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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跃而动感的音符漫天散落于王府的各个角落,自然也不会遗落了侧苑。那原本就静谧的苑落在喧闹音色的衬托下显得更为落寞。
王爷又在看那个波斯舞娘表演了。小桃朝外张了张,自那波斯舞娘入府以来已经是整整一周了。王府夜夜笙歌,据说那舞娘很是得王爷的宠爱。小桃再转眼去望正在挑灯夜读的李从颖。自打她跟着小姐起,便没见小姐笑过。据说王爷以前很是宠爱小姐的,但她却从未在这侧苑见过王爷。由此不难推断得出,小姐是失宠了。不过说也奇怪,虽然小姐不得宠,但府中的小婢侍卫们却对她仍是客气有礼,完全不因为她主子的失宠而怠慢了她。小姐在王府里仍非常受尊敬。也难怪,像小姐这样仙女一般的人物,又知书达理,那份兰心蕙质、那份淡然超脱,哪是那个狐媚的波斯舞娘可比的。
见原本俯首望书的李从颖轻抬螓首,小桃连忙问:“小姐,是不是外面太吵闹了?要不要小桃把窗关上?”
李从颖轻摆玉手,叹气合上书本。她根本无心于书本上所写内容。别说这窗挡不住那阵阵乐声,纵然挡得住,却也挡不住她心底的烦乱。那乐声越是跳动,她脑海中的翻腾、揣测、矛盾就越是纠缠得厉害。那双豹一般锐利的眸子,此刻是否正带着灼热地注视那娇媚的舞娘?他对她的依恋是否像下人所传的那样,已是如胶似漆?他……真的已经忘记自己的存在了吗?她该高兴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被他彻底从脑中抹去,那双眸子里以后不会再有关切、那臂膀再也不会温柔揽上她,她便打心底里地难受与失落。
曾几何时,她竟然已对他产生了这样暧昧的情愫?她甚至害怕听到天际那飘扬的音律。一想到那些韵律是他有了新欢的象征,她的心连着五脏六腑便会酸涩到她无力支撑。她不懂那是什么原因,更不知世上有种感觉叫“吃醋”。她只是想逃,逃离那网般无边无际的音符,逃开这个会让她身体出现太多自己所不了解状况的地方。
“有刺客!有刺客!”
破天的尖叫打断了原本的仙乐飘飘,伴着乐器坠地、女婢呼救及侍卫由四方汇集的脚步声及兵器声。空气顿时在空中凝结,萧瑟的冷一点点穿透四处弥漫的欢愉喧闹。
“小……小姐,怎……怎么办?”小桃一听有刺客,吓得六神无主,不安地望着李从颖。
刺客应该是冲着赵光义而来的吧?心下蓦地紧了紧,却没有显露出来。
“不用怕。”李从颖气定神闲地挑灭了蜡台内的光亮,暗色中的秀容上没有半分惧色。她曾经历过比这更为可怕千万倍的****,听过比这更刺耳千万倍的哀嚎,那种血流成河、山河破败,岂是眼前这些所能比的。
“嘶!”窗纸被穿透的声音,伴着一股强大的力道,一道黑影窜入了房中。
“唔!”小桃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觉颈间凉凉的,眼角瞥到一道寒光。是刀!眼前一暗,便吓得昏死了过去。
李从颖在暗色中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他的身手好敏捷,而且头脑也相当灵活。较之盲目地往出口逃命,倒不如先找个僻苑侧馆暂避。若是能有个人质在手,逃生的可能性便更大了。不过可惜得很,他到的是这“失宠”之人的安身之处。
那刺客显然也注意到了李从颖。即使屋子里只有黯淡的几丝月光,但想不注意这位白衣仙子却仍是不能。望到她眼中的审视,刺客那黑纱下的唇不禁扬了扬。没想到在那娇弱的外表下,竟然是个如此有胆识的女人。不仅没有半分怯怕之色,反而还镇定自若地把自己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看出什么了?”那黑衣刺客忽然生出好奇来,刻意压低声音问。
“你不是汉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辽国人。”李从颖微笑着说出结论。
刺客愣了愣,没想到眼前这女人眼神如此锐利。正想细问,电光火石间,一把闪着青芒的剑已抵住他背心!
好厉害的轻功!就算叶落云动,他都可以感觉到,但身后那人的接近,他却丝毫未曾察觉。不过显然,身后人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能力。手上的弯刀朝前一甩,那刀尖竟然又生出一把刀来,尖弯直指着李从颖的喉口。刺客手中握着的竟然是一把折叠的双刃刀。
“放开她!”简单的三个字,字字透着压人的威严。
“今天有这么个标致的人儿陪葬,我也算死得值了。”刺客不慌不忙道,看似答非所问,实是根本没将赵光义的话放在眼里。
“她只是区区一个弃宠。方才那舞娘是我新宠都不能救你,你以为靠她能保住你的命?”赵光义扬唇讥讽道。
“那我就同晋王比一比,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刀快。”
那个波斯舞娘死了?赵光义竟然眼看着这刺客杀了她而没有出手相救?那眼下,他又会不会救自己呢?他的剑,即使快过刺客的刀,那也只是因为他想战败对手,而绝对不是因为想救自己吧?想到这里,李从颖绝望地闭上双眼。有一个舞娘再加一个辽国刺客,对她这亡国公主而言虽不能说是值了,但至少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了。
没有如预想般感觉到刀尖的冰凉,反倒是兵器在空中相碰的声音铮铮在空气中炸开。怎么会有这种声音?疑惑地睁开眼,视线触到的,是横在地上的长剑同断裂开的弯刀。他竟然用剑搁开了刺客的刀!若非如此,剑和刀断然是不会相碰的!连忙抬眼,很快就寻到了那双熟悉的眸。
看不清他在夜中的表情,“没事吧。”他的询问中似乎没有包含太多的感情。
“我很好。”她答着,心中却泛起莫名的不安来。
“能点一下灯吗?”黑暗中那个低沉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是因为那个刺客的缘故吗?
李从颖照他所说点燃了烛台。
“从颖。”他在她背后轻唤着,声音因无力而显得分外温柔。
“嗯。”着魔般地,她应得分外顺从。
有力的双手轻轻将她转过身来,李从颖这才发现,他的脸色,煞白如纸般。他怎么了?区区一个刺客绝对不可能吓到他。难道是……受伤了?
“帮我一个忙。”他苍白的俊颜上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来。
他缓缓转过身来,眼前的一切,惊得她花容失色!他中暗器了!后背的正中处插着一枚锃亮的暗镖。镖身的三分之二已经没入身体。
“天呐!”李从颖掩唇低呼。
“他很聪明。竟然猜到我会用剑去挡刀。”此时,他竟然还笑得出来,“我还真是小觑他了。”
他真的拿剑去挡刀了。所以那刺客在逃命的同时,也不忘留了一枚镖给他!而这一切,全是因为她。
“他好卑鄙!”李从颖看着那钉在他背上的镖。这样生生地插入身体,一定很痛吧。她轻轻伸出手来,却在刚刚触上衣裳的碎裂处时,便犹如会被咬般害怕地缩回手来。
“兵不厌诈。”赵光义不以为然道,“从颖,帮我把镖拔出来。”
拔出来?那会有多痛!她连连摇头,“不行。我办不到,真的办不到。让郑神医来。我不行。”
“你必须行。”他转过身,一双豹目炯炯注视着她的脆弱,“我受伤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更多的刺客、杀手会闻风而至。”一把握过她已是冰凉的小手,知道她会本能地抵触与害怕,虽然一万分的不愿勉强她,却又不能不勉强,“除了你,我无法相信其他人。”
“可是……可是……”她语不成句,心绪乱得一塌糊涂。
“你在害怕什么?你连面对我都不害怕,难道还害怕一枚小小的镖不成?”握着她的手加重了一分力,“我不知道这镖有没有毒,如果你真是那样厌恶我,不妨任由我……”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害怕自己手忙脚乱,会弄痛你,会处理不好伤口,会延误你的伤情。”她急急地解释着。他怎么可以把自己想成是那种人呢?她怎么会厌恶他,她是担心他、是心疼他、是内疚自己带给他这么大的麻烦。
“不用想这么多。我不会痛、也不会有事。”
他注视着她,那么专注、眼神那么坚定,充满了信任。因为他的相信,她蓦地有了自信。是的,必须帮他拔出镖来!心意已定。她迎上了他灼热的眸,眼神中闪烁着的神采让他为之一愣。她想干什么?
还未来得及细想,她已踮起脚尖来,双手轻轻绕上他的脖际,猝不及防地,她的唇主动而热情地贴上了他的。
赵光义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她竟然主动地吻上了自己!沉溺在她的甜美柔软里,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背上的暗器、去思考她的动机,他只想就这样,将她拥在怀里,吻到天长地久。身体仿佛不再受控制,而完全由着这美丽的精灵带他上天入地。正当赵光义沉浸在幸福中时,倏地,背部一阵钻心的痛,接着便是如山洪般滚烫的火烧感。背部渐渐透出阵阵温热的潮湿。
“血!好多血!”不知何时自昏死中清醒的小桃正好看到刚才的那一幕。小姐同晋王抱得好紧好紧,他们吻得那么忘情,她正考虑着要不要离开时,只看到小姐的右手在王爷背上动了一下,血般如失控般迅速染红了大片的衣裳。
李从颖自赵光义怀中挣脱出来,望着被他血所染红的右手,手中紧握的正是那枚飞镖。
“没关系。”他轻点了止血的穴道,想起身却因为方才失血过多而有些脚步不稳。
“当心!”娇弱的身体及时撑起了那千斤重的身躯。费力地将他搀扶着床上。
“小桃,快去拿些金创药来,还有,替王爷拿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坐在床沿的她,双手始终紧握着他的右手。天呐!这么多血,将整件紫金色的衣裳都染成了暗红色。她好害怕,害怕会失去他!她拼命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绝对绝对不允许他出任何意外。
“怎么还不去!”看到仍立在门口手足无措的小婢,她的语气第一次如此严厉。
“可是管家若是问起,我该怎么说……”小桃好害怕。王爷明明受了重伤呀,小姐为什么要隐瞒着?但看来,王爷并没有反对小姐说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爷怎么会受伤?
“就说王爷今晚在侧苑过夜!”她脱口而出,没注意到床榻上俯卧的受伤之人因这句话而露出的那抹笑容。
待小桃离开后,屋子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自那破了窗纸的洞口,冷风阵阵吹进屋内。
他会不会着凉?李从颖想起身为他添置一床被子,握着他的手却被他一把反握住。他不让她离开,片刻也不行。她也就顺从地留在原地。
“你不可以有事。你绝对不可以有事。因为你是赵光义。”微弱的蜡火下,她在心底反复地念着这句话,认真到将它轻吟出口都未曾意识到。
疯了!自己一定是疯了!李从颖轻抚着朱唇,昨晚的她吓到自己了。她被自己的言行给吓到了。她竟然主动去吻了他。她一定是疯了!怎么可以这样不知检点,他是宋国的王爷,是害自己国破家亡的刽子手之一。她吻了他,还握着他的手不眠不休的一个晚上。
而更荒唐的是,她在他早晨醒来时,竟然毫无拒绝地接受了他的亲吻。大脑明明告诫她不可以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坦然接受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纵然是现在,她竟然还在为他硬撑着去早朝的身体而担心不已。为什么越让自己别去想,越是想得疯狂。不行。她必须必须做一个了断。她要离开,一刻也不能迟疑。既然挡不住心为他而沉沦,那就让她索性将自己的心带走,带得远远的,带到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地方去。
“小婉,这些是他们早上漏置的东西,麻烦你跑一次市集。”李厨子将单子交给小婉。
小婉乖巧地接过单子,“李爷您放心,小婉很快就回来。”
至上次烫伤事件之后,已是一月有余。回想那日种种,她仍免不了一阵心惊胆战。眼见着一炷香即将烧至尽头,原本以为等着她和小媚的会是黄泉之路。
可忽然,孙婆婆一把抱住她们哭了起来。王爷竟然开恩不杀她们了。管家说,王爷从未为下人开过这个的先例。事后她才知道,那是小姐带着伤在冰凉的石阶上跪至深夜才换来的。虽然现在小媚被贬在马房、她也到了火房,可是她还是满心满意地感激上苍,更感激小姐。
“小婉。”
熟悉的清婉声音让小婉觉得有些不真切。回首去望,那个白衣仙子正立在桂树下浅笑着。
“小姐?”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只有下人会在的地方?小婉连忙作揖道福。
李从颖扶起她时触到她指尖的粗糙,不由秀眉微蹙,“火房的差事是不是很辛苦?”
小婉点点头,又慌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能好好端端在王府服侍主子,小婉已经满足得不得了了。”
李从颖螓首轻点,秀目透满了关切。
小婉因小姐那样柔和的眸色而涌起一股暖意来,“小婉现在过得很好。唯一遗憾便是不能常伴小姐左右,以报小姐救命之恩。”
“嗯,那我就安心了。”李从颖点头,眉目间却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王爷昨晚不是在小姐房里过的夜吗?既然那波斯舞娘已经被刺客错杀了,小姐该是没什么可烦心的事了啦。无论如何,她都见不得小姐郁郁寡欢的。双眸倏地一闪,想到一个或许可以讨小姐开心的法子,连忙殷勤道:“小婉现下要出府去赶置些物什,小姐可要帮忙购些胭脂水粉、花簪珠钗?”
李从颖闻言,原本寂寥的秀脸顿时溢出光芒来,“你……你要出王府?”
“嗯。”小婉用力地点头,巴不得能为小姐做些什么。
“那……你……你能不能为我捎一封书信……”李从颖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颤抖。自上次与六皇兄匆匆一瞥,彼此便杳无音信。她很是挂念他的安危。
“这个……”小婉踌躇着。当初跟在小姐身边时,就被特意嘱咐过,不能让她与王府外的人有任何联络。捎信的话,岂不是背地里帮着她隐瞒了王爷。骗王爷,可是杀头的大罪。说不定在老家的父母幼弟也会受到牵连的。
李从颖原不想强人所难,可她却不能不争取小婉的帮助。她要离开这里!她的理智与她的心搏斗得好苦。理智拼命告诉她,离开离开;心却不停地想着他念着他。趁着自己理智尚存,她要必须自救。所以,眼前这个小婢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无论用什么方法,她决计要抓牢这根稻草。
“小婉,违命侯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我锦衣玉食,却不知侯爷可安好,你让我怎么能放得下心来。你只消替我捎个平安信,若侯爷能给我个回信那自是最好,没有回信,我也至少尽了本分了。”垂目之人柔声缓缓道出的一番话,却是字字感人,至情至理。
想到小姐这么顾念旧主的恩情,小婉顿时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起来。违命侯不过是个落魄的君王,对小姐的情谊再多不过是主仆关系。而小姐对自己可是有着救命之恩的。两相一较,小婉拿定了主意。
“小姐,我帮你!”小婉胸口热血一涌,大胆答应了这个要求。
李从颖激动地上前一把拥住小婉,仿佛拥住了离开的希望。他……就让彼此都成为对方心底那抹记忆吧。他可能很快就会忘记,这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叫李从颖的女子为他而逗留过。
绫绢上,绝世美女顾盼生辉,正对着打量自己的深眸巧笑倩兮。拿着轴杆的粗厚大掌不由自主移到画上,轻摩着画上美人的粉颊,触到的只是一片冰凉。
“皇上。”妖冶的声音甜腻诱人,而随后贴上的一具娇体则更为惹火。
举画细观之人缓缓转过头,一张威严无比的脸堪称国士无双。即使赤身裸躯,仍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王者霸气。他便是自殿前都点检一路登上无上皇权的宋朝天国皇帝——赵匡胤。
“你说她是南唐的圣女?”赵匡胤利目微眯,尚在绫绢之上便如此耀目,若是真人岂非若被仙子更美上三分。
“嗯。”似嘤咛般地低吟。
赵匡胤霍地转身,双手擎着美人瘦削的玉肩,冷冷道:“为何先前未曾听你提起?”
美人被他突兀的言行惊得花容失色,“皇上,贱妾也是看了她托人送到府上的书信,始知原来她的身份如此非比寻常。”微微松开钳制,嘴角虽已浅扬,眼神仍是异常凌厉,“你如何肯定她目前仍逗留在光义府中?”
“千真万确。在收到书信之前,侯爷曾在晋王府亲眼见过她。”一提到她,眼中的恨意便无法隐去。
赵匡胤重重提起美人的下颌,“郑国夫人,你从中能得到什么?”
小周后微微一颤,为什么明明未穿衣衫已是一览无遗,却仍觉得他那双肆虐的眼神能看得更深更透?
她能得到什么?见到信上“仍是完璧之身”这六个字时,她就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毁了她,要让她痛不欲生。
“妾身……妾身要什么,皇上难怪还不知道吗?”冰凉的玉手贴上他滚烫的胸膛轻划着圆圈。
一把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冷静的眸中并未因这番挑逗而产生丝毫波动,另一只厚掌却已经引得怀中人娇喘喘连连,“你这个贪餍无度的女人。朕会如你所愿,赐你荣华富贵。”
小周后正想辩解,却猛地被推倒在龙床之上,喉间言语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已一声声喘息不止的娇吟。
不屑床上那个轻易就为自己疯狂的女人,心中却为她所透露的惊天秘密而步步谋划。他那个自己千方百计想降服的弟弟,看来终究是只亲情套不住的野豹!
赵光义静坐在书房内,修长有力的指沿着辽宋边境轻划着。耶律谨德一向处事谨慎,为何这次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主动出兵挑衅?更可笑的是,驻守边关、以防契丹来袭为每日使命的将士竟然被他所谓的“突袭”而弄得狼狈不堪,快马至京师请求援助。游动的指尖停在了“霸州”。无论军报有多可笑多荒唐,这霸州却不是可以拿来儿戏的。皇兄拿下江山不易,为他守着这方霸业却更是劳尽心神。双手抵额,豹目微闭,不知为何,心内泛起些微陌生的倦意来。
自幼便随着皇兄四处闯荡,皇兄说男儿当有一番作为,他便毫不犹豫随着皇兄去寻那“作为”。为他鞍前马后、为他带兵陈桥、为他披上黄袍。再回首,两人已不再是昔日草莽少年,他成皇他成王,当初那遥不可及的“作为”不知何时竟已牢牢握在手中。锦衣玉食、豪宅深院、美人珍宝,这些原本只能带给他有限快乐的东西日异缺乏吸引力。当他独自纵马郊野时,格外怀念的,是曾经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兄弟两人面对如林敌兵并肩作战时的心照不宣。内心里,他永远是那个不曾长大,被大哥赞上一句便能心里美上许久的赵匡义。
一阵凉风自敞开的窗隙吹入,烛台上的火焰闪烁不停,赵光义自嘲地摇了摇头,轻笑着自己的幼稚。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赵匡义,他已经是大宋晋王赵光义。而大哥也不再是大哥,他是高高在上的宋皇。他们之间,仍是兄弟,却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起身吹熄蜡火。黑暗中,繁乱的心绪仍未无法静谧,脑海中倏地浮现出一张绝美的容颜。她,竟然能抚平他矛盾的内心。没来由的,非常非常渴望能见她。哪怕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原本他以为那日已经读懂她的心事,可是早朝回来后,她竟然在躲避自己。她避得那样狼狈,仿佛他的出现会毁了她一般。难道是那晚被吓坏了?不会。他的从颖从来不是一个会被轻易吓到的普通女人。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揣测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伤还未愈,接踵而至的,便是霸州的军情告急。连日的布置商议,最终的决定便是,他明日将领兵出征。
夜色凉薄。赵光义远远便看见孤身立在庭园中的人。以为她已早早安置了,没料到她却立在月光下似有心事。她在想些什么?他揣测着,希望能分享她的心事。却知道她此时在想的断然不会是自己。些许失落爬上眉眼。
李从颖正低头暗忖,六皇兄收到她的书信与王府地形图,应该会很快就派人来救她出去吧。美目所及,这侧苑的点滴都化成心上累积渐深的回忆。
正前方桂树下,是她最爱的一隅,微风间不经意散落的淡黄小花所挟带的特有香馥总让她不由自主地忆起昔日南唐家国;桂树旁的凉亭在夜色中略显凄凉,不似白天明媚光亮,是与他对弈的最佳场所;月光下的湖面泛着银色光晕冷艳无比,美虽美却及不上那些晴朗午后与他泛舟其间时洒满金光的样子来得温暖写意。现下手所触及的那方石桌,正是小媚那个冒失丫头打翻铜壶的地方。思绪飘至那日,手也缓缓自怀中掏出那块紫玉蟠龙来。历来帝王都自命真龙天子,龙,自古便是皇氏的象征。这块紫玉是宋朝的皇氏图腾吧?轻拂那条修长的游龙,像极了他。
“思念他”已成为了每日的必修功课。从原来战战兢兢的揣摩,到后来为了保有清白而不得不知己知彼地观察,直到现在,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她不知这份情愫是何时生根的。只知道如今这份感情已抽枝发芽,正已迅雷不及之势不断地壮大起来。她怕了,生平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无助而害怕了。
“这么晚还没睡?”温暖的男性气息自后方迅速包裹她全身。他原本只想远远望着就好,没想让她知道自己来过。
明天就要出征了,他实在不适合让自己的心内有太多牵挂。可望着她一会儿对树嗟叹、一会儿又对湖浅笑、情到忘乎所以时还咬唇呓语,他便又忍不住想靠近、想聆听、想倾诉。他要她,尤其是那颗总似高悬半空让他猜不透摸不着的玲珑剔透。深知自幼在南唐长大,又受过李煜恩待的她或多或少对自己是有排斥的。那排斥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那高贵无比的王爷名号。所以他努力着,努力让她看到那身紫金官袍背后真正的他。
一意识到是赵光义的靠近,李从颖慌忙将手上的玉佩放回怀中。他来很久了吗?听到他步步迈近的沉稳脚步声,她的心怔忡不已。
“从颖。”他无力地轻唤着,唯有见到她,才能有片刻可稍稍忘却那些堆积在心上的国事、家事、君臣事、同朝共事……
他真的累了,几乎有那么一刹那,他冲动地想携起她,远远逃离这座繁华城池,找个偏僻小镇隐姓埋名,就此一生。可他不能。哪怕负了自己,他也不能负了皇兄。因为那是他心目中的神,不容置疑的神。
李从颖转身望向背后人,自他无语的回望中,诧异地发现那张俊美的脸上缺失了惯有的不羁与冷然,豹眸中更有着无心掩饰的疲惫与困惑。那个不容侵犯、高高在上的大宋王爷哪里去了?
面对那双莹亮闪烁的星眸,赵光义敛目回避,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虚弱的一面。
静谧中,沙哑的声音缓缓道:“真不舍得离开你。”
李从颖不由一颤,难道他知道自己的计划了?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慌乱地抬眼,却撞上眸色渐浓的黑瞳。那双深邃的眼似咒符般,让她忘记了去思考,忘记了所谓的计划,傻傻地着魔般地与那双眸纠缠在一起,怎么也无法移开。明知他的眼底的欲望越燃越肆虐,却没有丝毫的不安与忐忑,甚至有一种想不顾一切迎上去的冲动。
“你是不是冷了?”注意到她方才的颤抖,霸道地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甚至没来得及闪躲就这样被他覆下的唇吻个正着。
厚云羞涩地遮去月光,却遮不住已然萌芽的****。理智迅速苏醒,她开口想抗议,却被他的舌乘虚探入,身体先理智一步投降于他所带来的那些陌生而悸动的亲密接触。他那双宽厚大掌所引起的炽热一路燃烧着,罔顾她微弱的挣扎,大掌熟练地探入她衣襟,肆无忌惮地在她禁区游走。她呜咽着发出低鸣,柔弱得让他心疼。
“从颖,别害怕。”他在她耳边柔声安慰,压抑的低音直冲她心房,震得她不自主地颤抖着。由掌心引发的火热将她整个引燃,那片火肆虐着她,似乎越烧越旺,就在将要燎原的那一刻,火势戛然而止。
赵光义触到一片冰凉如雪,身体的炽热一下子消了大半,抽出探入的手,发现握到的是那块紫玉蟠龙。
“你一直贴身戴着?”他特地加重“贴身”二字,波动的情绪使得声音不稳。由这块玉窥到的秘密使他兴奋异常,激动得忘记了最为擅长的将情绪深埋。
双颊立刻飞红,为心事被看破而羞涩尴尬。慢慢清醒的同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衣冠不整地躺在石桌之上。连忙拉拢被他扯开的衣襟,受惊般地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在他与自己之间留出一段安全的距离。面对他时,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了。残存的理智早已消失殆尽。刚才若不是他突然停止。现在恐怕她已是注成了会悔恨终身的大错了吧。她真该死!将六皇兄、将生育自己的南唐、将自己身上的责任都置于何地了?
黑眸注意到她眼中的戒备,转而又看向自己手中的紫玉蟠龙。他明明对自己发过誓的,他要她心甘情愿,即使对她的渴望折磨得他遍体鳞伤,他也不该这般鲁莽的。心下为自己方才的情不自禁生出愧意,主意却已经打定,“你值得更好的。我要你做我赵光义的新娘,完完全全的新娘。”
新娘?原本还沉浸在自己满腹秘事中的芳心陡自一颤。他在说疯话吗?堂堂王爷竟然要娶一个亡国降臣的侍婢做王妃?
“你疯了吗?”脱口而出的话语没像惯常般经过深思熟虑。
“是的,我疯了。”赵光义点头,眸中露出一抹含笑的温柔,“遇到你,就注定我非疯不可了。”
避开他温柔到几乎可以溺毙她的眸色,眼睛却不争气地蒙上了一层薄雾。同病相怜。为什么不索性让自己真的疯了。那样的话,她便不会这样痛苦,这样饱受煎熬了。
“晋王的身份注定我不可以有弱点。明知这样,我还是让你成为了我的弱点。这个不受我自己控制、不受形势控制、只受你控制的我,真的是疯了。”
她的心为何这般闷痛?那双迎向自己的深眸中写满了期盼,但凡是世上的女人都会为这番话而义无反顾地扑入他怀中吧?可她的脚却若铁铸般纹丝未动。可她不属于这世上,她是南唐圣女、是八公主、是身负复国重望的人,她的世界里只有南唐兴衰,容不下南唐以外的其他。谁都可以感动,但她却是注定是唯一没有感动权利的那个人。这是她的命,却不知是她的幸抑或是不幸。
“从颖。”他慢慢移近由她拉开的距离,异常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不会再让你伤心流泪了。等我这次凯旋而回,你便不会再有流泪的机会了。”
“回来?”她茫然地自他怀中抬起螓首,因为他突然要离开的消息而露出鲜有的迟钝。
“皇兄派我去平北疆之乱。大军于明日卯时出发。”他仰头望天,夜色出奇的晴朗。明天,该是个晴天吧。多年的行军经验,让他对天气有着异常敏感而准确的判断。
她不语,也如他一般,仰脸去望。月,好明亮地挂在天的那边。
今夜,他们这样近地立在同一处,望那同一方天、同一轮月。明天,他将北上,而她却将迎向宿命的轮盘。从此,是不是会永远天各一方?倏地,一阵黯然遮上她心上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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