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2月中旬,牛虻来到莱亨,琼玛写信把他介绍给那儿的一位年轻的英国人。这人是个具有自由观点的轮船货运代理商。这位代理商是她和丈夫在英国结识的,他曾给过他们不少帮助,但这次他能不能帮助运送军火,琼玛可没有把握。
2月底的一天,牛虻走进了琼玛的书房,他的穿着不及往常那样精细整齐,但她立刻从他脸上看出,他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我一下驿车就直接奔来这儿了,我来告诉你,那些事都办妥了。”
“你的意思是说贝莱真的答应帮助我们了?”
“不只是帮助,他还承担了全部的工作——装箱、运输——一切一切。枪将藏在商品包里并直接从英国运过来,他的伙伴威廉姆斯是他的好朋友,答应负责把东西运离南安普敦,贝莱将在莱亨偷渡海关,这就是为什么我在那里待了这么久的原因。威廉姆斯正准备动身去南安普敦,而我和他同行,一直到热那亚。”
“为的是在路上讨论细节吗?”
“是的,只要我晕船不太厉害时,就一直谈。”
“你晕船吗?”她急促地问道,她想起有一天她父亲带他们做愉快的海上旅行时,亚瑟深受晕船之苦。
“是的,不过我们在热那亚装货时进行了很好的交谈。你是认识威廉姆斯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既值得信赖又很聪慧,贝莱也一样,这件事情他们会严守机密的。”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样让他们答应的,我想威廉姆斯不会那么容易就答应你吧!”
“是的,开始时他极力反对,但后来我赢得了他的赞同。好吧,让我们来谈些具体的吧。”
当牛虻到达他的寓所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当他打开书房门时,绮达从一个角落的椅子上猛然站起来跑到他身前。
“啊!列瓦雷士,我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呢!”
牛虻首先的冲动就是想严厉责问她为什么私自进入他的书房,但想到他已三周没见到她了,就伸出手拥住她,很冷淡地说:
“晚安,绮达!你好吗?”
她仰起脸来让他吻,然而他躲开了。这时,房门突然大开,那条狗冲了进来,围着他欣喜若狂地跳着,高兴地低哀和汪汪大叫。他弯下身子轻轻地拍着那条狗。
“噢,沙顿,你好,老朋友!”
绮达的脸上显出几分愠怒。
“我们吃饭去好吗?”她冷冷地问道,“因为你写信说今天晚上回来,我已经在我那儿给你安排了晚饭。”
他迅速转过身来。
“我非……非常抱歉!你不应……应该等我的。好吧!我只需稍微整理一下,很快就到。”
牛虻换了件衣服后,来到绮达的房间吃饭。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他竭力保持着温柔友善的表情,和她不间断地聊着天,她也面带微笑地回答着。
“我们到露台喝咖啡吧,”她说,“今晚的夜色十分柔和。”
“很好,我带着你的吉他吧,或许你愿意唱支歌。”
沿着露台的围墙有一圈宽宽的木凳。牛虻选了一个便于欣赏山色的角落坐下来,绮达则坐在矮墙上,脚踏着木凳,背靠着一根柱子。她对风景毫不关心,而情愿一心看着牛虻。
“你既然已经回来了,至少也该留在家里多待几天吧?”
“我留不了多久的,明天又要离开了。”
她脸上的微笑即刻消逝。
“明天!干什么去?你要到哪儿去?”
“噢,有几个地……地……地方的公务需要去办。”
他需要亲自去亚平宁山区和边境上的走私贩一起安排一下私运军火的事宜。穿越教皇领地的边界对他来说极其危险,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我猜又是那类公务吧?”她突然问道。
“哪类公务?”
“就是你准备掉脑袋的公务呀——你一定是去冒什么险。”
“我正在……一直走向地……地狱。”他大笑着回答说。
“你打算去冒险!”她重复说,“而你至今仍不肯诚实地说出来。你是否认为我无所事事,只配被人愚弄?”
牛虻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说:“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事吧——要不你唱支歌吧。”
“好吧,你把吉它递给我。”
绮达的声音很美妙,清晰而有力,充满了对生活热烈的欲望。
牛虻出神地听着,以前他从未听她唱得像今天这样好。当她唱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突然开始颤抖。
她呜咽着停了下来,把脸埋在常春藤的叶子里。
“绮达!”牛虻站起身来把吉它从她手中拿开,“你怎么了?”
她只是啜泣着,双手掩面,他触摸着她的手臂。
“列瓦雷士,别走!不要离开。你会被人杀死的。”她轻轻地说。
“我亲爱的孩子,”他惊异地踌躇了一会儿说,“你把事情过分地夸大了。很可能将来的某一天,我会被杀害,这种结果对一个革命者来说是很自然的。可这一次,没有什么表明我就……就……就一定会被杀死。我所冒的险并不比别人的大。”
“别人?别人对我算得了什么。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这样离开我。你对我的关心远不如对那条狗。”
牛虻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露台的另一端。对今天这种场景他毫无准备,不知该怎样来回答她。
“坐下吧,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说,“我想咱们彼此误会了。如果其中有误会的话,我们可以澄清。”
“没有什么要澄清的事,看得出来你对我一点儿也不关心。”
“我亲爱的孩子,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总是非常诚实的,而且我想我从没有欺骗过你……”
“啊,不!你是相当诚实了,你甚至从不假装把我看成别的什么,只是一个娼妓……”
“安静点儿,绮达!”
“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她不高兴地坚持说。
“是的,我没有爱过你,但是我也没有骗过你。”
他停了一会儿,但她没有说话。
“我认为,”他继续说,“如果一个男人在世界上感到孤独,而需要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如果他能找到一个对他有吸引力的女人,而那个女人也不讨厌他,那么他有权利以感激而友善的心情去接受那个女人自愿给他的快乐,但并不一定与她结成更密切的关系。”
他又停了下来。
“那么,你是生铁做的吗?你一生就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女人吗?你感觉不到我爱你吗?”她很平静地问。
他突然全身震颤,很久很久没有人对他说“我爱你”了。绮达急迫地冲到他跟前,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列瓦雷士,和我一同离开这儿吧!离开这个可怕的国家,离开这里所有的人,远离他们的政治,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一起回到南美去吧。”
因回忆往事而引起的本能的恐惧惊醒了他,使他恢复了自制力,他把绮达的双手从他脖子上解开,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
“绮达,希望你能理解我对你说过的话,我不爱你,就是我爱你,我也不愿意和你一起离开。在意大利,我有我的事业,还有我的同志。”
“还有你最深爱的人。”她猛烈地吼叫着,“啊!我知道那是谁!”
“安静点儿。”他静静地说,“你太激动了,而且胡思乱想起来了。”
“你以为我是说波拉太太?我可不那么容易上当,你只是和她谈政治,你对她的关心并不比对我多。我说的是那个大主教!”
牛虻猛然一惊,好像挨了枪击。
“主教?”他机械地重复说。
“主教蒙太尼里,就是秋天来这里布道的那一个。你以为他的马车经过时我没有看到你的脸吗?你的脸像我的手帕那样白!”
他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声音微弱地说,“我恨那位主教,他是我最恨的敌人。”
“无论是不是敌人,你爱他比爱世界上任何人都深,看着我的脸说这不是真的,假如你敢的话。”
他转过身去,看着外面的花园。
“这是真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