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几乎从不给我们讲他家里面的事。他离开家乡时只有十五岁,对家里的事情和族中的掌故,可能本就知之不多。只有我的祖母,有时给我们讲一些家乡的故事。
我只知道,我的祖父叫邓绍昌,字文明,一般人只知他叫邓文明。我的亲祖母姓淡,名字不详。在我们家的祖先里,有一个曾入选翰林院,人称邓翰林。可能这个翰林就是我们这个邓氏家族中祖祖辈辈最著名、最光彩的人物了。
有许多研究我父亲生平的人,都曾考察过我们家庭和家族的历史。有的说我们家是从湖北迁来的移民,有的说邓氏家族从前是广东的客家人,还有的说,邓小平根本就不姓邓,而是姓阚,名叫阚泽高。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连我的叔叔也说,小时听大人说,邓家是从湖北迁移来的。
邓小平姓邓,这其实是毫无疑问的。说他姓阚,完全是一个误会,这是一个留法勤工俭学的老先生,名叫李璜,他在回忆录中说,邓小平不叫邓小平,而叫阚泽高。他的这一席话,曾经误了不少的文章。有一个时期,竟然许多人真的当成这么一回事了。有一回,我开玩笑地对父亲说:“知道吗?有人把你的祖宗都改了!”
父亲从小到大,名是改了几回,但姓却真的从未改过。
我们家,不是邓氏的嫡传,乃系旁支,所以我们家的人都不知道邓家还有家谱。在封建社会里,正统的观念是绝对的。一个家族中,只有嫡传子孙,才能堂堂正正地记入家谱上面。也就是长子、长孙、长重孙、长重重孙的家庭,才可以记载在簿。我们邓氏的家谱,就保存在邓家老祖宗的这家嫡孙的手中。
这个家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编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撰的。据家谱的《凡例》中说,这个家谱是起自明朝,以前则弗能考也。它说,撰写家谱时,考证了各位列祖的墓志碑铭,因而“俱无异词,确而有据”。家谱后面还真的把老祖宗们的墓志碑铭一一抄录在案,可能是为了证明它的准确真实吧!
《邓氏家谱》,从明时始,记至民国初年。
上面写明:一世祖为邓鹤轩。原籍江西吉安府庐陵县人。洪武十三年(即1380年,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的第十三年),以兵部员外郎入蜀,遂家广安。
这就是说,我们邓家的老祖先是江西吉安庐陵人,在明太祖年间作了个叫兵部员外郎的武官,被派到四川的广安履任,从此开始了我们四川广安邓氏的纪元。而这个邓氏明代以前在江西的情况,因为只有这位鹤轩老先辈一人知晓,可能又未曾告诉后人,因此便失传无考了。我这么揣摸,可能在江西的那些更古老的祖先当中,定是没有什么可歌可泣、可以传颂后世的人物和事迹。如果是孔孟之后,当然不会忘记论宗数典的。
一个家族的家谱,都是由宗亲子孙编撰的,自然要多写点光荣历史了。再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谁知道这个家谱的真伪。于是,我就去找了一套广安县的县志,以资验证。
在《广安州新志》的册二卷十一中的“氏族志”中有这么一节:
“望溪乡姚平邓氏。
“邓氏旧志,其先本江西庐陵人。明洪武中有鹤轩者以荐举南京兵部员外入川,遂籍广安州北姚平家焉。其祖墓均在姚平,有宗祠。”
《邓氏家谱》与《广安州新志》中关于广安邓氏来源的说法是一致的,看来似乎可以信之确凿了。不过,当我翻到《广安州新志》卷首的“历代撰志人姓名”时,我发现,清朝乾隆广安志,是在乾隆三十四(1769年)年由“廷尉邓时敏重辑”。这个邓时敏,就是我在本章开头时提到的那个邓家名人邓翰林。既是邓家子孙参与了县志的修辑,就难免有对其祖先多加誉美之嫌。况且,邓氏家谱,大有可能也有这位邓翰林的墨迹呢。所以,如果以后有人发现了什么关于广安邓氏起源的新说新证,那也不足为怪。
目前,在没有其他佐证的情况下,我想,我们就暂且以家谱和县志作为依据,追寻一下我们这个广安的邓氏家族,在五百多年的时间里的步履踪迹。
兵部员外郎,是一个小小的官名,大概也就相当于今天的科级干部吧。不过古代的官阶,远不如现在这么多,因此,其职权可能又比科长略大一点。据《辞海》注释,员外郎这一官名原指设于正额以外之郎官,即现在的“编外干部”。隋开皇时,于尚书省各司置员外郎一人,为各司之次官。唐宋沿置,为中央官吏中的要职,明清各部仍沿此制,以郎中、员外郎、主事为司官的三级,得以递升。兵部乃古代高级军事官署。三国时期曾设五兵尚书(中兵、外兵、骑兵、别兵、都兵)。隋唐以后综合设立兵部,为六部之一,掌管全国武官选用和兵籍、军械、军令之政,以后历代沿用,至清末方改为陆军部和海军部。自唐宋以后,尚书省各部下属设司为次一级官署。刚才说过,员外郎为司之次官。所以这个官位,虽不算“芝麻官”,却也并不显赫。我对于古代官制的知识实在寡少,因此邓鹤轩这个兵部员外郎如何荐举南京兵部员外郎,又如何入川,的确不得而知了。以后哪位有识之士如有兴趣,加以补注,便真正地感激不尽了。
《邓氏家谱》中,以邓鹤轩为一世祖,明代一共计有九代。编撰家谱的人,自然对自己的祖先要大肆赞美、歌功颂德一番了,所以家谱中所列进士及第的,就有好几位,这里面恐怕有真有假,真少而假多者也。据广安县志记载,只有两位进士,一位是八世祖邓士廉,一位是他的兄弟邓士昌。
下面,我将根据家谱和县志所载记述一下邓氏几位祖先的旧闻轶事。这些掌故的准确与否都无从考证,也没什么要紧的关系,大家可以权当传说和故事来听听。
明代的二世祖,即邓鹤轩之子,名叫邓显,字梅庄。据说此人以文行魁蜀,蜀献王闻其贤,屡聘之仕,皆不应。他的事迹曾载于明代广安郡志。此乃邓氏之一大贤人也。
明代的第八世祖,名叫邓士廉,字人麟,明朝崇祯进士。其人慷慨负气,经史子集过目不忘。曾任广东海阳令和吏部侍郎。明末随桂王入滇缅,官为吏部尚书晋大学士。清朝顺治十八年(1661年)秋,为缅人所诱,与其他四十一位大臣同时殉难。乾隆四十七(1782年)年赐谥节愍。此乃邓氏一大烈士也。
邓士廉有一叔伯兄弟,名叫士昌,字龙门。明朝万历进士,授南京户部主事之职,后升任浙江处州府知府。其地地瘠民疲,于是尽力抚绥,修堰灌田,民受其利。遂被荐擢为湖广按察司副使,永州道兼摄衡州道。后为人所忌,劾归家乡。此乃邓氏一大贤臣也。
以上是邓氏家族明代的一些先人轶事。原来只知邓家清有翰林,乃不知明亦有忠臣烈士呢!
自清代起至今,邓氏家庭又繁衍了十代有余。乾隆时期是清朝的鼎盛时期,而这时远在西南一隅的小小邓氏家族也处于兴盛时期,竟然光宗耀祖地出了一个翰林。好像是盛极必衰,风光一时的邓家至此以后竟然逐渐地衰败了下来,书香墨迹不但渐渐无人继承,就连耕田地亩也渐渐失去。据亲戚们讲,到了最后,就连那个最为神圣的翰林的家——翰林院,也穷得卖给他姓了。可见家道中落如此。
前面讲过,邓氏明代八世祖邓士廉曾任过广东的海阳令,后来在滇缅殉国。他有一个儿子,叫邓昉。是邓氏明代最后一代,也就是第九个世祖。邓昉于明末携带妻子和两个儿子同赴粤东其父之任上。这一家人行至广东高耀县(家谱上如此记载——作者注)三义河的时候,遇到海贼劫夺,举家溺水而死。所幸的是,在海贼之中居然有人发了善心,将邓昉的两个儿子不杀,抛置岸上。邓昉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邓嗣祖,时年七岁。一个叫邓绍祖,年方四岁。
邓嗣祖,字绳其,乃邓氏清代的一世祖。嗣祖七岁时随父赴粤,在高耀县三义河遇难不死。其时父母俱丧,仆婢尽亡,钱物全无。嗣祖携弟绍祖沿路乞食,流落到一个伍家村。伍家村有个伍员外。伍员外询问了这落难的兄弟二人的来历,大概很喜欢他们,于是大发恻隐之心,把这兄弟二人留下,供其食用,还于书舍教其文学。等嗣祖长大以后,伍员外就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不久,嗣祖在广东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邓琳。邓嗣祖在广东的时候,因遇考,得遇一个其祖父邓士廉的故人之子李仙根。这个李仙根当时恰为督学使者。这时李才告诉嗣祖其祖父邓士廉殉难之事,并谕令嗣祖回籍。想嗣祖此时一定大悲大恸了一番,然后带领妻儿及弟弟绍祖于康熙十年(1671年)回到四川。嗣祖、绍祖流落在粤二十八年,终于返回故乡,承继家业。据称,嗣祖为人存心仁厚,为乡里称颂,可能与他少时的艰苦际遇不无关系吧。这一段故事,可能是邓氏家族中最动人的一页篇章了。
邓嗣祖一共生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在广东生的邓琳,一个是回籍后在四川广安生的邓琰。邓琳生有六子,邓琰生有四子,从此广安邓氏遂分为两大房。邓琳一支为长六房,邓琰一支为二四房。从他们的孙子辈起,开始立下字辈,即是:以仁存心,克绍先型,培成国用,燕尔昌荣。我爷爷这辈是绍字辈,父亲这辈是先字辈,而我们这辈,我认为是最难听的型字辈。
还是先说老祖宗吧。
邓琳,字石山,三岁随父从粤东归回四川。据县志上说,他髫龄即能为古文辞,长大后穷研经史,尤喜谈经济。雍正十三年(1735年)任中江训导。训导乃是一种学官,府、州、县学都设训导。中江是清朝四川中部的一个县,因此邓琳的这个训导是县级的。民国时期,各高等学校的训导是专门掌管学生的思想品德的,也就是今天所谓的政治思想工作者。而清代的训导,则没有这种功能,只是协助同级学官教育所属生员(学生)。可能因为邓琳学识不浅,又为人教育者,所以教导有方。其长子简临、三子亮执同榜甲子举人,第六个儿子时敏中了进士,还作了个翰林。
邓琰,字映华。家谱说他业儒未成,大概就是说学无上进,只好务农了吧。邓琰为人轻财好义,故能够承继祖产。他对邓琳的儿子视若己出,见侄子邓时敏好学,就送给他价值三百挑谷的田地(约合六十亩地)以作膏火(旧时学生学习所用的津贴费用)。其人长寿,享年八十一岁。邓琰虽然学业无成,但看样子却持家有方。他一送给侄子就是六十亩田,证明他当时拥有的田亩至少几倍于此。这种家业,虽不如北方的豪门巨富,但在当地,可能也不算太小吧。我们邓家能够出个翰林,他的的确确是个有功之人。
邓翰林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现在终于该轮到他了。
邓翰林,名时敏,字逊斋,号梦岩。据县志所载,时敏性格温恭谦退,雍正十年(1732年)中举,乾隆元年(1736年)进士及第,遂进入翰林院,授以编修。
翰林,为古代的一种官名。唐朝的时候,翰林学士职掌撰拟机要文书。明清则以翰林院为“储才”之地,在科举考试中选拔一些人入院为翰林官。清代翰林院为大学士执掌,下设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等官。
时敏入翰林院后,虽只是区区一个编修,但对于当时的广安邓氏来说,却是一件了不起的光宗耀祖的大事。时敏在翰林院后升为侍讲,历任江南宣谕化导使、翰林院侍讲学士、通政司副使,最后于乾隆十年(1745年)升任大理寺正卿。
大理寺乃我国古代中央审判机关,职掌审核刑狱案件,其主官称卿。大理寺大概相当于现代的最高法院,邓时敏所任的正卿,大概可以称为最高法院的院长吧!
邓时敏的父亲邓琳病故后,时敏奏请圣上,批准他回乡奉母。时敏回广安后,重修了广安州的州志。
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时敏再次入朝,官复原职。县志称,时敏任大理寺卿时,审理案件时常常苦心平反,有所得必争,争不得必奏。刚果持正,不稍迁就,同列皆畏敬之。时敏后来因年事已高,乞准告老还乡,诰受通奉大夫,六十六岁时在家乡去世。时敏有子无孙,因此现今世界上,已没有了他的后裔。
如果真如县志所言,那么这个邓翰林、邓大理寺卿,还真是一位有识有品,有学问有政绩的人呢。他的这一辈人,也的确是邓氏家族明清两朝五百年中最辉煌的一页篇章了。
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份事业,要想上进,取得成就真是谈何容易,不知要费多少的心血,花多大的力气,用多少的时间。而成功之后要想衰落,则可能势如破竹,弹指可见。
事业成就,要靠天时,要靠地利,更要靠人和,还是人的因素第一。邓家的老祖先曾为官,曾为儒,曾有业,曾有田,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一步步竟往下坡路上走去。地卖了,人也穷了。念书不成,做买卖也不成。
家道不济,时运也不济。这么大个中国,曾经多么威风,多么强盛!可到了后来,洋人也来了,还拿着火药长枪,连西太后老佛爷也给赶出了京城。于是开始了赔款,中国人打输了仗要赔款,打赢了仗也要赔款。这白花花的银子,和着中国人的血汗和眼泪,就这么让洋人一船一船地运走了。钱也赔了,地也割了,洋人不但没走,反而更加猖獗了。
洋人欺压中国人,中国人自己也欺压中国人。官大的欺负官小的,富的欺负穷的,有钱的欺负没钱的。到了我爷爷这一辈,国家是疆土沦丧、战乱不断。人民是衣食无着、困顿不堪。这人祸合着天灾,真是把好好一个国家糟踏得不成样子了。四万万中国人中,恐怕足有三万万两千万人处于饥饿贫困的境地。
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就给中国留下了这么一个丧权辱国、民不聊生、千疮百孔、贫困落后的烂摊子。
也许老天爷真是不置你于死地不让你而后生吧!国也罢,家也罢,人也罢,大概也只有在大颓大败之后方能大彻大悟,大彻大悟之后方能变革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