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红问他想出什么新招没有,刘金锁拍拍脑袋说,还得想想,不过只要能鼓励生产积极性,只要能把粮食生产搞上去,让乡亲们不再受穷,那肯定就是好方法,连中央的邓小平都说过“黄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夏建红说,金锁,你想尝试新招,我也不反对,不过凡事要有分寸,现在“农业学大寨”上面都还没有松口,你要是搞一套跟大寨精神完全是对着干的招数,上面可能也饶不了你,甚至要抓你的“典型”,那就惨了。
刘金锁问,上面?哪一级?
夏建红说,公社!县!地区!省!
刘金锁盯着油灯里跳动的火苗沉思了一下,说,我想给省委万里书记写封信。
夏建红吃惊地问,你要写什么?
刘金锁说,借地种粮!建红,这一招我其实想很久了,一直没跟你说。你是公社蹲点干部,这件事你装作不知道就行了。
刘金锁走后,夏建红愣了半天还没有回过神来,心里想,如果金锁闹得太欢腾了,自己作为蹲点干部,一无所知,也不行啊,也是一个政治问题啊。不过,要是这件事儿被省里领导肯定了,那又将是件好事儿。金锁这个人,确实很肯动脑筋。
不仅是中国基层农村的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在琢磨着采取什么新招早日改变乡村的落后面貌,在国家决策的最高层面上,邓小平也在苦苦思索,如何能用一种最见效率的方法改变中国极其落后的生产局面。
邓小平那天在晨鸟的叫声中一起床就对王秘书说,跟谷牧副总理联系一下,我想看看那个纪录片。
邓小平两天前听说冶金部的一个访日考察团带回了日本“新日铁”赠送的小型电影纪录片。看过的几位同志传来的消息说,看了都觉得很震撼,我们目前的钢铁生产状况与人家日本相比,差太远了。
王秘书问,今天就想看吗?
邓小平说,看。一个人,早上起来就要洗脸,要看镜子,我们也得把人家当面镜子来看看。看人家,是为了看自己。
当天下午,邓小平就坐在人民大会堂一个放映厅的扶手沙发上,日本的“新日铁”画面在他面前缓缓地转动起来。
片子是新的,色彩很鲜明,但是显然,片子的内容给人的印象更加鲜明。谷牧紧挨着邓小平坐着,不停地在他耳边介绍着种种画面。谷牧是三年前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分管对外经贸工作,在协助邓小平的“整顿”工作中一直很踏实。
谷牧指着画面小声说,您看,这是炼钢,这是自动轧钢,都是计算机操纵指挥生产。他又说,您看,日本最小的高炉也是四千立方米了,而我们的高炉才几百立方米。还有,您看,我们的轧钢机都是横列式的,要人工喂钢,操作事故也多,而日本现在已经做到全连轧了,轧制速度一秒钟超过了七十米。
片子放完以后,邓小平久久没有说话,后来看看谷牧说,我借你这部片子用一用,送给鞍钢,要把这部片子给鞍钢的同志看看。
谷牧说,鞍钢的厂长看过了,这次去日本,他参加了。
邓小平说,厂长一个人看不行,厂里的干部、技术人员,甚至工人,都要看一看。总之,我们的钢铁工业不能再原地踏步了。
邓小平特别着急钢铁的生产。没有优质的钢铁,一个国家的现代化就是一句空话。邓小平一九七五年复出的时候,首先抓的就是钢铁、交通与煤炭。他曾经花十一天时间主持了全国钢铁工业座谈会,把十一个大型钢铁企业的头头都召在一起开会、研究整顿,接着他就调整了冶金部的领导班子,还在国务院内成立了钢铁工业领导小组。才一个来月的时间,全国钢铁的形势就逐渐向好,几个大钢厂的钢铁都不再欠产。而在次年,邓小平再次被打倒之后,全国的钢铁生产又出现了萎靡的状况。
但是,全国钢铁企业的老化现象和钢铁生产技术的落后局面,却一直是邓小平的一块心病。要改变这种状态,光靠调整领导班子,或者是开几个会,或者是来一些“大会战”,都是不能解决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向发达国家看齐,下决心在技术上进行改造,也不妨采取“拿来主义”。
关键是要有清醒的认识。尤其是鞍钢,中国最大的钢铁生产基地,上上下下都要有“我们落后了”的清醒认识。所以,邓小平要谷牧把“新日铁”的流水线送去鞍钢,哪怕仅仅是在一盘录像带里。
谷牧说我马上送。邓小平说,我们不光要了解日本,也要了解美国、欧洲。现在,中美还没有建交,我们一下子去不了美国,但是这次,你谷牧同志带考察团去欧洲,可以好好学习学习。这些年,我们与外界的交往欠了很多债,我们到底比发达国家落后多少,心里确实没有底。这次你们到欧洲实地看一看,把情况大致摸清了,回来向中央汇报,我们再研究。
谷牧说,我明白了。
邓小平又想起了什么,说,你们那个欧洲考察团的人员名单,我看还是保守了一点,要多带一些人去,把一些懂经济的专家都带出去看一看,比如夏默同志,就可以去。
谷牧马上点头答应。邓小平又说,一定要搞清楚发达国家经济发展的最新水平。如果人家提出要进行经济合作,我们一时吃不准,不要谢绝,带回来研究。他们的资本要找出路,我们不要拒绝,用人家的钱发展我们自身,有什么不好呢?束缚自己的条条框框,可以打破。我记得美国有个石油巨头,叫哈默,当年就是他到莫斯科去帮助列宁的,解决了苏俄的一些经济困难。红色国家可以接受西方的帮助,这没什么不好。
这时候王秘书快步走进小放映室,在邓小平耳边报告,说罗瑞卿秘书长想见您,他说有急事要汇报。邓小平想一想,说这就打道回府吧。
罗瑞卿来见邓小平,是急于反映部队思想建设中的一些突出情况。他这几天老是思虑着总政宣传部那位曲副部长激烈的反对之言,而且这种言论在军委各部都有一些人响应;更使罗瑞卿不安的是,《解放军报》华楠社长又在电话里向他报告了一些值得深思的信息,这些信息包括吴冷西半夜三更打给《人民日报》胡绩伟总编辑的电话。罗瑞卿隐隐约约感到会有一场风暴袭来。而在前一天,他找总政宣传部曲副部长单独谈话的时候,那位副部长竟然把一份“语录对照表”摊在他眼前,摊了一地,把他半个办公室的地面都占了。
更使他吃惊的是,这位曲副部长所收集的“语录”竟然是三部分,一部分是毛主席的语录,一部分是华主席的语录,而另外一部分则是“邓副主席语录”,他竟然把这三份语录都对照起来,造成一种矛盾效果。
罗瑞卿当时心里就一紧,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其实,曲径开始并不想搞这份“语录对照表”,他知道搞这种表会给自己带来一种现实政治的风险,但是在经过一次老战友之间火药味十足的“辩论会”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那次“辩论会”开始也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战友聚会,地点就是田志远所住的那个四合院,也是田志远出面召集的,他说老战友好长时间没相聚了,抽个时间包一顿白菜饺子,再议议当下形势。
他邀请的几个老战友是“中办”的秘书局副局长刘鑫、新华社的副社长穆大江、总政宣传部的副部长曲径,同院住的夏默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进来。而曹慧一听这聚会消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她特别害怕田志远在这个问题上过于激进,以致走火入魔,因为这几天《红旗》杂志社的熊总编对那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已经万分恼怒了。
说是白菜饺子,馅儿里也有点肉味儿,田志远把家里剩下的两张肉票全买了肉来剁了进去,又加了姜末,味道还是很可口的。可是这顿饺子刚吃了几口,舌战就开始了。话题倒是刘鑫先提起来的,刘鑫问曲径,说总参专门发了通知要求组织学习《光明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是怎么回事?曲径马上就愤怒了,说就为这个事情,我专门打电话问了总参的迟浩田副总长,我说我们总政还没有通知组织学习,你们总参怎么就擅自行动啦?还写了简报,像是表态呀。刘鑫放下碗问他怎么说,曲径说这个迟副总长口气好大啊,他说文章讲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很重要,很有针对性,为什么不能组织学习?这时候田志远就笑了,说迟总长很有胆识嘛。曲径说什么胆识,说严重点是犯上作乱,这不是我扣他大帽子。你想想,这篇文章的矛头明明就是指向华主席提出的“两个凡是”的,这样的文章在部队组织学习,是不是煽动“枪杆子”?老穆,你们新华社也够盲目的,什么味道也不嗅一嗅就马上转发,老穆你以后翻了船都不知道为什么!
曹慧很同意曲径的观点,也介绍了《红旗》杂志社内部对这篇居心叵测的文章的激烈态度,说杨西光这个人非得作检查不可,听说上面已经有精神了:这是一篇“砍旗”的文章,砍的就是毛泽东思想的大旗。
说到这里,曹慧就更加激愤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尤其是看着自己的前夫,板着脸说,我告诉你们这篇文章的错误在哪里,这篇文章的要害是否认真理的相对性,否认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文章说马克思主义要经过长期实践证明以后,才是真理。列宁关于帝国主义时代个别国家可以取得革命胜利的学说,只有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十月革命的实践以后,才能证明是真理。就是说,列宁提出这个学说的时候不是真理。按这种说法,那么现在党提出十一大路线就不是真理,一定要等到二十三十年以后,实践证明了才是真理。那么,人们怎么会热烈拥护,会为之贯彻执行而奋斗呢?这是提倡怀疑一切,提倡真理不可信,不可知,相对真理不存在,真理在开初提出时不是真理,要经过实践检验后才是真理。这就是原则错误。
穆大江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抹抹嘴说,哎呀呀,不愧是《红旗》杂志的编委,分析起问题来还是一套一套的。
曹慧说,我这是代我们熊总编说话,要不是他点拨了一下子,我都还不知道这篇文章有这么阴险。
田志远听到这里就恼了,他说,曹慧你嘴巴紧一点行不行,什么叫阴险啊?我看这篇文章就是光明磊落,强调实践有什么不对?毛主席还写过《实践论》呢。
曲径这时候就指着田志远的鼻子说,老田,你不能这样说曹慧。我认为这篇文章在政治上就是很坏很坏。文章所谓“要冲破禁区”,就是要冲破毛泽东思想。这篇文章反映了当前的一种政治思潮,非常危险。
曹慧马上对曲径的话表示赞许,说曲副部长在政治上很强。这时候夏默说,我能插几句话吗?依我说,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思想僵化、迷信盛行,就像刚才曲副部长说的那样,是躺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现成条文上,甚至拿现成公式去限制、宰割、裁剪无限丰富的革命实践。不破除这种思想上的禁锢,我们就无法前进。
田志远当即说,我看,老夏说得对。这篇文章实际上揭示了“两个凡是”的反马克思主义实质,真正是击中了要害。
曹慧再也忍不住了,筷子一甩,厉声说,田志远,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与党中央唱反调。你中毒太深,走得太远了。
田志远一愣,刚要发火,马上被夏默和刘鑫按住了。刘鑫说,既然大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能不透露点内部消息了。其实,中央对这个问题已经表态了。前两天,东兴同志召集胡耀邦、杨西光开会,明确对他们说这篇文章是“丢刀子”的,是“砍旗”的。
曲径眼睛一亮,大声说,对,是“丢马列主义刀子”的,是“砍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的,这定性太准确了。
田志远、夏默、穆大江倒一齐傻了,夏默喃喃地说中央不会这么说吧。这时候他们又听刘鑫这么说,东兴同志还严厉批评报纸党性不强,把关不够好,把得不严,把得不紧,要求这些新闻单位接受教训,下不为例。
田志远问刘鑫这消息来源到底可靠不可靠。曹慧抢上前说,老田你还糊涂着啊?人家老刘是“中办”的,他的消息不权威,谁还权威啊?
这时候大家又听刘鑫说出了一句更为重要的话。刘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而且据我所知,这也是华主席的意见。
曹慧跌足大叹说“哎哟,果然是英明领袖华主席的指示,这可太重要了”,然后便一手指在田志远的鼻前大声说,老田,我看你悬了。
刘鑫劝曹慧说,老曹啊,你别对老田这么厉害,老田也是巴望你早点搬回这个四合院。你做的炸酱面比老田包的这种饺子不知要好吃多少倍,我们都还等着你隔三差五地做地道的老北京炸酱面给我们尝呢。
听刘鑫这么说,曹慧不由得眼眶红了起来,说你们这些老战友都给评评理,老田他这么顽固,这不是存心气我吗?我还能搬得回来吗?我也想让你们早点吃上我做的炸酱面啊,我是使不上力啊。
这顿饺子吃得越来越沉重,吃到最后大家都没有心思了,都说要走了。田志远送客时也沉默无言,只倚着大门嘟哝着说了一句话,咱们以后还是看实践吧。
曲径的那份“语录对照表”,就是当天晚上他在自己家里搞出来的。他用糨糊把几张米黄色的大纸粘连起来,用毛笔一句一句地抄写着不同的语录,一边抄一边嘴里嘟哝说,混乱,混乱,就是混乱,前后矛盾。
妻子推门进他的书房说,还没睡啊?从广东开会回来,就没见你消停过一天,孩子的功课你也不管了。老曲你知道吗,现在和前几年不一样啦,上大学都得讲分数,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曲径对妻子说,哎呀呀,真的是不一样啊。
妻子很惊奇问什么不一样。曲径说,毛主席说的,华主席说的,邓小平说的,一人一个样。来,你来看。
曲径指着自己抄写在大纸上的毛笔字说,你看看,关于阶级斗争问题,毛主席怎么说?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又说,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华主席怎么说?华主席说,要抓纲治国,始终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你再看看,他邓小平是怎么说的?
妻子好奇了,问,邓小平是怎么说的呢?
曲径指着地上说,你看,邓小平偏偏另说一套。邓小平说,摆在我们面前的最迫切的任务是抓好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建设。你看看,这个邓小平,他心里根本没有“抓纲治国”,他根本不吸取教训,还是他的老一套。
妻子吓一跳,说你可别瞎说,人家现在是中央的副主席。曲径说,我可不是为个人安危,明白吗?我是为党的安危,我是为国家安危。你要知道,在我们中国,阶级斗争必须常抓不懈,不然就像苏联社会帝国主义一样。
他看着妻子吓白的脸又说,你再看看,在关于学习马列主义方面,他们又是怎么说的?毛主席说,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那么华主席怎么说呢?华主席说,要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特别是用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理论武装全党。你再看看,邓小平是怎么说的呢?他又说得不一样,邓小平说,毛泽东同志在这一个时间,这一个条件,对某一个问题所讲的话是正确的。在另外一个时间,另外一个条件,对同样的问题讲的话也是正确的。但是在不同的时间、条件对同样问题的讲话,有时分寸不同,着重点不同,甚至一些提法也不同,所以我们不能够只从个别词句来理解毛泽东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