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种起树来,手脚还是很麻利的。他挥锹破土、挖坑、放树苗、填土、浇水,没有一刻消停。细细的汗珠甚至渗出了他的额角,在京城三月的阳光下闪现出亮光。
在看见邓小平接连种下十几棵小树苗的时候,叶剑英提着铁锹走了过来,不禁感叹说,小平同志,你还是身手不凡呀,不像我是来沽名钓誉的。
邓小平一听这话就哈哈笑起来。这一笑就急得他的小外孙女眠眠和小外孙萌萌一起叫,爷爷您怎么不种树啦?
这次来北京南城的大兴县庞各庄公社薛营大队植树,最欢快的就数眠眠和萌萌了。他们把这次植树当成了游戏,但却是一次认真的游戏。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给填好土的树苗浇水,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不满足,还合力抬着一小桶水,给爷爷邓小平种下的小树苗也浇上水。
叶剑英夸奖说,还是这两个小家伙认真啊。
邓小平由衷地对叶剑英说,叶帅您能来,就是对全民植树活动最大的支持。
其实,邓小平一直是全民义务植树运动的倡导者和带头人。在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第六次会议上,他提议把每年的三月十二日定为植树节,提案顺利通过。因为这次会议由叶剑英主持,所以当邓小平以后每年组织大家植树的时候,年迈的叶剑英也总是来跟着凑热闹,活络一下筋骨。而这一次原本打算住院调养的陈云,一听有植树节活动的安排,也跟着跑来凑趣了。
听到邓小平与叶剑英的笑声,陈云就开心地走了过来。李先念也出现了,说,哎呀,我这才种了七八棵,小平同志您都快种二十棵了。
叶剑英说,你们看小平同志把裤脚卷得那么高,就是干农活的样嘛,风风火火嘛。说到这里,叶剑英忽然又想起最近流行的一个名词“邓小平旋风”,于是笑着说,小平同志啊,你到哪里都是一股旋风呀。
一听到“旋风”,大家都笑。陈云说,小平同志这回去美国,全世界的报纸都在说“邓旋风”,这成流行词了。
邓小平这时候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那是美国记者瞎捧场啊。
李先念说,不,我看他们是真捧场。“邓小平时间”“邓小平旋风”,到现在依然风靡美洲大陆。中国人什么时候让西方这样夸奖过?小平同志,前几天有位华侨跟我说,您这一趟美国之行,硬是让东风压倒西风啦。
在大家的笑声里,邓小平的脸容倒反而严肃起来。他说,这次去看了美国,看了人家的,再看我们自己,落后几十年啊,很多方面要向人家学习请教。我想,现在,我们必须横下一条心来,一心一意发展生产力,要顽固一些,要扭住不放才行,不然差距会越来越大。
陈云说,毛主席说过“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看这句话现在还是管用。
邓小平对陈云的话很是赞同。他说,一个国家想要发展,首先要勇于承认自己落后,现在我们的技术水平还是西方国家五十年代的水平。所以,我们现在要搞的现代化,只能是我们自己的现代化。最近,我同外国人谈话,用了一个新名词——中国式的现代化。意思是到本世纪末,我们大概只能达到发达国家七十年代的水平,人均收入不可能很高。
李先念说,小平同志啊,您的“中国式现代化”提法好。现在看,我们提出的到本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一些目标,有些大了。
陈云说,我完全同意小平同志的意见。过去多年的经验教训说明,搞经济建设一定要切合中国实际,必须既积极又稳重,要防止国民经济比例失调。就像今天栽树一样,不能揠苗助长。
邓小平说,对喽,搞中国式现代化。中国没有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不过,邓小平还是认为,越是没有经验,越是要大胆地试,大胆地闯。他提议中央政治局开会专门研究中国现代化的问题。
邓小平的这一想法,得到了叶剑英的支持。不过,一向谨慎的陈云对此却表示出了担忧。他说,思想解放了,各种各样的思潮都出动了。现在,北京的西单墙热闹得很,说什么的都有,有反毛的,有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的。这样长期下去,恐怕不行。
听着这话,李先念也担忧起来,说,理论工作务虚会开了一个多月了,吵得一塌糊涂,什么问题都揭出来了。尤其是对毛主席功过的讨论,三七开的、四六开的、对半开的,甚至全面否定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看应该有一个统一的思想依据才行。
三月的阳光依旧暖洋洋的,但小山坡上的气氛却沉重起来。
大家都知道西单墙目前的情况。北京电报大楼以西的这条两百米长的灰墙上,现在的“大鸣大放”已经出现了一些令人深思的动向。不少大字报公开要求实行“西方民主制度”,要求变更国体政体,造成了人们思想越来越剧烈的动荡。而目前正在进行的理论工作务虚会议上的种种争议,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西单墙的折光。
叶剑英想到这些,眉头皱了起来。他说,理论工作务虚会是我提议召开的。我的本意,是想对全党工作重点转移之后的一些重大理论问题,作一些深入的研究和讨论。但是,会议也不能无休无止。小平同志,我看,还是要请你去会上说一说。对一些重大的问题,中央要有个说法,不然很难统一思想。这件事我想来想去,还只能劳你大驾了。
叶剑英此话一出,大家一齐点头,也一齐看着邓小平。
这确实是个重大问题,甚至大得不能再大了。全党全国要鼓足马力搞现代化建设,没有一个统一的思想,是迈不开步子的。
眠眠与萌萌一人一边扯着邓小平的裤腿,着急地喊,爷爷,怎么还不种树啊?
邓小平说,行,我去会议上讲一讲。
然后,他低头对自己的外孙女与外孙说,种树,种树,爷爷马上就种。
夏建国在北大学生食堂吃了午饭,就借了一辆旧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往城里赶。
他的目标是北京人民大会堂。他急于找的人是田源的母亲曹慧,他知道曹慧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会议上担任简报工作。这次会议叫作“理论工作务虚会议”,有五百多人参加,全国专事思想理论工作的头头都集中了,一开就是两个多月,据说争论得不亦乐乎。但是夏建国此刻的关心,并不在于这个会议上争论的理论问题,而是要把一封火急火燎的信件通过曹慧往上递送,最好是直接送到邓小平手里。他是早上才接到这封来自云南西双版纳的挂号信的。挂号信很厚,因为这封信的后面十几张信笺都密密麻麻地填着名字。名字上有手印,粗算算就有一万多个。
这是一封万人联名信。这封挂号信里还夹着田源写给夏建国的一封便信,信上说的就是,无论如何请夏建国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交给他妈妈曹慧,并且要当面对他妈妈晓之以理,施加压力,让她紧急行动起来,找渠道往邓小平那里送。
田源在信上说,我爸爸是不太会做这种事的,他总是不愿意为一些具体的事情麻烦邓小平。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母亲曹慧有可能出力。母亲毕竟是心疼孩子长年累月在深山老林里没有出头日子的。
田源还告诉夏建国,是农场的那帮战友来电报动员他回西双版纳的,因为他们需要他作“头”。他是农场救人的英雄,也是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四五天安门英雄”,他们需要他赶快回到西双版纳振臂一呼。那几个月,西双版纳农垦场已经陷于瘫痪了。知青基本上都不出工,他们日夜举行着各种各样的讨论、集会、请愿,严厉质疑“上山下乡运动”的正当性,质疑前不久召开的中央“知青工作会议”的正确性。他们叫响的“我们要回城”的口号越来越震耳欲聋,不仅响彻在西双版纳,也响彻在云南各地的知青农垦场。这种尖厉的声音甚至促使了全国各地的知青农场之间的互动。全国上千万的下乡知青都开始了越来越频繁的互相串联,逃跑、打砸、反抗的恶性事件愈来愈频繁地在各省发生。火正在愈烧愈烈。
更使田源、陆大洲、杜鹃这些云南知青所愤怒的是,他们一个月前寄给邓小平的一封万人联名信,竟然被发现查扣在云南省“知青办”。这举动简直太粗暴了,直接剥夺了知青向上反映问题的正当权利。田源闻讯后怒火中烧,当即带着几十个知青冲到了昆明,大闹了一通“知青办”,弄得几位“知青办”负责人灰头灰脸,好几顿饭都没有吃上。
夏建国知道此刻他衣兜里的沉重,这不仅是田源他们再次写下的一封万人联名信,而且是一万声震耳欲聋的呐喊。这种呐喊,在已经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来讲,无疑是具有正当性的,起码夏建国认为是这样。
不仅知青中的优秀分子要通过考试进入大学深造,成为中国现代化事业中的骨干力量,而且,所有的知青都应该回到适合他们的工作岗位上,用自己的才智为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出力,不能只在荒山野岭里挥动锄头。
这是必须的。而且,刻不容缓。
夏建国此刻的心,与他兜里的一万个红手印一样,是滚烫的。
夏建国赶到人民大会堂的时候已近中午。警卫很严厉,远远地就挡住了他,根本不让他靠近那座宏伟的建筑。夏建国掏出自己的学生证,并且反复说明自己要找的是大会简报组的曹慧同志,要联系的事情属于“十万火急”级的。然而警卫根本不理会这些,指令他迅速离开。
夏建国失望地推着车离开了天安门广场,在骑过他最为熟悉的北京电报大楼的时候又下车停了一下,看着人头攒动的观看大字报的男女老少,又浏览了一些大字报的标题。满眼的“民主”“政体”“功过”“专制”,直使他苦笑了一下。他想,现在,只有兜里的这一万声尖锐的呐喊,才是当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这牵涉到千万人,而且都是青年,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未婚。
还有比这更急迫的问题吗?
他把自行车推进西城区自己家的那个四合院,发现长在庭院中央的几处植物已经发出了绿绿的新芽。放学回到家的夏小妹蹦出来,欢欢喜喜拉住他说,大学生哥哥回到家里跟我们一起吃饭,真是太难得了。而母亲高兰走出厨房,却神秘地对他说,田源妈妈曹慧正在后院与老田聊天呢,聊得挺热乎的。这可是好事儿,看起来他俩就要复婚了。
夏建国一听这话,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他马上对母亲说,我有事去后院见见小源的妈妈。您和妹妹先吃饭,别等着我,也别来打搅我。
急得夏小妹拍了哥哥一掌,说哥哥你忙啥啊,也不来和我说说话。
夏建国走到后院,直接就推开了夏家的门,果然看见田志远与曹慧正面对面地坐着说话,两人脸上都是笑。
这么多年来,夏建国还从来没有见过田源的父母亲这么融洽。
田志远急着起身给夏建国泡茶,而曹慧也亲亲热热地拉住他说,快坐下来聊天,现在形势的发展真是太好了!我真是有很多话想跟你这个新党员唠唠。
夏建国说,小源妈妈,我是特地来找您的,要向您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曹慧说,不忙不忙,我先跟你谈更重要的事。我认为现在没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了。你知道邓小平副主席今天上午在人民大会堂作报告了吗?你知道他是怎么给五百多个会议代表讲话的?我是熬不住满心的欢喜才从人民大会堂直接赶到家里的,忍不住要跟老田说说我的心境。
曹慧说到这里,田志远就笑了,把一碗冲泡好的花茶放在夏建国面前说,建国你听见了吗,小源妈妈说回到了“家里”。这就是说,她把这里已经当成自己的家了,就说明她马上就要搬回来住了。我这个理解很正确吧?
田志远话音还没有落地,肩膀上就挨了曹慧一击。曹慧说你猴急啥呀,老想着我哪天搬回来。我刚才给你讲的邓副主席那些话,你到底听清没有啊?
曹慧转过脸,又对夏建国说,我也给你讲一讲,邓副主席早上作的那个报告太解渴了。这么一讲,重大理论问题就有结论了,我看人心也就定了,理论工作务虚会议也就该闭幕了。他讲话的时候,现场那个安静啊,都是钢笔写字的沙沙声,连个咳嗽声都没有。讲完之后,那个掌声啊,就哗哗的、哗哗的,好多代表都站起来鼓掌。我听了也心里激动啊,好几年来总是认为这个邓小平上台后是想否定毛主席的,谁知道他今天讲了四项基本原则,就是要坚持毛泽东思想,讲得斩钉截铁,毫无余地。我听着眼泪就下来了,所以我刚才跟老田讲,你跟这个老首长,还是跟对了。我过去对老田不放心,现在想想,都是瞎扯。
听曹慧这么讲,夏建国也来了一点兴趣,说,邓大人到底怎么说啊?
于是曹慧就提纲挈领地讲了两条。她说,邓小平主要讲了两个问题。第一,要明确中国从一九七九年以后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的主要任务是什么。邓小平这里所指明的任务就是搞现代化建设。这一建设是中国面临的最大的政治,代表着人民的最大的利益、最根本的利益。所以邓小平要求每一个党员、团员,每一个爱国的公民,都必须在党和政府的统一领导下,克服一切困难,千方百计地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出一切力量,要走出一条中国式的现代化道路。邓小平还说,要走中国式的现代化道路,首先要清楚我们的国情。我们的国情是什么?一是底子薄。中国仍然是世界上很贫穷的国家之一,过去三十年中,我们的经济经过两起两落,十年“文革”对国民经济的大破坏,后果极其严重。第二是人口多,耕地少。人多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在生产还不够发展的条件下,吃饭、教育和就业就都成为严重的问题。
说到这里,曹慧对夏建国说,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邓副主席还谈到你们知青的问题呢。
夏建国霎时瞪圆了眼睛急忙问,邓大人怎么说?
曹慧说邓副主席是这样说的:虽然大家都已经明确“上山下乡运动”是错误的,但是这上千万知青的出路在哪里,他们如何就业,人们却一直避而不谈,其实是不敢谈。扩大就业只能靠扩大门路,使城市能容纳更多的劳动力。
曹慧又说,不过,邓副主席在谈知青问题的时候也提到,这里问题很多,需要全党做实际工作和理论工作的同志共同研究,一定能找出适当的办法来妥善解决。
夏建国不作声了,手摸着下巴,陷入了思索。
他想,邓大人的这段话就表明了他的想法,与“全国知青会议”的精神是有区别的。他并没有严厉禁止知青回城的意思。这个问题,还是有讨论余地的。
想到这里,夏建国吁了一口气,他兜里的那封有一万人签名的信件又似乎火辣辣地热了起来。
这时候,他听见曹慧又在说,邓小平后来就指出了这次会议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他说,中央认为,我们要在中国实现四个现代化,必须在思想政治上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这是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根本前提。这四项基本原则是:第一,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第二,必须坚持无产阶级专政;第三,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第四,必须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