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时临水照花人:最美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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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晴天霹雳

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阑干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张爱玲

黄逸梵出走法国的那段日子,张爱玲虽万事懒懒的,但心情尚可,跟父亲谈谈文学,没事去姑姑家聊聊天,看着各色美丽朋友进进出出。

她以为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这样过下去,直到一个晴天霹雳打过来她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痛楚。——父亲要再婚了。消息是她的姑姑张茂渊那里的,整日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却不是他直接告诉她,也许心内多少有点歉然?

羞于出口。中国的父母总是这样的,在面对再婚这样的事情时,在喜悦之余总参杂着惶恐不安,生怕面对儿女时的尴尬。——要是反对怎么办?

“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阑干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张爱玲这样说道。她的心里剧烈的斗争,尽管知道这斗争都是徒劳。

平静的湖水投入一块巨石,一声巨响之后,犯浑的水,不清不楚万事敷衍不敢较真,将是以后生活的原则。她不能要求年纪轻轻的父亲一直不娶,她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那个资格。

向来只醉心文学的张志沂不知怎么鬼迷心窍跟着一个兄弟跑金融市场,情场失意的他赚了一笔钱,这使得他立刻成为别人家东床快婿的人选。帮他介绍女人的便是这位兄弟,在小说里张爱玲称他为五伯父。

正是在他人生唯一春风得意的当口,孙用蕃出现了。孙家也是当年的名门望族,父亲在北洋政府做过总理,儿女亲家里既有李鸿章的后人,还有邮政大臣盛宣怀的后人,袁世凯的后人,不一而足。全是显赫家世。

对于当年的张志沂来说,孙用蕃显然是下嫁了。

孙用蕃这样“委曲求全”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抽鸦片,跟徐志摩的夫人陆小曼是好友,当年人称芙蓉仙子。她的父亲虽显赫,但母亲是个不得志的姨太太,家里姊妹众多,连男带女二三十个。

年轻的时候跟自己的表哥好了一阵子,家里死活不同意,嫌那男人家穷。倒像是《红楼梦》里迎春的大丫头司棋的命运,跟表哥相爱家人反对,末了没有别的法子解决难题,唯有一死。

孙用蕃也是这样的想法。她跟心头所爱相约吞鸦片自杀,她倒是吞下去了,可男人害怕了,于是赶紧给孙家打了电话,要他们到旅馆将她接了回去。她没死成,被父亲囚禁了起来。——日后她那样对待张爱玲,想想只觉得不寒而栗。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但偏偏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的不可理喻。自己受过的罪必定让别人也亲自尝过了,那才算痛快。

她为了爱情失了身,又差点丢了命,遇见张志沂的时候已经是个半死的女人,一个对生活了无生趣的老姑娘,三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别人知道根底的都不愿意要这样一个“残花败柳”,只有张志沂不介意。他跟妹妹张茂渊说:“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倒是一副大丈夫的坦荡胸怀。

结婚的日子说来就来。如今的我们已经无法想象张爱玲当时的心情,她躲不过,跟着弟弟一起打扮一番像个木偶般参加父亲的婚礼。亲友在关注新娘子的同时,必定都替这对十来岁的姐弟俩捏了一把汗。读了那么多关于后母怎样心狠虐待前人留下的孩子的书,想不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竟然落到自己的头上。

等着被人戏耍的猴子,没有选择。若是能够逃走,她该多么欢欣?然而,只是幻想,像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不用风吹自会破灭。

婚礼竟然是西式的。张爱玲曾这样“讽刺”了她的父亲——世纪交换的年代出生的中国人常被说成是谷子,在磨坊里碾压,被东西双方拉扯。榆溪(张志沂)却不然,为了他自己的便利,时而守旧时而摩登,也乐于购买舶来品。他的书桌有一尊拿破仑石像,也能援引叔本华对女人的评论。讲究养生,每天喝牛奶,煮得沸腾腾的。还爱买汽车,换过一辆又一辆。教育子女倒相信中国的故事,也比较省。“

这样矛盾的男人,也许曾对黄逸梵倾心爱过,这一点点西式的东西算是靠近她的表示吧?然而,谁都料不到他竟然要行新式婚礼。

“婚礼也跟她参加过的婚礼一样。新娘跟一般穿西式嫁衣的中国新娘一样,脸遮在幛纱后面。她并没去看立在前面等待的父亲,出现在公共场合让她紧张。台上的证婚人各个发表了演说。主婚人也说了话。介绍人也说了。印章盖好了,戒子交换过。新人离开,榆溪碰巧走在琵琶(张爱玲)这边,她忍不住看见他难为情的将新剪发的头微微偏开,躲离新娘……“。

婚礼上的张爱玲绝对不是唯一伤心人,她的姑姑张茂渊因为与一个“表侄“的感情焦头烂额,没有前途。她喝了不少酒,又带头闹洞房,她不过是要用热闹的氛围驱散心头的孤寂,方不显得她的青春已经逝去。

怀着对从前黄逸梵婚礼的回忆,以及对自己青春的回首,她比任何人都活跃,别人只当她是高兴呢,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结婚。

十几岁的侄女看出了她的心事。到底,还是女人了解女人。一个异性的了解多少有限,同性之间哪怕是敌人往往一个眼神一句话三言两语就能够看透对方。

异性看异性总带着朦胧的幻想,男人如此女人如是。

可惜,新娘子太大了,早已经过爱情的生与死,没有小姑娘的娇羞,闹不起来。亲戚们隐隐有点难堪,张志沂倒是满心希望大家能够热热乎乎地闹起来。他太寂寞了,这个家太冷清了,自从黄逸梵走后。他需要热烈。

在离婚后的一段日子,他的寂寞曾那样昭然若揭。他恨自己,留不住孩子的母亲,决心改头换面,他甚至买了一个打孔机器、一架打字机,可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没有任何行动,只荒废在那儿,被张爱玲当个玩具一样玩耍。

“他的房间仍是整日开着点灯,蓝雾氤氲,倒是少了从前的那种阴森。烟铺上堆满了小报,叫蚊子报。他像笼中的困兽,在房间里踱个不停,一面大声的背书。背完一段就吹口哨,声音促促的,不成调子。琵琶觉得他是寂寞的。她听见珊瑚(张茂渊)说起他在不动产公司的办公桌。琵琶那时哈哈笑,姑姑口里的她父亲什么都好笑。可是在家里就觉得异样,替他难过。“

是怎样的伤痛让他变得那样寂寞?大段大段背书,不是无聊而是那人声能赶走屋子里的冷清。

张爱玲是懂她的父亲的。女儿都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尽管这辈子他们不相爱。

从此之后,她不再有独自立在父亲跟前与他一起谈文学谈家常的机会了。她虽不爱父亲,但这个男人终于要被另一个女人霸占了去。

就为了那熟悉的气味还有一起说红的回忆,她也无法从心底接受这个女人。何况,这个女人并不那么好相处。

她原本在娘家就是出了名了会操持家,谁不知道会操持家意味着什么。——强势、抠门、精明。看她能够为了所爱想到吞鸦片赴死的法子,刚烈的程度只怕不亚于黄逸梵。

张志沂一辈子都爱消瘦的女人,一辈子受着强势的女人主导着。也许因为他的软弱,也许因为他的旧文人的洵洵儒雅。他不争,自有别人来争。他不问家事,自有别人来替他过问。

从此,这个家将不复宁馨了。

张家交给了孙姓女人。一切祸福喜乐,命运全由别人来裁判。

对张爱玲尚且如此,对张子静更是如此。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将迎来怎样的人生。

冥冥中总感到一股惘惘的威胁,毕竟来了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以后她要管她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