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步青在一九七二年夏天被下放到江南造船厂劳动的时候,已经年过七旬。根据学校的工作人员介绍,在苏步青离开大学之后,王洪文的弟弟在复旦大学胡作非为,说什么研究所是派出所,不让搞科研。更令大家心痛的是,胡作非为的他还把研究所里的设备全部调走了,多年来的科研成果被他搞得残缺不全,仅剩的几十名专业人员也都被拆散了。
苏步青在“文革”结束后回到上海,走进自己终日想念的研究所,看到只有空空如也的教室,瞬间就垮了。此后,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终日郁郁寡欢。
这些情况,陪同人员都已经详详细细向田志远介绍过了。田志远很理解这位著名数学家的心境,于是他从包里取出请柬,走上几步,双手递给苏步青说,苏老,我是请您到北京去开会的。这是请柬,请苏老收下。
苏步青接过请柬,并没有打开,看看田志远,又看看手中的请柬,顺手扔进了废纸篓。
田志远大惊说,苏老,这可是重要的请柬,中央发出的。
苏步青皱眉说,我要它有什么用?
苏老,这是请您去参加全国科教座谈会的请柬,这确实是党中央的邀请。
苏步青突然动怒了,拍着桌子说,你这位同志,你懂什么?我需要的不是开会,而是我的助手和学生。你是我的学生吗?
田志远傻愣了几秒钟,突然换了个问话的角度,轻声说,苏老,我告诉您,这个会是小平同志开的。
小平同志?哪个小平同志?
就是邓小平。
苏步青忽然安静下来,愣了半天,眼睛眨巴眨巴了几下,问,邓小平?邓小平又出来管事了吗?
田志远心里想,什么事儿一说到邓小平,多半也就成了,于是放下心来,笑着说,苏老,您最近没看报纸吧?小平同志已经正式复出工作了,而且主管我们国家的科学与教育工作。
突然,苏步青敏捷地蹲下身去。田志远被他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刚想伸手去扶,却见苏步青已经从废纸篓里翻出了那张请柬,打开读了起来。
苏步青抬起脸,这时候田志远发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了。苏步青说,同志,刚才不好意思啦,请你原谅。我去北京,我一定准时到会,我这次能见到小平同志吗?
李国豪也问了与苏步青同样的话:邓小平又出来管事了吗?
田志远见李国豪教授,还真是费了一番周折。同济大学革委会办公室主任对田志远瞪眼说,李国豪是同济大学最大的“反动学术权威”,好多问题还没有查清楚,目前正在接受监管,中央怎么会要这样的人去开会呢?你弄错了没有?
田志远当时就被激怒了,他冲着这位办公室主任说,你们给李国豪教授戴了什么帽子,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是著名的桥梁专家,中国科学院技术科学部学部委员。现在中央要开科教工作座谈会,他是邓小平副主席专门邀请的党中央的客人,你听明白了没有?你觉得还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我觉得不妥,而是李国豪目前处于监管之中,不允许任何自由行动,这事我做不了主。
我没要你做主,只要你放人。我必须按时将李国豪教授带回北京,这是中央的决定,任何单位不得阻拦。
对方看着田志远如此强硬的态度,半天不吱声,最后说,你来得不巧,李国豪现在不在同济。
田志远很快便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李国豪以前当过南京长江大桥技术顾问委员会主任,最近长江大桥出现晃动,没人解决得了,南京那边就来人把他押过去会诊了。
紧接着,田志远从桌上拿起介绍信,转身就走,前往南京。
田志远迅疾赶往烈日炎炎下的南京,他的汽车直接开往南京长江大桥。
李国豪教授就是在桥面上号啕大哭的,他也顾不得身边所有目瞪口呆的技术人员。一张由田志远递给他的介绍信,在他手里一直像一片树叶一样打颤。
田志远明白,李国豪的激动与苏步青的激动是一样的。
这是中国所有知识分子的激动。
座谈会的筹备工作在忙忙乱乱地进行,许多棘手问题被一个接一个地克服。方毅、刘西尧每天待在北京饭店,亲自对各项工作进行巡视。但是方毅这一天又挠头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使他目瞪口呆。原来,按计划,与会的三十四位科学家与教授将如期抵达北京饭店报到,但是长春光学机械研究所的王大珩教授却怎么也联系不上,长春方面的回答都是支支吾吾、推三阻四、不得要领。方毅副总理觉得奇怪,会议筹备组的工作人员也急得团团打转,直到田志远通过各种关系接连打了几十个电话,才弄清楚这位王教授是被送到看守所关押了。
看守所?什么问题有这么严重?方毅大惊,着急地问田志远。
田志远告诉方毅,原来长春“光机所”的党委书记是个造反派,经常以一个未经查证的罪名就把研究所里的研究人员往看守所送。王教授就是因为在大会上给这位党委书记提了意见,当即被送去看守所的。据说,现在仅仅一个“光机所”就有七个技术人员被关押在看守所里。
简直无法无天嘛,方毅皱紧了眉头,接着又问田志远,能赶快把人弄出来吗?
田志远说,我刚才也联系了,看守所的负责人说,他们是司法部门,只听省革委会的,中央科教部门的指示他们无法执行。
方毅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王大珩教授是我国光学界主要的学术奠基人、开拓者和组织领导者,特别在镭射技术、遥感技术、计量科学、色度标准等领域都做出了重要贡献,被称为“中国光学之父”。这样的“之父”辈的人物却被投入大牢,简直是中国科学界的耻辱。田志远当即就对方毅说,只能请小平同志出手了。
仅隔半天,邓小平就给吉林省委第一书记王恩茂打了电话。接到电话的王恩茂态度十分坚决,电话里就向邓小平保证,马上就去看守所接王大珩,并将亲自派车把他送往北京。
王恩茂说到做到,放下电话就去了长春看守所。他一见王教授就上前握着他的手,连连说,对不起呀老朋友,让您受苦了。我王恩茂是个官僚主义的昏官,连光学大师进了冤狱竟然都不知道,失职啦,请您王教授原谅啊。
王教授非常不解,愣愣地看着这位省委书记说,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白面书生竟然把你这个省委书记惊动了,王某真是三生有幸啊,发生什么事了?
王恩茂说,王大师,您有什么疑问和牢骚回头再向我发,现在我带您去洗澡理发,然后还要将您披红戴花送往北京。您要马上去北京。请您去的是邓小平副主席。
王大珩就是这样由吉林省的专车护送,警车开道,直达北京饭店的。这一路上,他激动得嘴唇也是一直哆嗦着的。
在这个重要的座谈会开始之前,邓小平最后听了一次方毅与刘西尧的汇报。邓小平同意这个座谈会从八月四日开到八月八日,并且提出自己要全程主持。这个决定令方毅和刘西尧十分惊讶。
是的,我要亲自主持,邓小平说。
十年的动乱,使中国的科技与教育受到了严重的破坏。邓小平心里很清楚,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是一个国家实力的基本保证,而教育又是一个国家的根本,这一次,他必须全程参与到讨论中,才能最清楚地了解到中国当下最需要的是什么。
邓小平要亲自主持这次座谈会的决定,令会议筹备组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心情振奋。整整五天的会议,邓小平全程主持,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与劲头啊。田志远还把邓小平的一些具体意见告诉了大家,说会场内不设主席台,大家面对面,赤诚相见。
田志远在向会议筹备组的工作人员布置完工作之后,扭转头忽然看见了自己昔日妻子的身影出现在会议筹备办公室的门口,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赶紧走到门口,轻声问曹慧,你来了?什么事?
曹慧说,我来看看你,知道你这些天特别辛劳。
田志远说,我没啥,身体挺好的。就是南京太热,差点中暑,回来躺了一天就好了。是小源把我躺了一天的情况打电话告诉你的吧?
曹慧说,小源没有打电话给我,不过我刚才在会场上转了一下,会场布置得井井有条的,你干得不错。
田志远心里咯噔一下,又轻声问,你今天来,不是专门来检查工作的吧?
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还是担心我跟着小平同志犯错误?
就是这个问题,曹慧小声地说,这里有地方坐吗?我还是想跟你单独聊聊。
紧接着,曹慧就跟田志远聊起了她心中的忧虑。不过这次谈话,曹慧并没有显出咄咄逼人的模样,而是语调放缓,但是话语里的焦急与担忧还是十分明显的。她反复说,老田呀,你应该明白,“文革”原本就是从文化教育领域开始的,这里面敏感问题很多。一九七五年,邓小平领导搞“全面整顿”,在经济领域里,还是很受毛主席肯定的,但就是因为转交了清华大学刘冰的两封信才出了娄子。
曹慧又悄声说,老田呀,教育战线历来是政治运动的导火索,这教训,还不够吗?你看,现在邓小平刚复出,又是拿科学教育开刀,我真是担心他重蹈覆辙,你呢,也跟着栽进去。老田呀,小源那天打电话来说你要去南方,请这个专家,请那个专家,我就为你担上了心事。
田志远一直默默地听着前妻的话,最后,咧嘴笑了笑说,曹慧啊,你真是操心的命。不过,这一回你倒还是看得很准,这次会议还真的不是一次普通的座谈会,恐怕还真是个突破口。
曹慧一听“突破口”这三个字就心惊肉跳,她从来没觉得这次会议是件好事儿,而邓小平又要“突破”,这就可能犯大事儿啊。
田志远站起来,把走廊上的一扇窗口推得更大一点,望着窗外的天空,对前妻说,曹慧啊,对于这个“突破口”,我呢,一时还说不清楚。不过从这一阶段我接触到的情况看,一场大的变革没准儿就要从这次座谈会开始了。说老实话,此时此刻,我真有一种要上战场的感觉,我就像回到了那个年代的中原战场。曹慧啊,我是铁了心要跟着老首长干下去的,我不相信还会再发生什么天塌地裂的大事儿,但如果真到了那一刻,我田志远也无怨无悔。曹慧啊,我很高兴你今天说话细声细语的样子,但是对你这种担忧,我还是要说一句,你多虑了。天色不早了,我决定今天回家里吃晚饭,你能回去帮忙炒两个菜吗?今天家里有萝卜,还有三只茄子,就是菜油不够了,家里的油票用完了。小源这两天都没有油水,人也显瘦了。
听着这话,曹慧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很久没在田志远面前哭过了,但是一想到这个家庭的破碎和儿子的瘦弱,她的心就特别难受。田志远赶紧拍着她的肩膀说,别哭,别哭,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话没说完,突然有个工作人员蹦跳着跑过走廊,欢呼说,长春的王大珩教授到了,太棒啦,是警车护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