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中国国防部长发表声明的几个小时之后,北京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又开始广播《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告台湾同胞书》。播音员用充满同胞感情的嗓音说:亲爱的台湾同胞,今天是一九七九年元旦,我们代表祖国大陆的各族人民,向诸位同胞致以亲切的问候和衷心的祝贺。昔人有言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欢度新年的时刻,我们更加想念自己的亲骨肉——台湾的父老兄弟姐妹。自从一九四九年台湾同祖国不幸分离以来,我们之间音讯不通,来往断绝,祖国不能统一,亲人无从团聚,民族、国家和人民都受到了巨大的损失。所有中国同胞以及全球华裔,无不盼望早日结束这种令人痛心的局面。
播音员还用明朗的声音说:我们寄希望于一千七百万台湾人民,也寄希望于台湾当局。台湾当局一贯坚持一个中国的立场,反对台湾独立。这就是我们共同的立场,合作的基础。我们一贯主张爱国一家。统一祖国,人人有责。希望台湾当局以民族利益为重,对实现祖国统一的事业做出宝贵的贡献。中国政府已经命令人民解放军从今天起停止对金门等岛屿的炮击。台湾海峡目前仍然存在着双方的军事对峙,这只能制造人为的紧张。我们认为,首先应当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台湾当局之间的商谈结束这种军事对峙状态,以便为双方的任何一种范围的交往接触创造必要的前提和安全的环境。
来自中国大陆的这道电波,原汁原味地回荡在位于台北阳明山的蒋经国书房里。
蒋经国原本是想关掉收音机的,但他还是坚持把来自北京的这一信息全文听完了。
自从半月前,中国大陆与美国同时发表《中美建交公报》,到今天中国大陆与美国正式实现关系正常化、美国正式宣布与台湾断交并撤军,他觉得这段时间自己似乎已经成了全世界不良舆论的中心。莫大的政治冲击使他好几天彻夜难眠。他耳边一直震响着台湾岛内的所有咒骂、愤怒、哀哭、仇恨、痛心、自嘲,这些杂乱的声音像海浪似的包围着他,使他的情绪为之剧烈波动。但是到了今天,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经慢慢地平复下来了。当台湾“行政院长”孙运璇走进他的官邸,把最新出刊的美国《时代周刊》杂志交给他时,他已经不再出现意外的神情,甚至不自觉地笑了一声,说,我的老同学又上了封面。
他在这本杂志的封面上看到了邓小平的笑脸。
孙运璇俯下身在蒋经国耳边小声说,邓小平要去美国,选的日期是农历的大年初一。邓小平去美国的企图很明显,那就是进一步孤立我们,对我们的安全环境构成威胁。
蒋经国对孙运璇的看法似乎并不完全赞同。他摇了摇头,说,这几天我也考虑明白了,大陆与美国接近,对我们台湾的安全而言,也并非全然是负面因素。这盘棋很复杂,我们不该有线性思维。
孙运璇说也是。蒋经国又说,大年初一,是走亲访友的日子,就让他们走走吧。
蒋经国的这句话,孙运璇似乎没有完全听懂,而蒋经国也没有再作解释。从邓小平再次登上中国政治舞台那天开始,蒋经国就已经料想到,他的这位莫斯科中山大学的老同学总有一天会把触角伸向台湾。
一九七九年的除夕,还没有入夜,北京的鞭炮声就已经响成了一片。愈近午夜,鞭炮声愈烈,北京上空噼噼啪啪都是红色的碎末。
春节的早晨,鞭炮声稀疏了。空旷而又寂静的北京街道上,一行车队冒着寒风,直驰首都机场。坐在车里的卓琳对邓小平说,外交部的人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选春节这一天去美国。
邓小平笑笑,不说话。
卓琳说,按我们的习俗,大年初一是不出远门的,是走亲访友的日子。但是你偏偏要出远门,而且是跨越太平洋。你的目的就是想让美国人民感受到中国的诚意,让美国人民知道,在中国人民心中,美国人民就如同亲人一般。
邓小平又笑一笑,说,这个理解很正确。
登机以前,邓小平与黄华外长以及所有的随行人员都一一握手。任燕把手伸向邓小平的时候,显得特别激动。她万万没有想到,邓小平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邓小平说,哦,你这位新华社的小记者,我在东北的时候就看到过你。
任燕差点想说您在长春公开讲话反对“两个凡是”,新华社发的那篇《动态清样》也是我起草的呢,但是她没有说。这类话当然不能说。
按照飞行计划,邓小平的波音707专机从北京起飞,经停上海,先飞抵美国阿拉斯加州的安克雷奇空军基地,再到美国首都华盛顿,飞行距离为一万四千三百多公里,要飞十六个小时。按国际惯例,国家间没有建立通航关系的,应由所在国派出专门的领港人员为专机领航,而美国派出的两名领港人员已经提前一天到达上海虹桥机场,当专机经停上海时,就接上他们。谁知,专机一关上舱门准备起飞时便出现了一个相当意外的情况。
飞机舱门是在八点半关闭的。邓小平与卓琳隔着舷窗向站在停机坪上的送行人员挥手告别,示意大家离去。恰在这时,随行的民航局负责人迈着急速的小步走过方毅副总理和黄华外长的座位,直接走到邓小平面前低声报告说,小平同志,现在上海报告,当地空域起了大雾,我们的飞机暂时不能起飞。
邓小平一听眉头就微微皱起来,问什么时候能起飞,对方说不清楚,邓小平说天这么冷,这么多送行的老同志站在停机坪上,等久了怎么受得了啊。
这个问题倒使得机舱里的人都犯起了踌躇。方毅副总理与黄华外长低声磋商了一下,忽然提出了一个建议,说是不是先将飞机滑出去,等送行的同志们离开后,我们的飞机再滑回来?
邓小平一听就表示赞同,说这个办法好。
飞机马上就开始滑行了。机舱内与机舱外所有的手臂都开始摇动。
经塔台同意,飞机在跑道上转了很大一圈,在送行人员全部离开后,又慢慢滑回到原处。
但是仅仅如此,问题还只是解决了一半。塔台的一个令人忧虑的报告又送进了机舱,说是上海方面的大雾还是没有减弱,飞机还是不能升空。
邓小平轻声对黄华说,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美国方面的计划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走不了,耽误了行程,那就误事了。
方毅副总理与民航局负责人进行了紧急磋商,又联络了空军方面的有关部门,再三权衡之后,拟定了一个方案,那就是让专机多加些油马上起飞,直飞东京。飞东京途中要经过上海上空,那时候如果虹桥机场大雾已经消散,则即行降落,接上美国的两位领港人员;如果虹桥机场实在无法降落,就直接飞向东京,加油后直飞美国。
邓小平批准了这个方案,说马上起飞吧。
飞机腾空而起不久,从上海方面就陆续传来了好消息,大雾正在逐渐飘散,能见度从不足两百米逐渐延伸到了一千米以上,这就让专机飞行员与机舱里所有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任燕也松下一口气,心里想,老天爷最终还是站在中美两国人民方面的。两位来自美国的领港人员在上海虹桥机场顺利地登上了邓小平专机。他们一入驾驶舱就对中国飞行员说所有的浓雾都挡不住我们一起飞行的决心,中国飞行员回答说你们说得很好。
当波音707飞机平稳地飞行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空的时候,任燕把脸贴在舷窗上,注视着平静的大洋,心里想,这真是一次伟大的跨越啊。我的笔,能把这次跨越的深刻表现出来吗?
她的心甚至为这个念头战栗起来。
坐在前舱的邓小平很长时间都没有闭眼,一会儿戴上花镜阅读美国的背景资料,一会儿把黄华叫到身边细细叙谈。卓琳好几次劝他闭眼休息会儿,他都摇摇头。他深知此次出访的目的与身上所担负的重任。这次出访对于中美双方将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所有行动都不能有一丝闪失。
此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华盛顿也同中国一样,接待的准备工作紧张而又热闹。美国总统卡特对邓小平的来访异乎寻常地重视,连宴会菜单他都要一项一项亲自确认,甚至对于鸣发礼炮的数量也要亲自过问。而且,他定的数量是十九响,这个数字令美国的礼宾官员大为不解。
礼宾官说,总统先生,这个数字不符合礼仪。
据礼宾官介绍,按国际惯例,对等接待是外交场合的基本原则。接待国家元首,应是鸣礼炮二十一响,接待总理应是十九响,接待副总理级领导人应是十七响。中国的邓小平此次是以副总理的身份对美国进行访问的,应该鸣礼炮十七响。
卡特总统简洁地说,不是十七响,就是十九响。接待邓小平,必须超规格,我还要亲自陪同他检阅三军仪仗队呢。
礼宾官再也不作声了,急忙去布置。
邓小平的专机是二十八日下午到达美国华盛顿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的,美国副总统蒙代尔和国务卿万斯赶到机场迎接。飞机落地的这一刻,华盛顿地区突然下了一阵鹅毛大雪,这让钻出机舱舱门的中国贵宾都乐了,这是好兆头啊——喜降瑞雪!
任燕看着邓小平夫妇在漫天的雪花之中走下舷梯,与美国副总统热烈握手的场面,心里想,这真是一幅吉祥而又有动感的画面。
而使任燕没有想到的是,当天的晚宴竟然安排在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的私宅中举行。她向外交部礼宾司的官员了解后才知道,邓小平访美的第一场活动如此安排,是八个月之前邓小平与布热津斯基在北京首次会面时就约定的。当时,布热津斯基就说“如果中美关系正常化成功,我们一定邀请您来美国做客。而且,我本人希望您一下飞机就能成为我家里的贵宾。我家在弗吉尼亚州的麦克林镇,那儿离华盛顿很近”。因为布热津斯基邀请得诚恳,邓小平当时就笑着答应了。而这一天,邓小平果然不顾长途飞行的疲劳,在黄昏时分立刻驰车直接前往麦克林镇布热津斯基家。
任燕更感到吃惊的是,布热津斯基站在家门口欢迎邓小平夫妇、方毅副总理、黄华外长进门的那一刻,他身后竟然会浓烟滚滚,呛鼻的气味不停地从他身后飘出来,散往空中,看上去仿佛是一幅刻意渲染的电影画面。布热津斯基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周身环绕着那么浓烈的烟雾,只是一个劲地对贵宾打着热情的手势,连声说请、请。而邓小平一行也在这殷勤的招待下若无其事地向楼房大门走去,钻入了弥漫的烟雾。
在客厅里坐下后,烟味似乎少了一些。任燕忍不住好奇,与几位美国记者往隔壁房间探头看了一下,才发现是起居间壁炉的烟道发生了堵塞,呛人的烟雾正在往各个房间倒灌。布热津斯基的夫人穆斯卡和她的几个孩子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把几台电风扇架上窗台,拼命向窗外吹出滚滚浓烟。
任燕禁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真是一场虚惊。
然而,布热津斯基面对突如其来的浓烟装作若无其事的姿态,与邓小平夫妇、方毅副总理、黄华外长毫不犹豫走向烟雾的镇静步伐,都给任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布热津斯基的家宴布置得很简朴。任燕后来才知道,这个家宴是主妇和她的孩子们七手八脚筹备的,不停地把盘子端上餐桌的也是那几个手脚勤快的孩子。无论隆重还是简单,都体现了一种家庭的温馨。
主人备好的饭菜是美国式的,酒却是用俄罗斯的上等“伏特加”,据主人介绍,这酒是当年苏联驻美国大使多勃雷宁赠送的。所以,布热津斯基高高举起酒杯的时候,满面笑容地说,今天我用勃列日涅夫所喜欢的佳酿向中国领导人敬酒。
这一别致的祝酒词引得邓小平哈哈大笑。
邓小平爽朗的笑声显然使得主人很受鼓舞,于是布热津斯基又想再来一次幽默。他满面堆笑地对中国贵宾说,卡特总统因为中美关系正常化问题而在国会遇到麻烦,中国是否也有类似的问题?
举着酒杯的邓小平立即笑着回答说,当然有,在台湾就有不少反对者。
布热津斯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但瞬间就理解了邓小平的智慧。
他笑了,在座的国务卿万斯也笑了。
邓小平处处在表现“一个中国”的立场,哪怕连一句幽默的回答也不例外。
黄华外长扭头对站在身后的任燕说,你要赶快把这精彩的一问一答记录下来。任燕说已经记录了。
黄华这才发现新华社派来的这位记者姑娘手脚特别敏捷。
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九日早上,白宫南草坪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五星红旗第一次悬挂在白宫正面的旗杆上,与美国国旗并肩飘扬。
这是正式欢迎仪式。
上午十点钟,邓小平和夫人一行乘车驶近白宫时,掌声与欢呼声就扑面而来。美国政府的许多高级官员和一千多名挥着小型中美国旗的群众参加了欢迎仪式。长期以来,美国民众对于地球另一端的古老神秘的国度一直充满着不解与好奇,邓小平的到来为他们提供了一道迷人的景观。他们挥舞中美两国的小国旗高声喊着欢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神秘的满面笑容的中国小个子领导人。
邓小平与卡特总统紧紧握手。邓小平在握手的时候说,现在两国人民都在握手。
这话,卡特总统一听就笑了。卡特说,很正确。
卡特总统和夫人陪同邓小平和夫人登上铺有红地毯的讲台。乐队高奏中美两国国歌,礼炮鸣十九响。随后,两位领导人检阅了仪仗队。
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两个人都走得很沉稳。
在整个欢迎仪式过程中,国内外记者拍照连连,紧张地记录着这一历史性的一刻。站在记者区里的任燕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不停抓拍,生怕错过每一个伟大的瞬间。这时候她听见身旁的一位美国电视主持人对着摄像机镜头大声发表评论说,一个国家的总统举行正式仪式,隆重欢迎另一个国家的副总理,并陪同检阅三军仪仗队,这在世界外交史上极其罕见。
卡特总统在整个致辞的过程中始终精神抖擞。他首先对邓小平的到来表示欢迎,随后他就转过脸向众多的观礼嘉宾说,昨天,是中国春节的开始,是走亲访友的时刻,也是团聚和解的时刻。对于我们两国来说,今天是和解的时刻,是久已关闭的窗户重新打开的时刻。
卡特总统刚说到这里,忽然一个意外的情况发生了。这个小小的意外,谁也没有料到。只见在离讲台几米远的记者群里,突然冒出一男一女,挥舞拳臂大声呼喊,台湾是台湾人的!
夹杂在记者群里的美国秘密特工立即冲上前去,掐住这一男一女的脖子,直接把他们架了出去。记者席上发生的这一小小的骚乱很快就平息了。
卡特总统的致辞几乎没有受这一骚乱的影响,他甚至连头也没有朝记者席方向转一下。他继续大声说,我们期望美中关系正常化,能够帮助我们一同走向一个多样化的和平世界。
而站在草坪上的一千多名欢迎人士也大多静静地倾听总统讲话,对当众出丑的两位黄皮肤“记者”不屑一顾。
邓小平更是昂首站立在红地毯上,纹丝不动,一副沉稳的政治家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