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锁怎么也没有想到,夏建红竟然会翻出他的那张摁着十八个红手印的分田契约并烧掉了。他走进家门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焦臭味,问里屋病床上的母亲,母亲啥也不知道,及至在灶头看到了一脸惊慌的夏建红,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夏建红倒也坦白,说,金锁啊,我不能不烧,不能留下证据。这回你要听我的,从今天开始,上头无论什么人下到小岗村追问,你都不要承认带头搞了“大包干”。哪怕他们翻箱倒柜搜查,也找不到任何证据。
刘金锁目瞪口呆,突然就抱着头蹲到了地上。把“分田契约”也烧掉了,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呢?其实事情哪里有这么严重,无非是《人民日报》发表了一封署名为“张浩”的来信,还加了个“编者按”。那“编者按”说的是:现在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符合当前农村的实际情况,应当稳定,不能随便变更。轻易从“队为基础”退回去,搞分田到组,是脱离群众,不得人心的。同样会搞乱“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体制,搞乱干部和群众的思想,挫伤群众积极性,给生产造成危害,对农业机械化也是很不利的。
“编者按”还用中央文件似的口吻说,已经出现“分田到组、包产到组”的地方,应当正确贯彻执行党的政策,坚决纠正错误做法。
夏建红在公社一读到这个“编者按”就傻了,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她当天就赶回小岗村,在田头找到大汗淋漓的刘金锁,让他看一遍《人民日报》,直弄得刘金锁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人民日报》咋不跟着三中全会的精神走了?咋不跟着邓小平指着的方向走了?《人民日报》原先不是一直喊着思想解放吗?
夏建红对他说,“倒春寒”你知道吗?农令节气上有“倒春寒”,政治气候上也会有“倒春寒”。金锁你虽然学过政治经济学,可是你还不懂政治。我倒比你稍懂一些,看着这“编者按”就知道写这文章的人是大有来头的。接下来就是整肃,就是调查,就是抓典型。你别以为我这是在吓唬你,政治就是这样的。你给我看过的那张“十八个手印纸”,绝对是犯天条的事儿,当个反面教材,那实在是太形象了,也够上《人民日报》的份儿了。
刘金锁那时候斜眼看着夏建红说,那我无非就是蹲大牢呗。
夏建红生气了,说,你讲得倒是轻巧,你蹲大牢了,我怎么办?知青都回城了,我硬是还留在这儿,不管我爸的劝,也不顾我妈的哭,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倒好,“无非就是蹲大牢”,说得多轻巧。
这时候刘金锁就低下了头。田野上吹来了热辣辣的风,绿油油的庄稼直摇晃。
夏建红说,金锁你就是不考虑我,也得考虑你妈。你妈妈的哮喘虽说好了一些,但毕竟也是一把年纪了,也就指着你过平安日子了,你怎么就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啥“大牢”“大牢”的,说得我都心酸!
刘金锁当时也没多吭声,但是总觉得夏建红把这形势看严重了。即便有“倒春寒”,总也不至于那么凶狠,把“真理标准讨论”的成果一风吹吧?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回到家里,竟然有股烧纸的焦臭味在等着他。
夏建红拉了好几回,才把抱着头蹲在地上的刘金锁拉起来。夏建红再三说,你不要怨我,我真是要想办法保护你和整个村子。我不想让小岗村作“典型”,这毕竟是我一直在蹲点的村子。
刘金锁这时候却再也忍不住了,对她吼了一句,你都是为了你自己!
这下倒把夏建红惹哭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刘金锁会冒出这样的话来。要是为自己,她怎么还会从北京再赶回凤阳来?刘金锁再没良心,也不该说这样的话。夏建红一直哭到刘金锁的母亲从病床上下来,举着鞋底子劈头劈脑地打儿子,说你这个没良心的货,还不向建红跪下赔不是!
于是刘金锁才低着头说了一句“对不起”,但是夏建红已经捂着脸哭着跑出了门。
凤阳县派来的调查组是第三天来到梨园公社的,听了公社书记全面的“学大寨”情况介绍,然后又到小岗村摸底调查了一天。间隔一天,刘金锁与夏建红就都被叫到了公社,后来有消息说调查组把这两人直接带到县里去了。
这一下,小岗村就都惴惴不安起来。宋学友找到严德旺说,保不定是咱们分田的事给露馅儿了,也不知是哪一家多了嘴,叫人家知道了。严德旺也担心说,金锁这一逮,事儿就严重了。闹得不好,全村都受牵连,分到各户的地都交公不说,咱还得头上套顶帽子。宋学友说,大不了再唱着《凤阳花鼓》去讨饭呗,只是可惜了这半年的庄稼。这每家每户的长势都那么喜人,眼巴巴就看着丰收的年景要散架。
正在小岗村村民六神无主的时候,傍晚时分,夏建红却回来了,不过看上去也是一脸疲惫。村民们一时都拥了上去,还没等夏建红喘过气来就是一连串的问题。
夏建红急忙安慰大家说,乡亲们都不要惊慌,事情是这样的:最近省里要来领导视察,县里就先派了调查组来了解小岗村搞“大包干”的情况。小岗村“大包干”的风声,这两个月肯定已经泄露出去了。人的嘴巴不泄露,庄稼的长势也泄露了。所以四邻八乡的都在羡慕咱们小岗村,都在议论咱们小岗村。一有啥风吹草动,要找事儿的,也肯定找上咱们小岗村。所以这次县里调查组一到公社就首先盯上了咱们小岗村,把金锁叫去了,把我这个蹲点干部也叫去了。不过公社书记没有为难我们,说实话县里也没有为难我们。我看他们心里也还是挺同情咱们的,只是《人民日报》风声紧,他们也不敢多说宽慰的话。县里只是问了问情况,还让金锁写了份材料。本来今天下午就可以让我们都回来,结果说是地委书记要见金锁,县里就用小车又把他送到滁县去了。金锁怕你们担心,让我先回来跟你们打个招呼。
一听说刘金锁被送到滁县了,大家就更担心起来,都说坏了,看来事情闹大了。宋学友说,金锁关到滁县去了,咱咋去给他送饭呀?夏建红赶紧解释说,没有关起来,只是了解情况。
见村民们还是慌乱,夏建红又沉住气对大家说,现在是关键时期,咱们队干部首先要一条心,要把全村都稳住。我在县里听说,省里领导很快就要下来,到时候会给大家一个说法。乡亲们先散了吧,明天该干啥还干啥。
整整等了五天,刘金锁还是杳无音信。夏建红心里也不踏实,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一直住在小岗村,一边等着金锁的消息,一边照料着金锁的母亲。
她心里想,那张分田契约幸亏是烧掉了,要是真留着,被查出来,那真是一份“活教材”。可是金锁的安危,又不能不让她日牵夜挂。她一边安慰着金锁母亲,说金锁绝对不会有事儿的,一边又琢磨着如何去滁县,到哪儿也得把金锁给找回来。不然整个村子都不安生,地里的庄稼也不安生。
终于在第六天的早上,夏建红在把金锁的母亲托付给邻居照顾之后,将那辆二十八寸的旧自行车打足了气,带上两块干饼子,直接蹬车就往滁县赶。
才骑出村口,她就差一点出了车祸。一辆迎面驶来的轿车在她自行车前一声怪叫,紧急地刹了车。
夏建红从自行车上滚了下来,差点摔进沟里。憋了一肚子火的她顿时爆发了出来,冲着那辆轿车大嚷,咋开车的?欺负人哪!
她其实也知道,问题出在自己的骑车,由于脑子不集中,所以才险状百出。
轿车里下来的人好像也不动气,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夏建红说,没有摔疼吧,小同志?
夏建红摇摇头,这一瞬间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冒失,但是还不知道那位笑眯眯问她的干部正是安徽省委第一书记万里。
万里说,小同志,你就是这个村子的吧?有空带个路吧,去你们村看看。
夏建红迷茫地看着这位面目和善的干部,直至车上又下来一个年轻人,介绍说这是省委书记万里同志时,夏建红才像大梦初醒似的跳了起来。她说,我带路,我带路,万书记您要看啥,我都带路。
夏建红带着来自省里的两辆满是尘灰的小轿车,进了小岗村。她应参观者的要求,先是带着这四五位来自省城的干部到田头看了长势很好的庄稼,以及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几条沟渠,然后又接连访了好几家农户。她注意到,这位万书记观察得很仔细,下地的时候能去抚摸庄稼,甚至还扒开泥土查看作物的根系;进了农家之后,又直达灶头,掀开锅盖。同时她也注意到,这位万书记还是个菩萨心肠,见到衣衫褴褛的孩子,看到家徒四壁的农户,摸着用泥巴垒起来的饭桌,眼睛里都会有泪花闪烁。
她听见这位省委书记自言自语地说,这村子,来过两回了,还是这样穷啊。
再后来,夏建红就带着客人们走进了刘金锁的家。万里进门后,先是慰问了病床上的刘金锁的母亲,然后就说,这屋里还有几张木头凳子,我们就在这里坐一坐,开个社员座谈会吧。小夏,你去找几位乡亲来。
于是夏建红急忙请来一帮乡亲,十几个人把一间泥屋挤得满满的。
乡亲们见到省委书记,心里没底,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像手脚都没地方放。夏建红壮着胆子说,万书记您有什么问题,您先问呗。我要上公社请公社书记来吗?
万书记说不用,不用,接着就指着坐在身旁的严德旺问了第一个问题,说老乡你先聊聊去年你们队每人分了多少口粮,年终分配人均收入多少?
严德旺说,去年我们逢旱灾,人均分配口粮四百来斤,人均分配的现金一百零五元。这钱,讲的是一百零五元,但那是“青皮啃青皮”。
万里听不懂“青皮啃青皮”的意思。夏建红解释说,这是我们这里的土话,意思是说到年终的时候,社员之间相互认账。进款户由超支户付给,超支户一般都是最困难的社员,根本没有钱来支付。因此,基本现金分配是不能兑现的。
万里说,明白了。别说兑现不了,就算是兑现了,这点分配你们也吃不饱饭啊。这日子怎么过呢?集体经济搞不上去,社员的生活就会一直困难下去。
听万书记这么说,一旁的宋学友就横着胆子大声冲了一句说,万书记啊,这都是去年的事情了。今年我们小岗生产队搞了个名堂,叫“大包干”。您万书记刚才也看了地里了,那庄稼,那长势,不丰收也得丰收啊,都馋死别的生产队了。
这话一出口,整个房间立即陷入了一阵骚动。所有的社员都面面相觑,接着又紧盯着万里的面孔,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只见这位省委书记不动声色,仍旧用他平静的声音说,既然提到了“大包干”,那就谈谈你们对“大包干”的看法吧。
宋学友马上放下手中的旱烟管,站起来就念顺口溜“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转弯。干上三五年,有吃又有穿”。万里和省里的干部都一起笑起来,问社员是不是自己编的。好多社员就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是自己编的,也是自己念的。只限在村里念,也不敢念到外面去,怕闯祸。听说这几天《人民日报》又有新精神了,大伙儿都担心真的要闯祸了。咱们的带头人也被拉到滁县地委去了,快一个礼拜了都没放回来,这事儿叫人心揪着呢。
既然话都说开了,夏建红也就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了。她赶紧扭头擦去眼泪,说,被带去滁县的,就是您万书记曾经在田头跟他聊过好一阵子的生产队长刘金锁。我作为公社下派蹲点干部,可以负责任地跟您万书记说,金锁同志没有错,他就是领着十八户农民干了“大包干”这件事。我起先也是反对的,后来乡亲们都让我不要反对,整个小岗村的绿油油的庄稼都叫我不要反对。我没有理由说“大包干”不好,但是现在《人民日报》又有了新精神,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我还把那份盖着十八户农户手印子的“契约”都烧掉了,我就怕出事。这一把火害得刘金锁这个从来不掉眼泪的人,那天都掉了两滴眼泪。
夏建红刚说到这里,宋学友却从自己的襟怀深处摸出了一份按着十八个红手印的“分田契约”。这一下却叫夏建红目瞪口呆了,省上来的干部也都觉得奇怪,后来听宋学友解释了才明白,原来这是刘金锁在“契约”被烧的当夜又组织大伙儿重新按的手印。
夏建红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说好个金锁啊,他瞒着我啊。
万里从宋学友手里接过“契约”,看到上面歪歪斜斜签着的十八户社员的名字以及红红的手印,突然间眼眶湿润了。省里来的干部们接过这份契约书轮流看了一遍,一个个都垂下了脸。
万里抬起脸,看着屋子里一位位面色黝黑的社员,手一挥,用很有力的语调说,同志们,现在该是我这个省委书记表态的时候了。我表什么态呢?我支持你们大胆地干!
这话一说,屋子里出奇地静。
夏建红盯着省委书记的脸,似乎一下子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时候,大家听见万里继续用他那铿锵的语调说,你们搞“大包干”,有什么不好的呢?既能完成国家的,又能留足集体的,还能提高社员的生活水平。同志们,这是一件对国家、集体、社员个人都有利的事!要我说,你们干得好!我相信,马列主义就出在你们这小茅屋里!哪个再说你们走资本主义道路,不搞社会主义,这个官司交给我万里跟他们打好了!
听到这里,夏建红已经双手捂脸,忍不住呜呜呜地哭出了声。而所有的乡亲们也都叫好的叫好,鼓掌的鼓掌,称谢的称谢,一个个的眼睛里都发出了亮光。
夏建红擦净了泪,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万书记,您这话可真是鼓舞了我们啊。可是我还有一件不放心的事儿,那就是金锁还没有回来。另外,也还有个问题,您的话与《人民日报》上头的“编者按”不一样,如果《人民日报》以后硬说要按他们的办,中央又下红头文件,那又怎么弄?
这一问,不仅所有满面笑容的社员都收回了笑,而且省上来的几位干部也都看定了他们的书记。
万里点点头说,你这位公社小干部提的问题好尖锐啊,这是个问题啊。但是我告诉你,以我的估计,中央是不可能再发你说的“红头文件”的。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已经是我们党的思想路线了。至于报纸,我们也不能小看,那毕竟是《人民日报》。但是依我说,报纸毕竟是报纸。报纸就像公共汽车,发表各种不同意见都是可以的。他可以打票上车,你也可以打票乘车;他写稿登了,你也可以写稿。到了秋后没有饭吃,报纸可不能管你。究竟什么意见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要靠实践来检验。我们决不能读了报纸上一封读者来信和一则“编者按”就打退堂鼓。
这时候满屋子就只听噼噼啪啪的掌声了。
出茅屋前,万里扭头对身边的一位干部说,挂个电话到滁县,叫地委不要大惊小怪的,不要留住这儿的生产队长问东问西的了,赶快让他回来组织生产吧。我看那个小青年是很有想法的。
万里走后的当天晚上,来自滁县的一辆小汽车就直接把刘金锁送回了小岗村。夏建红一见到金锁的身影,就再也顾不得什么,冲上去就扑在他肩头呜呜哭泣了半天。
刘金锁也第一次像个大男人似的抚着姑娘抖颤的肩膀说,别哭,别哭,我在地委好好的。人家地委书记还请我吃饭呢,红烧肉都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