尽了,挥出去的拳头绵软无力。他的怀抱越来越紧,温热的吻落在我的耳畔,说:“晴儿,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和风几许,轻柔的吹来,拂动着轻纱帐幕,窗格子放入疏漏的阳光照着旁边鹤嘴炉缓缓升起的宁神冰片香的淡烟,四处一片静谧,偶有鸟儿一两声悦耳的幽鸣。
我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平静安心地睡过一觉了?我舒适地睁开眼睛,温和无声的阳光和和暖暖地透过薄纱帐投在我的身上。看看身上的丝被枕席,才发现这里不是嘉鱼水榭,昨日虚脱一般被他带回王府后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这里……枕畔传来丝丝木叶气息,是他的味道。
原来他把我带回了天心阁他的房内。
“姑娘醒了?”一个丫鬟替我掀开纱帐挂好,“洗盥的用具都准备好了,姑娘可要现在用?”
“王爷呢?”我坐起来,另一个丫鬟马上拿过一件外衫给我披上。我看看那个站在一旁的丫鬟,发现她模样长得很秀气,皮肤很白,眼角眉梢带着一种自信和骄傲。骄傲……我心中闪过一丝奇怪,接着又觉得自己太神经质了,丫鬟有什么好骄傲的。只是,这一屋子捧着水杯盆子在伺候的丫鬟,我竟是一个也不认得。
“王爷昨夜都在处理公文,宿在书房了。”她真的是惜字如金,多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我盥洗后穿好衣服,便有人捧过早点到我面前,我皱皱眉,说:“我要到书房去,你把这个拿去书房吧。”
“姑娘,大夫说了,让姑娘好好地静养,跑到外头吹了风,伤了身子就不好。”那个丫鬟虽是在微笑,但是我怎么觉得她一点都不和善。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思婉。”
“那好,思婉,我现在要到书房去,你跟不跟着随你的便……”我忽然觉得有些眩晕,深深吸了口气就要往外面走。
还没有走两步,便听见梅继尧的声音了。
“孟如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坐着辇招摇过市?你可知道连太子都从没如此铺张过?让你代本王行事几天,你就得意忘形了!”
孟如敏?这个名字好熟悉。
“王爷息怒,如敏怎敢忘形?这样做也只是为了消除他人疑心罢了。王爷,人已经送回了屹罗,今早我便收到了确切的消息。”
我想要走快一点,然而身子有点发软,脚步一顿想要扶着墙壁,谁知一不小心便打落了架子上花瓶。“哐当”一声花瓶碎得一地都是,旁边的丫鬟连忙上前扶我。
“晴儿?”梅继尧快步走进内室,看见我的脸色这般苍白,眼神微微一痛,柔声说:“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他伸手抱起我把我放回床上,“大夫说你失血过多,很容易头晕,要好好地养着身子。”
他对我温存地一笑,可是也难以掩饰脸上的倦容,眼里不知怎的多了几丝血丝。
“你昨夜一夜没睡?”我伸手抚过他的脸。
他按住我的手,在指上烙下一吻。然后从怀里拿出紫玉戒,神情专注地给我戴在指上。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被行云带走的?”
他看着我,沉静而深情,“你以为,那样的不要命的自投罗网的棋招,除了夏晴深,还有谁会用?莫说东方铭不谙棋道,就算是一般的人也看不出我散漫无章法的布兵阵式,更不要说在我大举围攻之前便采取突围了。”
“然后呢?”
“东方铭被关在牢狱之中,曾经问过他这样的策略是从何而来的,可是他骄傲得很,关了两天一句话都不说。于是我又秘密回了京城一趟,终于明白了一切。接着,我便带着几个亲信到了屹罗……”
“可是我根本认不出你来。”
“万钟楼的易容术虽然高明,这样的人万中无一;可是另一种易容无需改变人的相貌,只需要一张人皮面具即可,而我只需要模仿东方铭的声音就可以了。更何况,那一夜光线不明朗,即使点了火把,行云也不大看得出。他当夜就回了天都,等他发觉赶回襄城时,我们已经走了一天了。”
“那封信是真的吗?”
梅继尧笑起来,“当然是假的。你想想我对东方铭所知不深,怎敢四处与屹罗大臣联络?那份圣旨倒是真的,是东方华容借高文帝的手颁的旨。”
他的手拉过被子给我盖至腋下,我忽然醒悟,那一天他也是这样给我掖好被子的,如果是东方铭,他定然不会这样温柔细心。
“假晴儿呢?”
“我已经把她送到襄城军营,东方铭我也放了……”
“可是我还是生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害得我……”
“害得你怎样?”他好笑地看着我,半眯着的狭长凤目情意逼人,像三月桃花一般灿烂动人,傲然风流。我想起那个缠绵的热吻,脸上一红,垂下眼睛不再看他。
“晴儿,”他的头伏下来轻靠着我的脸,“九月十九我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谁知路上出了点意外,回到王府时已是九月二十。原谅我,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耳鬓厮磨,他温热的气息阵阵袭来,我只觉得安心至极。
“你,不用到越关城督战吗?”
“屹罗已经派人送来和书。”
“那……司马承中……他怎么样了?”
他支起头看着我,目光明澈如水。
“他死不了,大概,也活不了了,一直在昏迷……”
我用力撑起身子,“带我去看他!”
“不行。”他收起温柔,板起脸,“已经有太医在为他医治了。”
“他救了我。”
“你已经还给他了!”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我知道他已经生气了,“你知不知道那天夜里你究竟流了多少血?就为了他一条命,他就那么值得么?”
“你……吃醋了?”我想起在襄城军营中他负气说的那番话,不禁笑了。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脸色苍白,消瘦不堪,你还有力气去医治别人?”
我吐了吐舌头,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笑着蹭了他几下子,说:“别生气,不去就不去好了。”
对于我难得的温顺,他起身离去之前对我说了一句:“晴儿,别再打你的小算盘,我真的会生气的。”
中午时我一口气喝了两大碗鸡汤,自觉得精神爽利了不少,手脚都好象有力气了,然后对思婉说:“你让人把嘉鱼水榭的杏花叫过来,我有点事情吩咐她。”
杏花很快就过来了,她见到我时倒也很平静,脸上荡漾着淡淡的欣悦;我却像见到了故交朋友一般高兴热情,拉着她说东道西的,直到思婉很不耐烦地走出了内室。
我对杏花耳语了几句,她连忙说:“姑娘,不行的,王爷知道了不知会有多生气呢!”
我也知道他会生气,可是不做这件事,我于心不安。
一个时辰后,一个小厮带着一个小挂箱走到后院,牵了一头毛驴推开院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我脸色苍白,宽大的男子衣袍罩在身上是显得如此的弱不禁风,关上院门的一瞬心里弥漫过不知是罪恶感还是内疚,梅继尧会担心的吧?梅继尧会生气的吧?可是我已经出来了,难道还要走回去吗?好不容易瞒过那个思婉的那双眼睛,想必她现在还以为夏姑娘在卧床静养呢!我哄得杏花给我绑了手塞了嘴,现在正有一床大被子把她盖得严严密密的呢!我换上杏花的衣服低头出去时,谁也没有发现!
正暗自安慰还加一丝丝得意时,我一转身,便看见了一脸冰霜之色的梅继尧负手立在我身后几丈外。我忽然觉得有些寒意,人间四月芳菲尽,芳菲尽后不应是夏始春余暖意盈人的吗?
“嗨!”我看着他,笑了笑,说有多勉强就有多勉强,“好巧啊!”
他忽而也笑了,咬牙切齿地笑着,眼里浮冰碎雪般没有一丝温度,不像平时那般二月春风拂面,而是恻恻轻寒。
“是啊,真巧。”他身上的白玉蟒袍在阳光下泛着一身的光彩,更衬得他温润如玉气度不凡,他注视着我,那样的目光下我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