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沿着庭院小径慢慢地绕圈子。没有风,只有几只鸟儿叽啾着落在枯枝上,然后又扑啦啦飞走了。
邓林支着一张画板在描画那两株枝干遒劲的“双龙树”。邓小平慢慢地走过她身边,忽然停步说,哟,草都绿了。一旁的王秘书疑惑地说,好像没绿啊,还枯着呢。
邓林说,老爷子说绿了,那肯定是绿了。王秘书您仔细瞧,有没有发现那些枯草之中已经浮现出一种淡淡的鹅黄色?那种鹅黄色再仔细看,又像是一种淡淡的草绿色,您看清楚了吗?
王秘书仔细瞧了半天,说倒也真有这个味道。
邓小平看着大女儿说,到底是画家的眼光啊,能看出名堂啊。
邓林说,老爷子,您的眼光比画家还厉害啊,每年春天都是您先发现的。她想一想,又说,老爷子,我昨天听您说,我们国家要迎来科学与教育的春天了。您是不是指马上就要召开的那两个大会啊,一个科学大会,一个教育大会?
邓小平笑了,说这又是你画家的想象了。然后他继续走路,觉得心情特别好。
这两个大会,是邓小平主抓科技与教育工作以来具有标志性的两个大会,一个叫“全国科学大会”,一个叫“全国教育工作会议”,规模都很大。
邓小平早就开始部署这两个大会了。这两个大会不仅规模空前,而且关键是要开成“拨乱反正”的大会,在很多方面都要厘清思想,分清是非。这就能矫正方向,鼓舞士气,也就是“迎来科学与教育的春天”的意思。
起码在这两个重要领域里,人们能惊喜地感受到久违的春意。
所以,邓小平在这两个大会的筹备会上曾经明确地对方毅说,我主动请缨分管科学教育工作已经半年了,两个大会是对这半年来工作的一个总结,也是科学和教育的一个新的开端。一句话,要开成拨乱反正的大会。
方毅当时感慨地说,这个科学大会,参加人数多达六千人,这种会议规模是建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恢复高考招生以来,教育战线的面貌也是焕然一新。总之,科教领域这半年的变化,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啊。
邓小平点点头说,“变则通,通则久”,不变可不行。首先,参加两个大会的主角要明确,科学大会的主角是科学家,不是行政人员;教育工作会议的主角是教师,不光是大学教师,更重要的是中小学教师。关键是,要以这两个大会为标志,迎来科学和教育的春天,形成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风气。至于我自己,还是那句话,给大家当好后勤部长。
这时方毅有点疑惑,马上问,我们是要按照这个精神,层层选拔大会代表?
邓小平明确说,开会耗费人力物力,一定要解决问题,要不开它干什么?现在还是问题太多,不是成堆,是成山。转折时期,解决问题靠什么?一是要解放思想,二是要大胆地试,大胆地闯,不要怕犯错误。发现错了,纠正过来就是了。怕什么?坚持这种态度就不要紧,就不会犯大错误。我们的方法是,摸着石头过河。
全国科学大会,初步定于一九七八年的三月十八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随着会议日期的一天天临近,筹备工作越来越紧张,那几天的方毅几乎是忙得团团转。即便如此,邓小平的头脑中还是不断地冒出一个个新想法,并且他总是首先把方毅叫去进行布置。
那天,方毅被邓小平请进人民大会堂新疆厅的休息室之后,便又听见邓小平的一个新想法。邓小平说,这次开全国科学大会,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应该有一个报告。
方毅解释说,小平同志,郭老病得厉害,恐怕做不了。而且,据我所知,郭老也有顾虑,害怕说错话。
邓小平说,郭老德高望重,是中国科学文化战线的一面旗帜,应该让他来讲话。粉碎“四人帮”之后,他那首《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至今还家喻户晓,是不是影响大得很啊?
方毅笑起来说,是啊,我也记得。随后,他就抑扬顿挫地念起了郭沫若的那首诗: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邓小平点点头说,这首诗的影响,确实大啊。
这时候方毅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他小声地对邓小平说,不过,小平同志,郭老也写过一些文章。
邓小平立刻摇摇手,笑着说,我知道,他前年写过一首《水调歌头》嘛,我也记得。接着,邓小平也抑扬顿挫地吟咏起来:走资派,奋螳臂。邓小平,妄图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三项为纲”批透,复辟罪行怒讨,动地走雷霆,主席挥巨手,团结大进军。
听邓小平一字不落地念出了郭沫若写的那首《水调歌头·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方毅简直目瞪口呆。
邓小平说,也是好词啊,不是吗?
方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小心翼翼说,那就还是请他来作报告?
邓小平说,他是诗人嘛,诗人是要抒发感情的。当时的政治情形,不允许他有别的思想感情嘛。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现在这个时候,我们不妨学学魏武帝,付之一炬。
方毅忽然开朗,说您说得对,就怕郭老本人不愿意讲。
方毅讲的这个问题,倒是一个实在的问题。邓小平知道,郭沫若的脾气有些固执,也很倔强,不过他的这种秉性,也是邓小平格外敬重他的地方。邓小平心里琢磨着,自己应当亲自上门去看望这位已经八十六岁高龄的中国文坛宿将,一方面是请他在身体许可的条件下出山讲话,他毕竟是中国科学院的现任院长;二来也得减一下他的某些思想包袱,错写过几篇文章,或者错吟过几首诗作,又有什么关系呢?对待政治家尚不这样苛刻,何况是对待一个文人呢。
邓小平对方毅说,我们一起去走一趟吧。
时年八十又六的郭沫若住在北京前海西街,其居所是一处环境幽雅、二进深的典型四合院。这里原是清代大贪官和砷的花园,后来成为恭亲王奕訢府的草料场和马厩。民国年间,恭亲王的后代把王府和花园卖给辅仁大学,把此处卖给达仁堂乐家药铺作宅园。从一九六三年十月开始,郭沫若便居于此,安享晚年。
邓小平的登门拜访,使得郭家上下讶异不已,继而也十分欣喜。邓小平和方毅在郭沫若夫人于立群的带领下,进入宅院东向的大门,走过甬路,向北进垂花门,接着就踏入了坐北朝南的二进四合院。前院有正房五间,西为会客厅,东为办公室、卧房,后院有十一间后罩房。院子中间,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根深叶茂。
郭沫若半卧在床上,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虽然看上去健康状况不太好,但是头发却打理得很整齐,一身整洁的中山装,一看就是为了见贵客而临时换上的。
郭沫若一见邓小平进屋,就挣扎着要坐正身子。邓小平见状,两步上前按住郭沫若说,郭老,躺好,躺好。
郭沫若的神情显出了激动,他连声说邓副主席好、方毅副总理好,然后一时又说不出话,嘴唇微微地颤动着。于立群在旁边说,早上接到电话,说是小平同志要亲自登门,老郭的嘴唇就这么打哆嗦,一直打到现在呢。
邓小平点点头,扶郭沫若躺好。方毅帮忙搬把椅子放在床边。
邓小平坐下,问郭老身体感觉好些吗,郭沫若便说自己怕是好不了喽。邓小平马上安慰说,郭老,这么长的冬天都熬过来了,转眼就开春了,你要安心静养,会好起来的。
郭沫若直眼看着邓小平,叹息一声说,小平同志,我感触很深啊。您复出这半年多时间,主管科学教育工作,可是办了不少的大事啊。我虽然病重,但是都让他们仔细说给我听了,了不起啊。难怪总理临走的时候说国家的未来就靠你了,我当时就觉得总理的话里有千钧,他没有看错人啊。可是我后来又糊涂,胡诌了几句诗,脑昏眼花辨不明方向啊。
邓小平马上说,提那做什么?不要说您郭老,我、他方毅同志,我们这些人说错话、做错事,难道还少吗?现在“四人帮”抓起来了,他们的思想余毒也正在被肃清,我们国家的方方面面都在好起来,都在逐步走向正常。我们马上要召开全国科学大会,也是我国科学界总结经验、继往开来的一个誓师大会。郭老要是身体状况还许可的话,我倒是非常希望您能到大会上跟大家见个面。
听着邓小平这话,一丝光亮突然出现在郭沫若眼睛里,但慢慢地这束光就灰暗了下去。郭沫若说,我知道,全国科学大会,那是中国科学界的盛事。可是,您看我这病体残躯,怕是不中用了,大限将至喽。我这些年,白驹过隙,浑浑噩噩,多有不谐。现在是人未入木,心已成灰了。小平同志,您举办这些盛举,是要开创新局面的,老朽就不要再去有碍观瞻了吧?
听着郭沫若这么说,邓小平心里便有底了。他知道,郭沫若以目前的身体状况,到大会上去坐一坐,那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郭沫若其实还是在看邀请方的邀请力度,而这种担心的前提,说到底,也是对自己前一阶段某些言行举止的一丝愧疚。
邓小平趋前伸出手握着郭沫若干枯的手掌,诚恳地说,郭老,您是我国学识渊博、才华卓具的著名学者,和当年的鲁迅先生一样,是我国文化战线上一面光辉的旗帜。您从解放初就为科学界奔波,是科学界的元老。您在科学文化方面做出的贡献、在革命实践中立下的功绩,赢得了全中国人民和世界进步人士的尊敬。您的那首“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写出了全国人民的心声哪,我们家里老老少少都能背诵啊,您的心与全国人民的心是跳在一起的。您看,我们这次科学大会,请来了全国各地的知名科学家,如果您这位科学院院长不为大家讲讲话,岂不如同好词少了半阕吗?那才是全国科学界的遗憾啊。
听邓小平这么说,郭沫若忽然老泪纵横,一旁的于立群立即递去了一块毛巾。
郭沫若擦干泪,看看邓小平,又看看方毅,叹一声,说小平同志啊,既然您这么看得起老朽,我一定把这个言发好。
邓小平笑了,说那就请郭老为这个发言取个题目吧。郭沫若顿时闭上了眼,沉浸于思索之中。他心里想,邓小平这次复出,主管科学,很有成效,且大得人心,这次科学大会不就是邓小平给中国科学界带来的春天么?春天,是一个多么使人充满期待与希望的词啊,不仅是一个词,也是一种境界。想到这里,他便突然睁开双眼说,小平同志,我想好了,我的发言题目就叫“科学的春天”。
邓小平说这真是一个好题目,一旁的方毅也说诗意盎然、温暖人心啊。
邓小平又问,郭老,您准备讲些什么呢?
郭沫若郑重地说,小平同志,我是病入膏肓的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告诉大家,任何时候,任何社会,都不能糟蹋知识和有知识的人!
邓小平临走时,又再次握住了郭沫若那双嶙峋的、依然是热量充足的双手,两双握在一起的手摇了又摇。邓小平想,郭老能够出席这次大会,能够这样讲话,可以说是为中国科学界的复苏增添了一抹春色,真是难能可贵。他又想,郭老毕竟年事已高,出席会议前后的方方面面的安排,一定要十分精细,要无微不至,一定不能出丝毫的差错。
郭老要在全国科学大会上唱诵春天,这当然使人喜悦,但他的讲话仅仅是科学院院长的致辞,而这次大会的主报告要讲什么,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邓小平提出的是:要讲一些新话。
事实上,邓小平早在一九七五年就萌发过开全国科学大会的想法,没想到时事变迁,这一想法当年落了空,而且一拖就是三年多。不过,邓小平也认为,此时开可能更有利,因为“四人帮”下台后的中国正在逐步形成一个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的热潮。在这种情况下,鼓点和进军号更是十分必要。他也想,此时的中国,不仅科教领域,而且全党、全国的各项工作,都要开始一种新变化。这次全国科学大会,是一个契机,在大会响彻全国的麦克风前也应该有一些新话,而且这些新话要对社会各个领域的深刻变化都能产生推动作用。
连续几天,他在自家的庭院里一圈一圈踱步时,都在反复思索着这些“新话”。一些观点慢慢地在他心中有了雏形。
他于是请方毅、胡乔木、邓力群、田志远等人来到京西宾馆,跟他们讨论这次大会的主报告。京西宾馆已经确定为出席这次大会的代表们的下榻饭店。
方毅一坐下来就说,关于这次大会的主报告,我们几个事先也议论了好几次,但是有不同的看法。后来越讨论心里越没有底,有些话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讲,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想请小平同志给定一个调子。
邓小平说,我今天把你们找来,也是想说说这个“调子”的问题。我觉得,我们还是要讲“新话”,那么什么是“新话”呢?
邓小平坐在沙发上,摸起茶几上的一支烟,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看见大家都掏出了笔记本。邓小平吐出一缕轻烟,慢慢地说,我觉得,大会的主报告,应该讲四个部分。首先,要开宗明义地讲清楚:四个现代化,关键是科学技术的现代化。没有现代科学技术,就不可能建设现代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没有科学技术的高速度发展,也就不可能有国民经济的高速度发展。
胡乔木说对,这就切题了。邓力群也说开始部分这样讲,很好。
邓小平说,接下来,要讲四个问题。第一,对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认识问题。
田志远眨眨眼睛,显得有些吃惊,说,小平同志,您说科学技术是生产力?您还要提这句话?
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邓小平脸上。邓小平又吐出一缕轻烟,环顾众人,笑着说,怎么,害怕啦?没错,一九七五年我提过这句话,后来毛主席没有表态,但是我至今认为这句话是正确的。我们这一次,一定要旗帜鲜明地阐明这个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其实,早在一百多年以前,马克思就说过,机器生产的发展要求自觉地应用自然科学。此外,马克思还指出,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也就是说,科学技术的发展,使科学与生产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多年的实践已经证明,科学技术作为生产力,越来越显示出巨大的作用。
方毅连连点头说,对,是该说了。
是啊,邓小平说,今天,科学技术作为生产力的作用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不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全国科学大会就没有开到点子上。
胡乔木与邓力群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就对了,这就击中要害了。
邓小平说,现在我讲第二个问题,那就是要讲清楚红与专的辩证关系。大家要明确一个观点,一心扑在科学研究上,全心全意地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就是红,就是专。把专心搞科研的人说成是走“白专”道路,这是荒谬的。
说到这里,方毅就插话说,根据小平同志的指示,这次全国科学大会准备安排陈景润作大会发言。
说起陈景润,邓小平忽然询问方毅有没有安排好陈景润的新居所。方毅介绍说,陈景润已经搬入位于中关村的一套“大三居”,很宽敞,光线也明亮,里面的家具也配置得一应俱全。方毅又笑着说,开始给陈景润看这房子的时候,陈景润还慌忙逃出来说“这么好的大房子不该是给我住的,可能弄错了吧”,后来听说是邓副主席亲自指示,院务会议郑重决定分配下来的,他才搬了进去,嘴里还不停地说“这怎么担当得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