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时临水照花人:最美张爱玲
29289100000015

第15章 看不见的网

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张爱玲

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两个人看着布置一新的房屋,突然有种在天津那个家过节的感觉。桌子上摆满了糖果等吃食,像一种诱惑性的讨好。——新来的后母总要先过了张志沂眼睛那一关。

弟弟胆子小不敢拿。张爱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抓起了糖果低着头一顿猛吃,有了她这个榜样,张子静也不再客气。两个人专心致志地吃着糖,眼见着果盘快要吃了一半,两个人还长了点心眼,每个盘子均着吃,不大看得出来。

孩子的把戏永远这样的自以为是,像小时候一起耍剑做游戏时一样。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却料不到都在大人的眼睛里。孙用蕃陪房过来的女佣笑盈盈地站在那儿,讨好的声口说:“吃吧,吃吧,多吃点。“他们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这下则干脆吃个够。张爱玲觉得她们是用这样的小恩小惠收买他们,一面吃着一面感到羞愧——自己竟然那样容易就被收拾妥帖了。一霎想起黄逸梵,心里隐隐有些歉疚。

两个人准备给孙用蕃行大礼,左不过下跪磕头那一套。她说如今自己长大了,早已看开了,形式而已,做不得真的,于是便笑眯眯地行了礼叫了一声娘。

结婚没多久他们搬家了,搬回从前的老房子。“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张爱玲说父亲不知怎么突然起了怀旧的心,在那所老房子里,他的母亲李菊藕去世,迎娶黄逸梵,生下女儿张爱玲。倒也未必是他要怀旧,日后跟父亲与后母一直生活着的弟弟也许更清楚事实的真相。

孙用蕃因为自来就有擅长主持家政的名声,新官上任还要烧三把火,何况是她那样一个要强而失落的老姑娘?首先便是搬离这个黄逸梵喜欢的房子,去一个她讨厌的地方——老房子;其次,张志沂选择的住处距离黄家太近了,保不准黄国柱和他的那些个女儿们一天到晚像个间谍,将来跑到黄逸梵那里嚼舌头,自己岂非坏了名声?为了自由的便利,也要搬家。

搬家是孙用蕃的主意,她要拿出点威风来好治住这个家。再不许别人轻视了去。非但如此,她还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诸如将佣人的工资进行一番调整,原来何干的工资从十块钱变成了五块钱,与其他佣人平等。张家原本多给何干一点钱,左不过是看在她从前服侍过老太太的份上,地位也尊贵些。

如今,大家都一样了。何干敢怒不敢言,以前很爱提老太太那时候,现在再不说老太太半个字——怕别人听了去,以为她心有埋怨。何干带大的张爱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跟她一样忍气吞声,因为自己又是住读,回来时候比较少,因而一开始总还是敷衍着过去了。

她只是看着何干有些难过。她已经老了,人一旦老了仿佛所有人都要嫌弃。作为一个靠张家工资养活家人的老女佣,她只是害怕丢了工作。——那么大的岁数,没人肯要了。因而尽管孙用蕃那样对她,她还是一口一个太太,热情里掺着一股近乎谄媚的悲哀。耳朵已经有点背,却将一双眼睛用得太多,总是太过紧张太过小心地转动着她的眼睛——以为能够靠着眼睛来补救。

家里养了两只鹅,孙用蕃认为鹅可以生蛋然后再生鹅。利滚利,好证明她的精明不是浪得虚名。可惜,天不从人愿。两只鹅每天昂首阔步地散步,就是不见动静。谁也不敢说——连鹅都不生养?太忌讳,晦气。孙用蕃多么想要一儿半女,她将张茂渊送给张爱玲的娃娃抱了去,放在自己的屋里。

事后,张爱玲告诉姑姑时,姑姑大笑。这是所有女人的悲哀。

她的所谓精明会过日子还表现在送给继女穿不完的旧衣服。没嫁过来的时候就听说张爱玲跟自己身材相似,瘦高,于是便好心带了很多衣服。——大约还是想节省点钱,留着钱买鸦片烟,跟张志沂两个人躺在烟铺上吞云吐雾的时候最快乐,忘记了自己曾被最爱的男人抛弃过,忘记了自己怎样被家族人视为是有辱门楣的女人,忘记了被父亲关押的黑暗,忘记了如今的自己已经是两个半大孩子的后妈……

她太寂寞。跟张志沂一样。寂寞的人需要鸦片的氤氲互相安慰,对他们来讲日子太长了,磨难太多。

“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一大半是因为自惭形秽,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幼年缺少什么,长大后便会特别想要弥补,因为缺乏安全感。

小时候吃不饱的人,长大了万分地喜欢吃;童年没有钱花的人,一旦发了财第一件事就是挥霍金钱带来的快感;少女时期没有美丽的华服,成年后便要加倍地补偿自己。

张爱玲所在的学校非富即贵,在那里她如同一只丑小鸭般。别人有漂亮的衣服穿,她没有。别人有美满的家庭,她没有。别人有那么多的朋友,她没有。圣玛利亚女校曾一度想要制作校服,张爱玲心里暗暗地支持,她太渴望校服了,倒不是想要统一的严肃感,而是她缺少衣服。如果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她也不会显得那么寒碜。中年以后的她去台湾,听闻某学校要做校服学生一律反对,她只凄然地笑笑。

带着这样颓丧的心情学习,她的床铺总是最乱的,她懒散是出了名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心灰意冷,除了文学与电影、绘画。学校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她常常不做,老师问起来的时候,总是一句“我忘了“。她丢三落四是真的,但老师的作文题像八股文一样拘着个性,太讨厌,与其写那样的文章不如不写。要写就要写自己喜欢的,写自己熟悉的。她一辈子都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有一次她没有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写作,自己拟了个别致的题目《看云》,这样别出心裁获得了老师的称赞。学校的校刊《凤藻》和《国光》,她倒是投过几次稿。在中学期间她发表了《不幸的她》、《霸王别姬》、《牛》、《论卡通画之前途》……内容从小说到散文,题材从都市、历史到乡村,应有尽有,足见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来说,她涉猎的题材之多,眼界之广。

姐姐的生活固然愁云惨淡,但好在只有周末回家才能与孙用蕃见上面,因而好对付得多,何况张爱玲那样有主见,孙用蕃根本影响不到她。

弟弟张子静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是她的傀儡,逃不掉。张爱玲一早就将姑姑和母亲的家视为自己的依靠,她是站在那一面的,因为母亲没有放弃她。但弟弟不是如此,他的命运跟张志沂和孙用蕃捆绑在一起。他是独子,是男人,继承了中国传统留给男人的权利——继承家族财产,但也继承了传统遗留给他的责任——给父母养老。

因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他逃不掉,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够逃走。每当想起这种无法抉择的命运,便让人感觉到传统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千千万万的中国人。被网住的中国人,一个个像被打捞上岸的鱼,大张着嘴巴想要呼吸,然而没用的,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只会死得更快。

她住读回家少,每次回去的时候——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破折号后为引文)

恨铁不成钢,这种痛心唯有手足间才可感知,一如当年的张茂渊看着张志沂每日被鸦片烟熏得意志消沉。她恨弟弟中了人家的计——张爱玲始终认为是孙用蕃挑唆了张志沂的缘故,因为在她到来张家之前鲜少听说他打张子静,自从有了后母,他们父子关系也跟着紧张。

在她好几部作品里都提及下人看不过眼这样说道:“哪有这样打人的?他是独子喔……“,可是敢这样仗义执言的下人被张志沂派到乡下看地去了,没用多久死在了乡下。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这样的悲怆,旁边的孙用蕃偏偏还笑着说:”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

这样讥讽,但凡有点心智的一定恨死了她。

“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留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然而就在张爱玲的自尊感觉受到巨大伤害的同时,她的弟弟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姐姐替弟弟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