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对田志远所转述的龙岭村的“三只鸭子”,觉得特别不好理解。他说,大事不说,光说三只鸭子,犯不着嘛,三只鸭子算是什么笑话?我看限制小自由也没有错,总有一条界限嘛,三只太少,那就规定五只。五只太少,那就规定十只。超过十只,一律割资本主义尾巴,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嘛。
田志远说,老曲,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你想想,我们国家鸭子多了有什么不好?农业生产发展了有什么不好?
曲径说,鸭子多了就是不好。社员都关心自己的小利益,谁去关心大集体?资本主义思想就是这样累积起来的,这就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防止资本主义复辟问题上,一定要防微杜渐。老田你是搞理论研究的,你呀,学习毛泽东哲学思想要更加专心哟。
田志远说,毛主席哲学思想的基本出发点,就是实事求是,我反对把鸭子数量的多少定义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分水岭。老曲,不是我扣你帽子,你这位老战友就是有点教条主义!
穆大江说,好了好了,一个小问题,犯得着吗?
曲径说,老穆啊,反对学大寨还是小问题?反对毛主席还是小问题?那份军委全会主报告的修改,我昨天跟罗秘书长都争起来了,他说要把这也划掉,那也划掉,我就不同意。毛主席的许多指示都划掉了,毛泽东思想的红旗还怎么高举?我就是要让华主席、邓副主席在他们的报告中多提提毛主席的伟大指示!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坚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政治立场,是不会动摇的。这一点,我比老田强,也比你老穆强。老穆你这个人就是有点墙上芦苇随风倒,和稀泥。
穆大江哈哈大笑说,睡觉去了,睡觉去了。我看这份主报告,在广州也改不好了。
军委秘书长罗瑞卿这些天为修改军委全会的这批文件煞费苦心,他抽了个晚上专门去邓小平的南湖宾馆三区七号楼,想再听听邓小平的意见。
这天晚上,他向邓小平转述了主报告起草过程中很多次的争论甚至争吵,而争论的这些问题,基本上都围绕着我们国家还要不要坚持走“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发展道路,很带原则性。
罗瑞卿说,小平同志,您说的国家应当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局面,这句话我还是没敢添上去。
邓小平点点头说,是啊,现在不能公开讲。这个大题目,先小范围提出来,总之,要好好讨论。
罗瑞卿脸上掠过一丝担忧的神色,轻声说,小平同志,我从内心讲,非常赞成您的思路,可是我们国家不再提以阶级斗争为纲,那可是天大的事,全党能统一思想吗?这是毛主席再三说的话啊!工人、农民、知识界,都能同意吗?这个问题,不好碰啊!
邓小平笑了,用手拍拍罗瑞卿的轮椅扶手说,罗长子,你是怕我再次被打倒?
罗瑞卿犹豫了一下,说,您说对了,我怕。因为您离开工作岗位,不是您个人的损失,是全中国人民的损失。
邓小平说,罗长子啊,天下之事,怕不得。看准了,就要去做。
罗瑞卿叹息一声,点点头。
邓小平说,我们不是为个人安危,是为国家的安危。
罗瑞卿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湿润了,说,明白了,小平同志。
同住在南湖宾馆的叶剑英,听说邓小平以“第四只鸭子”的鸭汤宴请了广东省委负责同志,乐得呵呵大笑。两天后他见到邓小平上门时,脸上的笑容似乎都还没有退去,他对邓小平说,小平同志啊,你这一盅“鸭汤”请得好啊。
邓小平说,叶帅,这次我在农村转了几天,感触颇深啊。广东农村的情况,我看,不是广东一地的问题,是全国性的问题。再这样学大寨,全国上下继续搞以阶级斗争为纲,农业生产怎么上得去?
叶剑英收了笑容,点点头说,是啊,“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究竟要管多长时间,这个问题要研究。我们现在要搞四个现代化,这与阶级斗争是什么关系,也要研究。首先在理论上要搞清楚。
邓小平说,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恐怕一个时期要有一个时期的纲。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纲,不能总是长期提以阶级斗争为纲,我觉得不行。社会主义的主要矛盾是什么、根本任务是什么,这些都要认真研究。要是不说清楚,路会走偏的。
叶剑英说,说得好。不过,要开展研究,首先要解放思想。你在科学教育战线开的第一炮,就很有力。
邓小平说,虽然我们给教育家、科学家们鼓了劲,打了气,但是他们每个人的紧箍咒还箍在脑袋上,各种帽子还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况下,怎么能要求他们全身心去搞科研呢?
叶剑英说,是啊,从中央到地方,也包括军队,各行各业的问题都非常严重。这些天来,每天都有很多人通过各种方式找上门来,要我帮助解决问题。冤、假、错案牵连的人成千上万,至今解决不了,什么原因?依我看,现在我们搞四个现代化,首先是要解放思想,要有敢于打破一切禁区的勇气,这在当前是十分重要的。
邓小平说,叶帅说得太好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过去我们搞革命靠这个,现在搞现代化建设,更要靠这个。叶帅呀,有个问题我一直想和你探讨。
叶剑英凝视着邓小平说,请讲。
邓小平说,我感觉到,我们这个国家不能再这样穷下去了,我们必须横下一条心来,一心一意地搞经济建设,不能再整天搞运动、瞎折腾了。揭批“四人帮”不能没完没了,也不能把什么问题都推到“四人帮”头上去,现在应该考虑党和国家工作重点的转移问题了。
叶剑英听邓小平这么说,忽然有了坐不住的感觉。他站起来走到客厅门口,看看门外几株高大的椰子树和盛开的木棉花,又走回来,对邓小平说,小平同志,我一个时期以来,也在考虑这个事情。问题的关键,是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以此带动全局。
邓小平马上站了起来,看着叶剑英,语句清晰地说,叶帅,我想好了,“两个凡是”就是这个牵动全局的突破口。只有打破“两个凡是”的思想束缚,才能够真正解放思想,探索一条新的道路。
叶剑英低头沉思,良久,频频点头说,看来,是到了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了。
邓小平与叶剑英的两双手,再一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南方的风透过窗户,把整个屋子都吹得暖洋洋的。
中国的事情,有转机了。
在离开广东回北京的前一天,田志远又来到曲径的房间,与他聊了一会儿。田志远看见曲径一直埋首在军委全会主报告稿的修改之中,眼圈都发黑了,便说,老兄你不要这么苦地一遍遍改下去了,其实那天你要跟着小平同志到下面走一走才好呢,你会感觉到许多理论上的表述与实际情况是脱节的。这份报告的好多地方确实要改一改,我看小平同志在与各级领导的谈话中都透露出了要改变的意思。我们这些搞文字工作的,也要跟上这些变化,当年我们在战场上打仗,不就讲究个灵活机动吗?教条主义真是害死人。
曲径却显然有点不耐烦,说,老田,你不要多罗唆了。党的“十一大”精神,不是靠你说说就能改变的,也不是靠邓副主席说一些什么话就能改变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一个伟大的体系,是一个总纲。我们的笔再千变万化,总也不能跑到总纲的外面去吧?谁跑出去,谁就犯错误。老田啊,我看你有点受你儿子的蛊惑。
说到儿子,田志远的心情又一下子阴暗下来。他放低声音问曲径:老曲啊,依你看法,那“四五天安门事件”的定性,有可能降温吗?
曲径叹了一口气,又伸一个懒腰,然后站起来拍拍他这位心事重重的老战友的肩膀说,老田啊,我告诉你,这案子是毛主席亲自定的,你就丢弃这个“降温”念头吧。我知道你在担心儿子的高考前程,我也知道邓副主席心里也想改变这个事件的性质。但是你想想,我们中央的集体领导班子,尤其是英明领袖华主席,敢动这个铁案吗?
最后曲径又用关切的声音说,你家小源的事,我看还是你想想办法,在北京给他找一家靠得住的企业,安排当个工人。你呢,早点和曹慧复婚,这样你们三口之家也算是安定了,我看你这几年过得也够辛苦的。
这一夜,田志远躺在南湖宾馆松软的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稳,尽管广州的十一月还暖和得像春天,特别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