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王恩茂还是很认真地说,哪里是胡乱写,力透纸背,读了很解渴嘛!我在这次会议上,非得说你们《解放军报》几句好话不可。
这话叫曲径听得越来越心烦,赶紧敷衍几句,跑开了。
就是在当天下午的大会简报组工作会议上,曹慧才知道自己晚上要被派去人民艺术剧院观看那出叫人担心的《于无声处》。点名叫她去看的是田志远的战友、“中办”秘书局的副局长刘鑫。
会议开始的时候,刘鑫并没有发言,大家只是专心听中组部部长胡耀邦的讲话。胡耀邦是这样说的:中央工作会议明天下午就开会了。原来邓副主席要我专门负责简报组的工作,可是没想到中央指定我担任大会秘书长。这样一来,大会简报组的工作我只能兼管了。简报工作非常重要,在国外访问的邓小平同志特别嘱咐要及时送他阅看。我和几位副秘书长商量了,总的来说,还是由我来管简报工作。简报组的组长,请“中办”秘书局的刘鑫同志担任。下面请刘鑫同志布置工作。
然后,就是刘鑫讲话。刘鑫是这样说的:感谢耀邦同志的信任。这次中央工作会议连同后面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在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召开的,意义非凡。所以,大会的简报工作任务肯定非常繁重。中央很重视会议简报工作,昨天汪副主席专门找我去,要我们简报组密切注意会场内外的动态,及时做出简报向中央领导汇报。刚才曲径同志告诉我,今天晚上北京人艺剧场要演出一场北京大学学生排演的话剧,叫作什么《于无声处》,据说是反映前年清明节“天安门事件”的,这就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动态。这样的事情就有可能对我们的会议产生影响,也对当前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产生影响。我考虑了一下,提个建议,今天晚上我们就派两个同志去观看这场话剧,现场收集一些反映。我们的第一期简报,在报道大会代表顺利报到的同时,也可以用一定的篇幅反映这个问题。因为听说有一些会议代表也要慕名去看这出话剧,尤其是来自上海的会议代表一直在宣传这出话剧如何如何地引起轰动。
说到这里,刘鑫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就用手指向曹慧说,曹慧同志,你是搞评论的,你去比较合适。
曹慧心里想,儿子演的戏,偏偏轮到我去观看,还要回来谈评价,也真是巧了,不过去看看也好,看个水落石出,心里也可能就踏实了。她想到这里,于是就朝刘鑫坐着的方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这时候她又听见胡耀邦口气很严肃地这样说:这里我要宣布一条纪律,这次会议的简报工作非常重要,小平同志临出访前专门要求我全权负责。因此,每一期大会简报在开印前都必须报我审定,任何人不得擅自做主,也不得越级上报。刘鑫组长同志,你对这一条纪律没有意见吧?
这时候曹慧看见刘鑫迅速地站了起来,用立正的姿态说,没问题,坚决执行。
话剧《于无声处》当晚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首演时间是七点三十分,在这个时刻之前,剧场里已经挤满了人,剧场外也是人头攒动,许多群众在等退票。曹慧挤过人群的时候,一再有人拦住她,急切地问有没有富余的票。
曹慧挤进剧场,找到座位才坐下,大幕就拉开了。而几乎同时,从她后排的方向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扭头一看,竟是田志远的笑脸,田志远还扔过来一句悄悄话:好好看看儿子。
曹慧当然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的扮相很英俊,他扮演的是一个来自北京天安门广场的“逃犯”,在几幕戏中都是主角。
在剧中,田源的名字叫作“李源”。曹慧立即被紧凑的剧情吸引住了,看到后来甚至有些眼泪汪汪。
聚光灯下,李源站上一处台阶,顿然返身,以手直指一位面目不清的中年男子,大声说,你以为我不能认出你来么?我在广场上看见过你!我在大街上看见过你!我在小巷里看见过你!我在家门口看见过你!
那中年男子后缩了一下。
一群青年男女渐渐围上来。
李源慷慨激昂说,你以为我看不见你后腰里插着一把手枪么?你以为我看不见你裤带上挂着一副手铐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王法?
中年男子说,你……你不要无法无天!
李源大声说,关心人民冷暖的周总理离开了我们,我们悼念总理有什么错?我们送花圈,我们念诗文,我们怀念自己国家的总理,犯的是哪条王法?
中年男子向围观人群挥拳说,走开!走开!
人群不理。
导演夏建国站在后台,一直紧盯着舞台演出,生怕出现什么闪失。
在舞台灯光比较亮的时候,他还能看清台下前面几排的观众。他看见了自己的妈妈高兰和妹妹夏小妹,看见了男主角田源的父亲和母亲,也看见了任燕和她的父亲,甚至还有来自西城公安分局的那位陈所长,那位曾经送他军用挎包、水壶、武装带的八一剧场吕主任好像也在观众席中。
所有的观众都屏住气,目光紧盯舞台。夏建国知道,所有在场的人与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与自己一样,思绪都回到了一九七六年清明节时的北京天安门广场,并且在不断升温的感情波澜中逐步坚定着自己的政治判断。
夏建国想,能够在党的中央工作会议前夕上演自己精心导演的这出戏,也算是为祖国的未来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响亮地呐喊一声,这也够欣慰的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潮湿了起来。
话剧在演到第四幕的时候,剧情迅速发展到了高潮。
田源扮演的李源,此刻正在厉声发问。
李源在聚光灯下慷慨激昂地问,操劳百姓温饱的好领导被赶下了台,我们呼吁他回来有什么错?我们喊口号,我们流眼泪,我们要他回来整顿这个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国家,犯的是哪条王法?
舞台上的人群激动,一个老工人高喊说,小伙子,够种,你说出了我们老百姓的心里话。
李源被激动的人群高高地抬了起来。
中年男子连连后退。
舞台上的人群大喊说,惊雷响了!惊雷响了!他喊出了我们中国人心里的声音!
李源说,历史是人民写的!人民万岁!
舞台上的人群怒吼道,历史是人民写的!人民万岁!
戏至此处,剧场内的情绪早已不能控制,暴风骤雨般的掌声轰然而起。全场观众一排又一排地接连起立,大声喝彩,有人甚至站到座位上双臂挥舞着喊,“四五”万岁!
全场跟着高呼,“四五运动”万岁!人民万岁!
夏建国率领着全体演员一遍又一遍地向全体观众鞠躬。但激愤的人群还是在不停地喊着口号,有个年轻人甚至跳上舞台大喊,去市委大楼!要求马上平反“四五天安门事件”!
台下很多人响应说,去,一起去,人民不能再沉默了!
所有的观众都站立着,鼓掌着,喊叫着,欢呼着,唯有曹慧怔怔地坐在座位上,脑子里轰轰响,满脑袋都被各种各样的思绪挤满着,又好像脑袋里什么都没有,空白一片。
她的肩膀这时候又感觉到手指的拍动,她知道是前夫,接着就听见了田志远俯在耳边的声音:应该为儿子骄傲,我们一起去后台看看儿子吧?
曹慧后来就机械地迈着双腿,被前夫手牵着,绕过剧院走廊,到了后台。在后台,她看到了还没有卸妆的儿子,也顾不得他满脸的油彩,就紧紧地抱住了他,连声说好儿子、好儿子。
田源俯在母亲的耳边小声说,妈妈,“四五事件”是该马上平反了。曹慧点点头说,妈妈也不反对了。
曹慧当夜回到京西宾馆,就写了一大段文字交给刘鑫。她在文中所用的词句还是比较冷静客观的,并没有表现出现场的气氛有多么的热烈,但字里行间还是表达了对这出话剧的肯定。
生性谨慎的刘鑫在送走曹慧后,反复斟酌,来回踱步,直至下半夜还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把这段对话剧《于无声处》的反映文字放入第一期大会简报。
后来他就疲乏地倒在床上睡着了,连外衣也没来得及脱。
次日下午,中央工作会议就在京西宾馆如期召开。来自全国各地的会议代表坐满了灯光明亮的会议厅,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用他那带着浓重山西口音的嗓门朗声宣布:同志们,出席这次中央工作会议的,有各省、市、自治区和各大军区负责同志,应到二百一十八人,实到二百一十二人。这次会议的议题有三项。第一,进一步贯彻以农业为基础的方针,尽快把农业生产搞上去;第二,讨论一九七九年和一九八〇年的国民经济计划安排;第三,讨论李先念同志在国务院务虚会上的讲话。在讨论上面这些议题之前,先讨论一个问题,这就是在新时期总任务总路线指引下,从明年一月起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问题。这是新形势的需要。列宁和毛主席都曾提出过按照形势的需要,实现这种转移。这是关系全局的问题,是我们这次会议的中心。所以,政治局决定,在会议的前三天,请大家分组专门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华国锋话音一落,会场里就嗡嗡嘤嘤地响起了议论声。
曲径心里也打鼓,虽然他前两天就知道了这样的会议安排,而且知道这个提议是出自邓小平之口,但是听党中央的主席公开宣布了这个议程之后,脑子里还是转起了圈子,觉得这三天的讨论要是开起“无轨电车”来,局面不知会怎么样,是可控还是不可控?现在的形势毕竟太微妙了,各种思潮和各种舆论风起云涌,有些还是咄咄逼人的,甚至昨天晚上还出现了公开要求为“四五天安门事件”平反的戏剧。据说剧场内剧场外都是口号震天,一小部分群众甚至还连夜赶到了北京市委大楼前公开呼吁,要为这次反革命事件平反昭雪,而北京的公安系统竟然无动于衷,也不采取强硬驱散措施,真是越来越没有章法了。如果这三天的会议变成了吵吵嚷嚷的政治舞台,那显然就危险了。
在餐厅吃自助餐的时候,曲径特意把自己的餐盘放到了老战友刘鑫的旁边,一边吃一边附耳刘鑫说,这三天的分组会到底怎么开啊?不会有人乱放炮吧?
刘鑫斜了他一眼,说,老曲你操什么心啊?要操心也是华主席他们操心。乱放炮?乱放炮也没啥了不起啊,党内民主啊,你还能捂住嘴不让人家说话了?
曲径马上说,对对对,是要有这种大将风度。好在你是简报组长,你能把关,即便局部出现问题,只要不上简报,就不会影响全局。去年中央工作会议上陈云书面发言,想放几炮,后来上不了大会简报,他那几炮不也成“哑炮”了嘛,影响不了全局。
刘鑫说,吃饭,吃饭,别给自己找烦。你看这么好的会议餐,荤菜都有三四个,肉也由你夹,鱼也由你夹,还有啥不满意的?你家里有几张肉票?能天天吃肉?
中央工作会议在北京开幕这一天,邓小平的东南亚之行正进行到第二站马来西亚。他是从泰国的曼谷飞到吉隆坡的。这天上午,他兴致勃勃地参观了马来西亚橡胶研究所实验站,下午又拜会了马来西亚国家的最高元首叶海亚·佩特拉国王和王后,然后马上前往总理府拜会达图·侯赛因总理,并与他举行了会谈。
而在次日早上,他刚从宾馆起身,马来西亚的中国大使馆人员就把国内会议的简报电文送到了他手上。于是,邓小平知道了前一天的下午二百一十二位代表齐聚北京京西宾馆顺利出席中央工作会议的消息,也知道了这一次的中央工作会议将按照他的提议,在前面三天就“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议题进行分组讨论。
邓小平点点头,神情很是满意。
而就在这一天,为了迎接中国领导人邓小平的即将到访,新加坡总理李光耀亲临接待现场,检查各项准备工作。他检查了很多项目,工作作风非常细致,甚至要求工作人员将一只蓝白色的瓷痰盂搬入总统府迎宾别墅宴会厅,说把这个摆在邓先生的座位旁边,邓先生就坐这个位置。
走在李光耀总理身边的一位礼宾官一怔,小声提醒总理说这样不妥,从来没有这样的摆法。李光耀摇摇头说,不,我前年去北京访问,亲眼看到过那里的人民大会堂里摆放着痰盂。我知道邓先生有使用痰盂的习惯,因为他抽烟。对了,烟灰缸呢?
礼宾官更加不安了,小声提醒说,总理先生,新加坡总统府历来有规定,冷气房里不准抽烟。李光耀再次摇头说,不,必须摆放一个烟灰缸,这是为世界历史上的一个伟大人物准备的,我们必须破例。
两天以后,李光耀总理的双手就紧紧握住了走下波音707专机的邓小平。他是专程到飞机场迎接这位他十分尊敬的中国领袖的,他握着邓小平的手说,很高兴能在新加坡迎接邓先生!
尽管已经连续访问了泰国和马来西亚,但是邓小平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倦容。他对李光耀说,我也很高兴,能在相隔五十八年之后旧地重游。
李光耀总理稍稍一愣,马上就明白邓小平所说的意思了,笑着说,我知道,邓副总理当年是在前往法国留学途中经过我们新加坡的。
邓小平说,是啊,一面之缘。那时候新加坡还是个殖民地,现在改变太大了。我来新加坡,是来向你们学习发展经济的经验。
李光耀一听这话,心里感动,马上说,邓副总理这么说,我们太荣幸了!
就在身处新加坡的邓小平与李光耀亲切交谈之时,夹着黑色文件包的陈云向站成一溜的北京京西宾馆的工作人员一路点头,然后表情严肃地走进了中央工作会议东北讨论组的会议室。
东北讨论组的召集人王恩茂一见陈云进门就马上站了起来,一迭声说请陈云同志到前排就座。
这次中央工作会议的讨论分组,分的是六个大组,即华北组、东北组、华东组、中南组、西北组、西南组。陈云所在的东北组,人数不少,会议记录员就是来自《红旗》杂志社的曹慧。进门的陈云听得小组召集人这样招呼自己,也就不客气了,直接走到会议桌前的第一排坐下,在桌上搁了文件袋。
这是分组讨论的第三天。陈云在小组会上和小组会外听到了不少议论和意见,会议发下来的各级简报也都摘录了各组讨论的一些观点和意见。陈云觉得有些意见提得比较尖锐,也比较有分量,比如胡耀邦的发言、谷牧的发言、万里的发言、田志远的发言,这些发言不同程度地触及了“两个凡是”的荒谬。有些看法则缺乏新意,不敢碰硬,更有些会议代表在发言中绕来绕去,完全不对当前全党出现的思想解放大讨论以及“两个凡是”发表立场明确的独立见解。陈云心里想,这一刻,该是自己发出声音的时候了。为在会议上发表这些意见,他事先在杭州和北京分别作了充分的准备。他在去年三月的那次中央工作会议上所发表的意见,还是书面意见,结果被大会“封杀”,没有进得了大会简报。这一次,他决定要真真切切地说话,起码要让东北讨论组的每一位同志都能听到自己的发言。而这一发言,将指明党目前面临的需要迫切解决的重大问题,究竟有哪几项。
陈云坐下后,小组召集人王恩茂侧脸小声问他,陈云同志,您还没发过言,是不是请您先讲一讲?陈云也不推辞,打开皮包,取出一册笔记本说,我就先说说吧。坐在陈云对面的记录员曹慧立即就做出了准备记录的样子。
陈云清清嗓子,会议室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