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夏默就开始提笔写报告,心里抱歉地想,只好矛盾上交,打搅小平同志了。
三天以后,邓小平就把谷牧与夏默请到了米粮库胡同。那天,夏默一接到王秘书的电话心里就想,小平同志也是着急了。
夏日的庭院,树蝉很响,但是有风,所以显得并不那么热。邓小平就在庭院里摆开了桌椅,请谷牧与夏默就座品茗。但是显然,主客三人都没有轻松的兴致来品龙井。拟议中的深圳特区的起步,尤其是土地开发资金这一块,在三个人的心中都像树上的蝉声一样响得刺耳。
谷牧证实了夏默关于土地开发资金的计算。他说,每平方公里投一个亿,这么算起来简直就是天文数字。目前我们的财政这样吃紧,至多可以安排不到一平方公里的财政支持,就这还是要勒紧裤腰带。
邓小平说,不听你那个数字,国家财政根本就没这个钱。你夏默就说说报告书中的这个“土地租赁”是怎么回事?你说得吞吞吐吐嘛,语焉不详。
夏默的这份报告书中提到的“土地租赁”,是没法说得很详细的,夏默自己心中也没有底。但这就像隧道尽头的一道如隐如现的曙光,是必须要提一笔的。在夏默的潜意识中,这可能是个突破口。但是,他不敢明讲。
于是他这样向邓小平解释:这个“土地租赁”,就是把土地租给投资者,换取建设的资金。这是借鉴香港起飞的经验,但我对此没有把握,我不敢展开来写。因为,毕竟,我们是社会主义体制。
又是一个姓“社”姓“资”的问题。邓小平呷了一口茶,抬起脸来,看着夏默说,我要批评你,你应该在你的规划书里写清楚关于土地租赁的思考嘛,你用不着吞吞吐吐。既然是香港成功的经验,国外成功的经验,我们为什么不能学?都可以学嘛。搞经济我们是外行,要多向内行学习。国内没有内行,可以国外找,参考参考国际上成功的经验嘛。我看新加坡的经验就可以参考嘛。
夏默心里想,小平同志说得好,看来他能一锤定音。
邓小平这时候又看定谷牧说,说到国家资金,我知道先念同志的难处、你的难处。就是给座金山,广东要办特区也不够。中央财政不是压力大不大的问题,是根本给不起的问题。给不起,就还不如不给了。给什么呢?还是一句话,给政策。我看,就把这个政策给广东吧,让他们自己去拼吧。
谷牧听了兴奋起来,马上说,我把您的意见向先念同志汇报。相信习仲勋同志会把这个政策用好的,深圳特区的起步将会非常迅速。
夏默后来在总结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对新华社记者,也就是自己的儿媳妇任燕说了一句话:谷牧同志讲的“迅速”,其实还不贴切,应该叫作“神速”。
香港商会副会长罗启民带上自己的外甥女吴怡茹飞到北京,他想寻找几个内地的食品企业作为合作伙伴。
罗启民在广东深圳相中了好几块土地,只等特区的相关条例颁布,他就可立即租赁建厂。现在需要的是,物色几家合适的内地食品企业与之合作,这是一个迫切的问题。而使他惊喜万分的是,他到北京才两天,就接到了邓小平的请柬,邀他出席在北京饭店的一个宴会。他后来才知道,那次宴会,是邓小平对来自新加坡的经济学家李厚霖教授所表示的欢迎之意,但邓小平特地让港澳办副主任田志远通知自己也参加,表示同样的欢迎之意。
他想,邓小平原来是个这么细心的人。他一定是看过我当初写给国务院的那封要求到广东办厂的信函,而且他还知道我这一趟跑北京来了。
他又想,我罗启民何德何能啊,无非是一个在香港开食品公司的商人,能劳烦国家最重要的领导人这么花时间来接见我,这真是难以担当啊。
倒还是他的外甥女吴怡茹显得神态平静。吴怡茹说,舅舅,您别激动得连衣服扣子都扣差了,一边高一边低的。邓副主席见您,不是见您一个人,他是把您当作愿意投资内地的香港商人代表来见的,这是邓副主席在推动国家的开放。
罗启民对着宾馆里的穿衣镜,认真地把衣服扣整齐。他对外甥女说,怡茹你说得对,邓先生是在为他的国家大事努力。他有大的棋局,但是我能在他的棋局里做一枚小棋子,也是无上的光荣啊。
外甥女连声说对,又拿起小梳子,细心地帮舅舅把稀疏的头发梳理妥帖。
这一夜,在热热闹闹的北京饭店宴会厅,那位在当日向中国同行们作了“新加坡如何实现经济起飞”报告的李厚霖教授兴致很高,而主人邓小平的兴致似乎更高。邓小平频频举杯,向来自新加坡的经济学家们致谢,说我们建设经济特区,就是需要你们的智慧和建议。酒过三巡之后,他就把罗启民邀到自己身边,跟这位七十多岁的回内地投资者拉家常似的拉起话来。他说,你我同岁啊,这么老当益壮。罗启民说,邓副总理不也是嘛。两人哈哈笑着为此干了一杯。
接着,邓小平就问罗先生找到商机没有,在听说罗启民是想开办一家航空食品厂的时候,就更加来了兴趣,说罗先生的这个选择有意思啊。
罗启民说,不瞒邓先生,我在香港的公司也是专门做航空食品的,经验、设备、技术和质量方面都不成问题。
邓小平扭头对一旁的田志远说,这个行业有意思啊,我看我们国内国际航班飞机配餐的标准落后国际水平很多啊。他不禁谈起自己曾经乘坐专机出访的一次经历,对当时飞机上的配餐记忆犹新,于是笑着对罗启民说,那次飞机的配餐只有茶水和面包,那个面包的质量我真是不敢恭维哟。我当时就和徐柏龄机长谈改进飞机餐食质量的问题,我说好质量的面包是不会掉渣的。我那时还开了个玩笑,我说如果有需要,请他派人到我家里来,跟我家的厨师学一学,我家的厨师做出来的面包肯定是不会掉渣的嘛。
罗启民记得最后邓小平还跟他说了这样的话:你的与内地企业合资的想法是好的,但是这样的合作要务实。你选择的合作伙伴,懂不懂得做面包,做出来的面包掉不掉渣,这很重要。如果做的面包掉渣,那就不要谈了,谈也是浪费时间。
这时候,邓小平周围所有端着酒杯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罗启民在田志远的陪伴下回到宾馆,劈面就对正在练习拉琴的外甥女说,哎呀,那个邓小平说话真是贴心啊,连面包掉不掉渣的事都要关照。专注细节的人,才是大政治家啊。
田志远这时候问,这就是您的外甥女吗?琴拉得很好啊。
罗启民急忙向田志远介绍了自己的外甥女吴怡茹,说她三年前还在内地,后来才跑来香港,说外甥女夜奔香港的经历,提起来还是挺险的。
而吴怡茹这一刻就愣在那儿了。
世界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吴怡茹第一次见到田志远,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连她自己也觉着了惊奇。她甚至犹犹豫豫地说,田副主任,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而一刻钟之后,吴怡茹在听到田副主任聊起自己的儿子也对食品生产有兴趣,还于近期开了一家食品厂的时候,突然就泪流满面。
她在三年的琴声中苦苦思念的田源,原来就是这位田副主任的儿子。
这一刻,田志远也突然感悟到了什么,愣了半晌之后,对揩去满脸泪花的吴怡茹轻声地说,你落下的那把琴,现在还在小源卧室的墙上挂着呢。
姑娘忍住泪水,拼命点头。
田志远又说,小源天天都看着那把琴呢,在没搞他的食品厂之前还常常练着呢,搞了厂子以后倒是没听见他的琴声了。不过他拉得也实在不怎么样,我和他妈妈都要忍住才能听。
这时候吴怡茹就小声说,他拉的不是琴,是思念。
而到了这一刻,罗启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外甥女有可能是这位田副主任的儿媳妇。
吴怡茹见到田源的那一刻,也是戏剧性的。忙碌在食品生产线上一身大汗的田源,回过头来的时候几乎愣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那位心上人,早已不是三年前坐在泥地上啃着冷馒头的女知青,而是来自香港大都会的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年轻提琴艺术家。
田源简直不敢叫她,呆得像雕塑似的,而食品车间里的二十几位年轻员工也都一齐显出了目瞪口呆的样子。倒是吴怡茹急走几步,扑上去,一把抱住田源就呜咽了一声“小源”,泪珠断了线似的,雪白的连衣裙上也顿时油污一片。
当夜,吴怡茹就逼着舅舅说,您必须答应,田源先生和陆大洲先生合办的这家“北京大洲食品厂”,就是我们罗氏食品公司在北京的合作企业!
罗启民问,没有选择的余地吗?
吴怡茹说,没有。又说,绝对没有。
看着舅舅还有些犹豫的表情,吴怡茹伸手拉拉他的衣襟说,舅舅您当初到香港不也是靠炸油条起步的吗?后来才有的面包作坊,再后来才有的食品厂,您两只手不也是每天都油腻腻的吗?您不止一遍给我讲过您的创业故事,都把我讲哭过,是不是啊,舅舅?
于是罗启民回过脸,看着在咖啡馆里坐得端端正正的田源说,田先生,我们“罗氏食品”为你们提供技术和设备,你们专门负责生产面包。如果田先生答应这样的合作,我马上签字下单。
然后,回过脸,这位香港“罗氏食品”的掌门人又看定他的外甥女说,“罗氏食品”北京区的业务,你就是总负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