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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侧苑,一位临波仙子正端坐在正中的庭园中,桌上摆放的精致小点与香茗似乎并未赢得佳人青睐。
该如何才能离开这守卫森严的王府?李从颖双手轻撑螓首,美目始终在观察着四周的地形。
“小姐,茶凉了。小媚为您换一盅吧。”立在一旁的翠衣小婢躬身道。
从颖放下撑托的双手,仰首冲小媚浅笑,眼中已掩去仍未想出脱身之法的焦急,“有劳小媚了。”
小婢听到自己的名字自这天仙一般的人儿口中被唤出,受宠若惊。据说王爷对这个特地从违命侯那里讨来的美人宠爱得不得了。孙婆婆曾经断言,王爷在娶了正室王妃的第二天必定会纳她为侧王妃。小媚对孙婆婆的话深信不疑。孙婆婆年轻时可是周恭帝跟前伺候的宫女。王爷的脾性她一猜一个准。
小姐刚进府时,孙婆婆就说她跟以往的那些女人不同,那可不是庸胭俗粉。果然,王爷竟然没有在第二天就赶走她。据说那些排着队想将她扛到后门的侍卫还为此伤心了好久呢。当管家到婢女房要挑两个年轻伶俐的婢女时,孙婆婆选出她和小婉,并且告诉她,她们有机会侍候将来的侧王妃了,要她们小心照顾着。她当时激动得几乎没抱住孙婆婆。她对那个神秘的小姐好奇许久、仰慕许久了。
初见小姐时,小媚还真是惊得不轻。天呐!这世间还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她是天仙下凡吧。否则为什么怎么看都觉得看不真切。眼神朦胧、唇边含笑、周身像是会放出柔和的光亮般。她对她们好温柔,说起话来都是客客气气的。那天起,小媚便打定主意要永远照顾小姐。最希望她真的能成为侧王妃,那样的话,小媚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了。
“小媚,小媚,茶满了。”小婉轻唤着神游的同伴。
“啊!”小媚这才发现,自己走神得太厉害,茶水已经溢出杯沿铺向大理石桌面。
慌忙间,小媚连忙撂下手中的铜壶,想找抹布去擦拭,却发现水已经往桌边压去,来不及去找什么抹布了。想也不想赶忙用袖子去堵,一个甩手,手臂微微一烫,呀!铜壶被带翻了。眼角扫到令她惊愕的可怕一幕,铜壶翻向了小姐所在的方向!小婉的失声惊叫划破长空,小媚心下一颤。完蛋了!
被尖叫声引来的一干仆众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住了。满地的沸水仍在冒着热气,两个呆若木鸡的小婢正惊恐地望着伏在地上的瘦弱身影。
“快!快去请郑神医!”孙婆婆颤抖的吩咐声惊醒了沉浸在无措中的众人。门卫立刻撒腿往医馆方向飞奔而去。
孙婆婆迈开已经没了知觉的双腿,强壮着胆想上前扶起背对大家的白衣人儿,一个猛然出现的高大身影却抢先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赵光义望着怀中背对自己的人,几乎没有面对的勇气。她……伤得重不重?伸出手想去触碰她,却只看到不敢靠近的手在空中陡自惊颤。该死!有什么可害怕的!他强迫自己将怀中人翻身面向自己。黑眸中的紧绷因触到她仍完好无损的雪肤而渐渐松下。可又很快又因为她惨白的脸色同痛苦不已的眉际而重新紧张起来。她受伤了!
“该死!”他低咒着,双臂一紧,将她腾空抱起,大步迈向她的闺房。
“好痛!”右脚处传来一阵阵翻滚的烫热几乎要将她整个燃起。她无助地挥舞着玉指希望能抓住什么来平息那种钻心疼痛,在迷乱间握到了一片冰凉。想着要将那片冰凉去敷脚背的火辣,她便用力扯着,自脚底忽然又窜出的一波疼痛让她手上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加大,在失去意识前,她隐隐感到自己终于握住了那片冰凉。
“王爷,姑娘的伤并无大碍。我已经为她敷了上等的云南白药。”郑神医躬身报告着病情。
始终关注着睡中人的黑眸转到回话人身上,语气冷森到让人胆战:“不会留下疤痕?”
“不……不会。”郑神医颤齿赔着笑。
“千万别拿你郑氏一族的性命开玩笑!”黑眸中闪过一抹杀意,转向榻上人时,却只剩怜爱与焦虑。
可怜的神医惊出一身冷汗,“臣不敢。”
郑神医只觉得自己不是走出那间房而是飘出来的。长长吁了一口气,庆幸这姑娘只是脚背小小的烫伤,若真是什么恶疾,他这一大家子可就全完了。那漂亮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会让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王爷如此在乎?用袖管抹了抹满额的汗渍,不敢再多想。要赔笑、要担心头上脑袋还可能搭上一大家子的性格,郑神医暗忖着,似乎还是考虑一下要不要隐退来得比较实际。
赵光义紧握着她捏成粉拳的素手,知道她一定很痛。她那么娇嫩的肌肤,如何能承受得了沸水的炽热?恨自己为什么要去应酬那些官吏,他该在早朝后就即刻赶回。不,他今天根本就不该去什么混蛋早朝,他不该离开王府,他该在那壶水泼向她时替她挡开。想到她方才扯断自己胸前紫玉蟠龙时候的痛苦表情,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她扯成了一团。
时间久得让他有些恐慌。为什么她沉睡这么久?难道除了脚上,其他地方还有未曾察觉的伤患?此念一出,他立刻赶走所有的婢女,不容有任何人见到她****的样子。亲自为她检查,待确定除了脚背上一大片的红肿她仍是完好无缺的,他那颗高高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唔!”李从颖轻哼了一声,意识逐渐清醒。睁开眼,便对上他那深色的眸。天!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慌忙避开他的探视。
自己这是在哪里?她为什么会躺着?迷糊中,她记得自己握住了什么。想摊开手来看,却发现手正被他的大掌紧攥着。“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熟悉的气息拂乱了她的思绪。欲躲避他,却骇然发现自己竟然身无寸缕。一声低呼,那原本在脚背的滚烫爬上了脸颊耳畔。
“你……你怎么可以……”李从颖又羞又恼,一向的镇定、理性荡然无存,柔弱而无助的本性乘虚而入。
“你似乎给本王限制了诸多的不可。”黑眸落上她脸颊的红晕,锐利得让李从颖无从躲闪。
“王爷与我有约定……”晶莹的眸子渐渐恢复理性,她不允许自己慌乱和懦弱。
赵光义薄唇浅扬,她将那约定当作免死金牌了不成,“王爷不是神。”
耍赖?虽然语气是平淡的,但那明明就是想赖账的意思。李从颖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倒好,一副“没错,我就是想耍赖”的得意表情。
“这样的王爷……”美人无奈轻叹,敛眉垂目间,已计上心来,“反倒让我生出好奇来。”
“嗯?”浓眉因好奇而上挑,不知聪慧如她又生出怎样的心思。
“若是我所面对的是宋皇,他会否也如王爷这般言而无信。”她有意激他,他曾说过自己配不上宋皇。一个不识好歹的谩语中伤他最崇敬兄长的女人,就算不杀,也足以让他倒尽胃口、拂袖离去了吧。李从颖深知自己根本是处在弱者地位,她不敢奢望能保自己全身而退。如果非要在失节同死亡之间做出选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即使是死也不能污了这自打出生便冠上的圣女身份。
眯眼强压怒意,赵光义自问是否太过纵容她了?单凭刚才那句话,就足以将她治个“邈圣”的重罪。扳起她低垂的脸,一眼望进那泓清幽的深潭,他要看清楚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以为自己会触到跃跃欲试地向往——进宫侍寝,这样的殊荣会让多少像她这般出生平凡的女人心心念念。可他为什么自那双倔强而决绝的眸中读到的只是被强压的惶恐与不安?方才被她的言语激怒,未及细想。此时读到她眼中隐藏的信息,猛然忆起她从来不是那种口不择言的肤浅女子。她的城府与智谋绝对不输任何男子,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儿,就算有入宫的打算,也绝对不会毫不掩饰地说将出来。她会这样做的目的……豹目中闪过一丝了然,除了这个绝无其他可能:激怒自己!而自己方才竟然被她轻易挑起了怒火!她将自己当成是笨猫了?无论是猫也好是豹也罢,她却只是他掌间的白鼠,任她再狡黠聪慧,终究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得到这样的认知,怒火不禁全然散去,连心情也立刻明朗起来。
颈上的压迫倏地撤离了。他……他又怎么了?李从颖眼见怒意自赵光义眼内消散,茫然地望着他嘴角隐现的笑意。
他戏谑地望进那双秋潭,不想放过她听到自己接下来这句话后的每个表情,“皇兄对别人染指过的东西没兴趣。”
李从颖诧异得无法合拢双唇,他竟然识破她的计谋了。他话中的意思分明就是……
来不及有所反应,已被他一把自床上拉起。缎面薄被徐徐滑落,露出一袭比丝绸更细腻三分的嫩肤。她美得简直如玉雕一般,因惊恐而乍起的红唇引诱着他覆上最为动情的深吻。李从颖只听得大脑“轰”的一响,狂跳不止的心连同混乱的思绪压得她已经想不出任何应对的招式了。只能紧紧闭上双眼,不敢面对这难逃的劫数。大不了以死谢罪吧!这样的念头一出,她便也不再挣扎了。
“本王不是神。可允诺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他强迫为她已情动不已的自己放开怀中颤抖的美人。耿耿于怀她如今视死如归般的僵硬,而最令他无法释怀的是方才自她眼中读到的惊恐不安。他不要她不安。即使体内灼热的欲望已烧痛了他,他仍无法不顾及她的感受。天下女子多得是,可她是最为特别的那一个。对那些庸野之花他都未曾抢夺过,面对仍未对自己萌动情愫的她,他更不能也不忍伤着她。
他长长叹了口气,“好好养伤吧。”撑起身来,他决定许她全身而退。
被他吻得六神无主之际,却突然听到他的那声长叹。待周遭风平浪静后,她不敢相信地睁开双眼,自己竟然真的全身而退了!他明明已经识破自己了,难道这是对自己的纵容?不,不可能。她摇首否定先前涌起的念头。小婉曾无意透露过,他身边的女子多如繁星,她何德何能可受这般特殊礼遇。是了,翦瞳倏地一亮,他之所以长叹是缘于她的不韵****。自己定是倒尽他的胃口了。为劫后余生而大大吁了口气,无暇细究心间那一点淡淡的失落。
床边不知何时已立着两个陌生小婢。
“可要奴婢为小姐梳洗更衣?”紫衣小婢乖巧地作揖询问。
李从颖连忙拉高锦被,有些不习惯生人出现在自己的闺房。
“小婉同小媚呢?”
两个小婢尴尬相视,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李从颖柔声问着,已由小婢的形态猜出些端倪。
“王爷赐了她们死罪。”
果然。小婢的回答证实她的猜测。
“死罪?”只因为自己被烫伤吗?她不敢想象。想她温驯孝恭的六皇兄断然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就赐死宫中的婢女。在南唐,百姓的性命就如同皇亲贵胄一般的珍贵。可在这宋国……是了,她讪笑自己为何还不明了,南唐,早已是昨日黄花。这个天下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片温婉天空了。
没有时间去凭吊已逝的,即使江山易主,可她还是李从颖,只要有她在地方,就绝对不允许有这般轻贱人命的事发生,“她们……已经死了吗?”
“还没有。孙婆婆向王爷求了一炷香的时间好让她们吃顿饱饭才上路。”
难道小姐要救小婉和小媚?她们服侍王爷带进府的女人已经不是一遭两遭。一个不小心就送了性命的姐妹们不在少数。那些女人哪个不是眼见着轻怠自己的下人被罚而得意洋洋。可这个小姐为什么一脸的焦急,难道眼前这个长得水灵灵的仙子不似先前那些个蛇蝎美人?
“那得快些才能救下她们。”李从颖柔声催唤着,“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不想救小婉和小媚吗?”
两个小婢一阵欢呼,连忙勤快地替她更衣梳洗。她们心里明白得很,一炷香可是烧得很快呐。
赵光义睨望由两个小婢搀扶着的李从颖,浓眉不自觉地微拧起来。她到底想干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伤吗?该死!这女人自己都不知道爱惜自己,可他为什么还要因为她而悬着一颗心呢。
“扶她回房!”赵光义冷扫了两个婢女一眼,她们的职责是照顾她,而不是帮着她任意枉为。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王爷的话借一百个胆她们也断然不敢忤逆,可是今儿这事却牵扯了小婉与小媚两条人命。这回还真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成。
“我不回!除非王爷答应放了小婉与小媚。”望着眼前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婢不由为那两个仍在生死线上徘徊的人而揪心。
小婉?小媚?赵光义不知她所指为何,却已然为她的顶撞而脸色不善,“你这算是要挟?”
“从颖不敢。”李从颖不亢不卑道,“只是王爷贵为晋王,如果这般草菅人命,怎能服下人、服百姓、服天下?”
眯眼望着眼前这个昂首傲立的小女人,她现在这般算不算是恃宠而骄?
“那就让你看看,本王是如何让下人心服口服的!”
赵光义冷哼一声正要击掌唤人,李从颖仓促地出声制止:“王爷!不可!”她刚才一时心急,太忽略自己的语气了。这几日的接触下来,她对眼前这王爷的脾性已有几分了解。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显然是惹恼了他,他如今必定是气上心头要杀小婉小媚泄恨。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将那“杀”字说出口。否则,小媚与小婉是神仙难救了。
“不可?”他玩味着她脸上的苍白,想到那是因为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婢,原本心底泛出的怜惜也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王爷,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您放过那两个小婢吧。”晶莹的瞳眸中破天荒地闪现着恳求的光芒。
赵光义细审着她精致的面容,这女人将自己当成什么了?她随便耍弄的玩物吗?有倾城之貌又如何?就可以这样不高兴的时候高昂着头,高兴了又屈意讨好?而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她为了那两个小婢女的种种直接反应。她从来不曾为了自己而苍白过、从来不曾为了自己而屈意恳求过。如今,只是为了两个下人,她倒是毫不吝啬她的关心。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以在乎一切,唯独忽略自己对她的情意?
“那好。让本王看看你的诚意!”他甩袖,想同时甩去早已深驻心间的她,却无法如愿。平时第一次对自己感到无能为力,索性大步向外迈去,只图眼不见为净。
“王爷。”那人却不罢不休,踉跄着追上来。
“小姐小心!”
两个小婢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已被门栏给狠狠绊了一下。大家都以为王爷会出手相救的,甚至李从颖自己都没来由地这么笃定认为。可当她的身体重重摔到冰冷的地面上时,她才反应过来,他袖手旁观了。痛的感受袭遍全身,她不懂为什么只是擦伤会那么痛,却没察觉那痛楚更多是源自心的方向。
顾不得痛,望着那个背朝自己的冷峻背影,“你不能走!”
“怎么?还要本王扶你起来不成?”他嘲讽着。
“王爷,若您愿意赦了小婉和小媚,从颖愿意在此长跪赎罪。”她吃力地强撑起身子来,真的在门外跪了起来。
她越是这样舍己救人,越是让他怒火升腾,“那你就慢慢跪吧。”自牙缝冒出的话狠绝果断,径直走离书苑。他真的受够了。受够这个女人对自己感情的视若无睹了。更重要的是,他发觉自己面对她时,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与理智。这是他自己所不能容忍的。
“赵光义,不许想!”可是为什么,他越来越觉得她的话似乎不无道理。作为晋王,他太习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了。府中的婢女侍卫对他而言,他们生来便是为侍奉自己的。他曾经为了女人而责罚的婢女侍从也为数不少。这是头一遭,有人告诉他,惩罚家奴是草菅人命。若不是她身上仍有伤,若不是她以这种近乎要挟的口吻提出质疑,若不是她将那么多从来没有人敢加诸在他身上的词一下子全部都说了出来,他或许会接受她的说法。
“呵。”不自觉地苦笑着。他还是败给她了。他的内心竟然帮着她说服了自己。罢了,既然她都不计较那两个小婢女的怠工之罪了,他又何必非要取两条人命呢。
“晋王。”管家在身后恭敬弯身唤他。
“你来得正好。告诉孙婆,本王赦那两个小婢无罪了。”说到这里,不由轻摇螓首。终究,他还是向那个不安分的小东西妥协了。
跟随晋王多年,他对下人的处罚,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这般悔言的事,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管家心下虽满是惊诧,但脸上却没露出什么表情,“奴才知道了。”还有重要的事需马上转告,“晋王,张公公正在大殿候着,说是皇上有要事,让您立刻进宫见驾。”
他点头表示知道,匆匆往大殿赶去。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有个带伤之人,此时此刻,仍在他书房门外长跪不起。
子时已过,可府内为什么仍是一派灯火通明?
“出了什么事?”赵光义未等门完全打开,便问向开门人。
“这……王爷……是你书房……”
书房?电光火石间,赵光义忆起了书房外可能发生的事——那你就慢慢跪着吧。他低咒一声,一把推开挡在门前的人,飞奔向书房的方向。
果然!她竟然还在那透满夜寒的石阶上跪着。而明显体力透支,使得她不得不用双手抵地来支撑膝盖已无法撑起的身体。
“为什么不扶她回房?”凌厉的声音打破整个院子的宁静,同时也吓到了陪立在旁的一干人。
“还愣着干什么?快扶小姐回房呀。”一旁的孙婆婆赶忙冲两个小婢使眼色。
“等一下,”虚弱的声音阻止她们的搀扶,“我有话要同王爷说。”
“要理论要怨骂都先回房去躺下再说!”他气恼道。恨她这般不知自怜,更恨自己竟然任凭她在这寒凉的夜中跪了三四个时辰。
“王爷。”她仰头,没有血色的容颜上绽出一朵虚弱的笑来,“谢谢你放……”话未完,已是眼前一黑。晕倒的她唇上仍含笑意,只为触到他眼底的悔意与关切时,心上那一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欢喜。
望着她脸上那个惨白的笑,赵光义只觉得浑身血液也在刹那失去了颜色。望着那个躺在地上毫无生机的弱小身影,他错愕地摇着头,心中那个声音却越来越响亮,几乎叫嚣着告诉他一个事实——他动心了,而且是无可挽救地陷了进去。不可以!他是天朝王爷,他位高权重,他无所不能,他不可以为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亡国小婢而患得患失,他更不能让一个女人牵动自己全部的心绪。他不可以有弱点,更不可以让自己的弱点是一个女人。
“小姐的额头好烫!”
“小姐的手脚冷凉的!”
“小姐,醒醒,快醒醒!”
在下人们七嘴八舌的吵嚷声中,赵光义只听到自己筋疲力尽的声音冷冷地飘荡在空中,“快去请姓郑的来!”
“咳咳。”
“小姐,您大病初愈,可要当心别染上风寒。”小锦连忙为李从颖披上紫色披肩,发自内心的关爱连同披肩一起暖暖地包裹着从颖。
李从颖含笑答谢。笑容却有着淡淡的落寞。
小锦同小绣互望了一眼,晋王自那日离开后已经好久没来这侧苑了。小姐失宠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了。即使如此,全府上下的仆人却是对小姐更为敬重了。府里哪个人不知道,小姐不仅有着天仙般的容貌更是有着菩萨一样的心肠。
“小姐。”声音伴着一声怯生生的呼唤,一个梳着婢女髻的粉衣小婢朝李从颖做了个万福。
“有事吗?”这婢女看上去顶多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应该是新进府的吧。见她一副害怕的模样,李从颖柔声问着。
“回……回小姐,孙婆婆说是有急事要让小锦同小绣去一下。暂……暂时由小桃来照顾小姐日常起居。”小桃话说得磕磕绊绊,仍为李从颖的美貌而惊为天人。
“什么?”小锦与小绣同时惊呼起来。这不是等于把她们调走了。为什么不让她们再照顾小姐了?眼前这小桃进府才几日的工夫,哪里能伺候得了人?
“我们两个人换你一个人,孙婆婆是怎么安排的?”小锦秀眉一横,冲着小桃就责问开了。
“我……我不清楚。只是孙婆婆说西厢要来两位娇客,人手不够……”
娇客!小锦小绣自小桃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立马噤了声。小桃或许不懂这代表什么。可她们却是再清楚不过了。王爷要带其他女人入府了。那小姐怎么办?
两双眼同时担忧地转向李从颖。幸好,幸好,小姐似乎正在赏那苑中的金桂,看来是没有注意到方才小桃所说。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一定明白那词的含义吧。
“小绣,那我们先过去吧。”她们急着要去孙婆婆那里了解清楚情况。心里都祈祷着那两位娇客可千万别是王爷新看中的女人。否则……否则小姐恐怕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小姐,小绣和小锦先去孙婆婆那里了。”两人不忘向李从颖请辞。
“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李从颖背对她们回道,一贯柔和的语调中听不出丝毫的破绽。
待两个小婢走远后,她才缓缓转过身来,唇边已没了笑容。新人要来了?那她这个旧人,会被如何安排呢?是不是老天被她打动了,终于决定成全她的心愿了。无须再为离不开这禁锢自己的地方而费神了。她很快就会被遣离了吧。可为什么?她心中却生不出些许的欢喜来呢。难道,是她已经习惯了这宋王府不成?
来自异国的跳动旋律、不远处两个婀娜美艳的波斯舞娘正尽情扭动着她们魔鬼般的腰肢,充满了邪魅的蛊惑。
赵光义轻啜着黄藤杯中的葡萄酒,一双眸始终紧锁着那两个媚人的妖精。她们有着中原女子所没有的挺鼻深眸,那露出舞裙的肌肤甚至比白昼更为明媚几分。美丽的女子比比皆是。他前阵子一定是太过闲闷了,才会对那个生嫩的丫头这般上心。如今,这样两个绝代尤物立在他面前,这般尽力地挑逗着他,让他再次找回了在她面前如何也找不到的对他的臣服。无论是折服于他的身份、他的容貌、还是他的智勇。他非常享受这种被女人,尤其是他感兴趣的女人崇拜的感觉。
她以为自己是谁?她凭什么从自己这里索取如此多的特权却丝毫不予付出?她的容貌的确出众,可眼前这两个舞娘却也不逊她。她有才智,而眼前两位佳人有着无与伦比的才艺。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更何况眼前两个女人的挑逗已经让他产生了反应。他已经傻傻地为她抵制太久了。如今,他不会再迷失了。他决定,要做回从前的赵光义。他必须回到从前,成为那个不会为女人而动心、没有任何弱点的大宋王爷。
霍地站起身来,大步上前,随手搂过那个碧眼舞娘。对方似乎早已料到他的霸道,笑着迎上他伸出的臂膀。
这舞娘竟然没有丝毫抵抗。他微微皱了皱眉,心烦自己此时仍要去想那个总在拒绝自己的人。
“昔童,还有一个就赐你了。”
没有任何回音。赵光义向主座旁的那个位置望去,发现座位竟然是空着的。
“禀王爷,莫将军自方才出去,到现在还未归来。”
搂着舞娘的臂膀不自觉地收紧着,豹眸闪过一丝冷光。
“好痛!”
直到被勒痛的舞娘实在忍不住呻吟出声,赵光义才意识到自己怀中还搂着个人。冷冷看了眼这个陌生的女人。方才还在汹涌的欲念戛然而止。一把推开怀中的艳丽女人。该死的莫昔童!
李从颖坐在黑暗中,静静聆听着东边传来的阵阵乐音。听说皇上新赐了他两个波斯舞娘。她从来未见过波斯人,却在书上看到过关于波斯人的描述。想来那两个舞娘必是高鼻碧眼、高挑美艳的。舞艺?这对女子,特别是欲取悦男子的女子来说,实在是太重要的一项技艺了。可自幼便被作为圣女培育的她,除了琴棋书画之外,便是学那些治国安邦的圣贤古训。她有着柔软的身段和醉人的容颜,但她的生命与“取悦”二字是永世绝缘的。黯色中,她幽幽叹了口气。
“你不快乐?”
突然的问话让李从颖一惊。这男声似曾相识。
声音的主人渐渐自夜色中走近,魁梧的身躯在月光下向青石地面投射出一道长而宽的背影。
是他!那个冒失的将军。如果没记错,他应该叫莫昔童吧。那个将曹彬推荐给宋皇的人!自己快乐与否,****何事?
自酌了一杯香茗,她冷冷道:“将军躲在暗处偷窥已是唐突。再问这样荒谬的问题不知意欲何为?”
莫昔童原本只是想到侧苑偷望一眼便离开的。却被暗夜中那一声清幽的叹息声给留住了。她不快乐吗?迫切想知道答案,于是便脱口问出了。没想到却被她冷言讥讽了一番。无言以对,他怔怔地望向黑暗中那抹脱俗的白。
皇上今天新赐了两个波斯舞娘给晋王。他以为晋王会拒绝的,但他却收下了。还邀了一干大臣同来赏舞。东边正厅上正异常热闹,她不该一无所知。那身为王爷上任宠儿,如今来了新人,她该怎么办?
走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置于李从颖面前的石桌上,“如果受了欺负,姑娘随时可招昔童相助。”
李从颖瞥了眼桌上那一闪一闪的金亮之物,正欲开口,却被一个冷沉的声音打断:“难道你仍认为本王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
“王爷!”他不是正看那两个舞娘的热舞看得出神吗?怎么会移步来到这已属于旧人的侧苑?
一双豹眸在黑夜中熠熠闪动,“你眼中还有我这个晋王吗?”
“末将不敢……”听出赵光义话语中的怒火,莫昔童立刻单膝跪地。
“竟然不放过这片刻的时间来与我的女人私会!我看你根本是什么都敢!”赵光义挺身上前,一把抓过桌上的物什,扔在莫昔童身前,“拿回你的金哨。以后,不要让我再在侧苑看到你。否则……”豹眸中射出的寒光足以照亮夜色。
“王爷!昔童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并不是你想的那般。”他真的只想知道她过得可还好?她可快乐吗?毕竟,是自己亲手将她交到赵光义手上的,他必须要知道自己没有误了她。
“她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又有下人尽心侍候着,不劳你费心。”答着跪地人的话,一双眼却牢锁在石桌旁始终静坐的人身上。
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曾安睡?夜色这样凉薄,那些侍候的小婢都干什么去了?竟然也不知道在一旁侍候着。她自上次受寒发热后,整整躺了十日方能下榻走路,若这病未好的彻底又再犯,她这娇弱的身子如何能抵挡得了?
“咳咳。”她本不想打扰到他们的谈话,即使谈话的内容是以自己为主,却因不小心吸入一口凉气而又开始轻咳。
“怎么咳嗽还没好?哪里不舒服?”话音未落,人已移到她身旁,关切地注视着暗色下仍似茉莉般清美的人儿。
“我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又有下人尽心侍候着,不劳王爷费心了。”她慢慢地一字一字地把话还给他。
他多么流利地说出这些话来。当自己是什么?他养在笼中的雀鸟还是供消遣解闷的猫狗?
又来了!赵光义眉头纠结。如果说她原先还在跟自己玩着猫鼠般的游戏,现在她彻底就是以激怒他为乐事了。他真不懂自己为什么还要踏入这里。他要把她彻底从心底驱逐的。他要把这个占满他心上和脑海的绝世容颜完全自记忆中抹去。虽然现在,他还没有办法让她离开。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毅然决然地放手。
“莫昔童,带着你的金哨,同本王回正厅赏舞去!”说时,人已回到最初的位置,远远睨视着她,“这天下美人多得是。本王又怎会为一个不知情识趣的女人而费心?”
他迈开大步,几乎快得莫昔童都跟不上。他不要再在这侧苑逗留。快些回到正厅去,好好喝上几大坛酒,将那波斯舞娘软玉温香地揽进怀中厮磨个够。
望着窗外自喧闹的黑变成死寂的白。李从颖意识到自己一夜未眠。不知情识趣?他终于厌倦自己了。由最初时充满探索的眼神变成了如今头也不回的冷漠背影。那也好吧。爱恨****,原本就不是她所承担得起的。
“喂,你是谁?”
无心用膳的李从颖闲步逛到南苑门外,却被一个操着生硬口音的女声喝住。
“小姐?!”小锦与小绣一见是李从颖,也顾不上身边的新主子,立刻欢喜地奔向李从颖。
李从颖举目去望,眼前这艳丽高挑的女子,就是那个波斯舞娘吧?异族女子,果然美得摄人心魄。
“啊呀。”那舞娘突然一歪身,一副站不稳要跌倒的架势,“快扶我一把。”
小锦小绣不敢有闪失,连忙回身去扶她。她也老实不客气地将身子娇慵地倚在两个小婢身上,一双碧眸轻瞟着李从颖,“唉,王爷真是威猛得很,这一夜可是累坏人了。”
话一出口,在场其余三人玉容都是一红。这番邦女子怎么这般得没羞没臊?
“不过说真的,你以前都怎么伺候主子的?怎么让他如此饥饿?”碧眼挑衅地注视着李从颖,红唇勾勒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眼前这一身素白的女人还真是好玩。不过同自己一样是靠出卖姿色过活,她凭什么装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还有那要命的气质,害她这有着多年舞娘经验的人都差点看走了眼,误以为她是什么皇亲贵胄之女呢。没来由的,她便讨厌她那身不染纤尘、更是妒忌那张精致到让她都为之失色的倾国之容。
“我是自己的主子。”李从颖的声音轻而不柔,内心却因这舞娘方才那番话而隐隐有火苗在燃烧。
小锦小绣同时望向对方。在李从颖身边那么多日,她那温柔轻糯的声音她们是再熟悉不过了。这还是头一遭,她对王爷以外的人用这样冷硬的语气。或许那舞娘听不出这细微的差别,可她们却能明显感觉到,小姐生气了。
“自己的主子?”舞娘闻言,笑得花枝乱颤,“这连公主郡主的都做不得自己的主子,管不了自己的命运,你凭什么就做得自己的主子?”
这舞娘好放肆。小锦小绣眼见小姐脸色煞白,几乎是将那舞娘架离了侧苑。三人已走远,李从颖却仍呆伫在原地。她从来不是自己的主子。无论从前、现在、还是将来,她都是奴婢,是南唐的奴婢、是命运的奴婢、是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圣女称号的奴婢。那波斯舞娘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根本就做不得自己的主子。心蓦地疼了起来。她失去了掌握自己人生的权利,虽然自始至终她便没有得到过这种权利,可是今天她才清楚意识到这点。好无力,她异常渴望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可以让她暂且依靠一下。可那双臂膀已经选择去拥抱别人了。拥抱那个媚艳的舞娘。倏地自恍惚中醒过来。李从颖为自己方才脑海中那荒唐的意识而吓得掩唇低呼。天呐!她怎么可以想到他!他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王府内、哪怕是王府外,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唯独赵光义不可以。可为什么明明告诉自己不可以了,还要去拼命地想着他。对了,定是受了波斯舞娘那番直白而让人脸红的话的影响。自己怎么会去想他呢?她逃开他、避开他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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