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成魔
“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不要……不要勉强自己,我不要你勉强……勉强你自己……那会更痛苦……我不要你痛苦,我要你活得像你自己,活得像……像个人。”
她的手慢慢地垂在他的掌心中,再也没能握住他的手指。
“流火!”他轻轻推着她,小声地唤着她。
她的头从他的肩上慢慢下滑,滑落到他的臂弯里。他以微笑凝望着她,用沾满血的手指拍打着她的脸,他一遍遍地呼唤着:“醒醒,流火,快醒醒,别睡了。我给你金子,好多好多的金子,你数都数不过来的金子,你醒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这一生,两个女人死在他的怀中。
这是第二个,是他无法承受的第二个。
步忍沉默良久,御临王以为他在考虑到底该选那边站,他不介意给先生一点提示。
“刚才那位自称是我曾祖母的舞雩姑娘问我,若先生你成为我的敌人,我有几成胜算。我说,我根本没有胜算。”
走到先生面前,御临王平视着他,这些年他虽名为他的帝师,他们却不曾彼此对视过。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在逃避与对方直视的机会。
“这几年我是在先生的指点下巩固王朝,权霸四方。若先生亲自出马,今日的御临王朝也许会独霸天下,根本没有小随容身之地。在小随看来,先生与我之间最好的关系是……先生全心全意守护着小随,稳固御临王朝。退一步,若先生能守着暗天阁足不出户,小随必定终身把先生视若长辈,精心侍奉。怕只怕……”
“怕只怕我有了兵力、财力,称霸的欲望,及万万人之上的野心,执意与你作对——是吗?”步忍笑着问他,一派云淡风轻。
那正是御临王最不喜欢的感觉,无论多紧张的局面先生总是一笑了之,无论多惊险的生死之间,先生总是那般从容。仿佛一切与之无关,他的不经心让御临王觉得他不尽心,所以他难给先生信任。
今天的局面恰恰证明了他的担心并没有错。
“小随听从先生的意思。”
步忍却没有回答他,转身出了藏书阁朝正殿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
步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流火和舞雩全都顶着一头乱发,舞雩的脸上充斥着青中带紫的巴掌印,流火的红装被人撕出了几道口子,两个人皆衣衫不整地杵在那里。旁边的侍卫全都背对着她们俩站在暗天阁正殿门口,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发生什么事了吗?”步忍小心翼翼地问道。
“与你无关。”
两个女人忽然异口同声地说道,吓得步忍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女人的事他永远搞不懂,要不然也不会混到这么大年纪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算了,女人的事交给她们自己去处理,他还省点心,不过现在有点问题需要流火小姐帮忙作决定。
“那……你过来好不好?”他向流火招招手。
她略停了片刻,终究心不甘情不愿地挤了进去。
“别像对狗一样冲我招手。”
“怎么是狗呢?你可是我的流火小姐。”生死存亡的当口,他依旧有工夫说笑,“那个……御临王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常年留守宫中。”
“不愿意。”
她一句话断了御临王的念头,“我要赚尽天下财富,住在宫里头,连金子都失去光芒了。就算给我天下财富也没用啊!不干!”
得到答案的步忍回身笑眯眯地向御临王传话:“她说不干嗳!”
耸耸肩他好无辜地盯着这个王朝最高权力者,“无论我多尽心尽力为你效命,你都会觉得以我的实力若被别人所用将是一种威胁。至于永远地留在宫中,她又不干。我的下半辈子都卖给她了,所以……很抱歉喽!”
“不用感到抱歉,因为我将要做的事将会更抱歉。”
御临王含笑挥挥手,正殿门外黑压压大批侍卫冲了进来将步忍和流火团团围住。他们就像被水围困的蚂蚁,只要潮水涌来,他们必死无疑。
步忍拉拉流火,眼前的情景让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们好像快完蛋了。”
“可不可以不要算上我,你一个人完蛋就好了。”流火无情地说道。
“关键时刻,你可不能撇下我。”他像个哀怨的小女子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拼命甩着他的手,好似他是瘟疫,“嘿!嘿!我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殉葬品,你这样抓着我,要我同你一起赴黄泉很没道理嗳!除非……”
“除非什么?”
“给我天下财富,我会考虑考虑是否陪你走上这一回生死。”
流火小姐贪财的本性尽显无疑,舞雩看着她就恶心,“忍,你看看,你快点看清楚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别理她,为王上效命才是正途。”
流火忍不住白她一眼,“他一早就知道我是怎样贪钱的女人,用不着你在这里呐喊叫嚣。”
舞雩知道此时此刻拉回步忍的心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人可以替这个男人做主,除了他自己,“忍,你答应过我,会守着我的子孙后代,你答应过我的。”
既然步忍可以带着他的承诺在宫中守了几十年,为什么这样的承诺不能继续下去?
“忍……”
他笑笑地回望着眼前的女子——她曾是他付出生命也想守护的人,他守护着她的儿子、孙子、曾孙六十余年。如今她带着曾孙儿把他挖了出来,想要囚禁他一生一世。
他曾爱过的,曾付出几世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
“我的人已经卖给了流火小姐,现在我的命由她决定。”握着流火的手,自始至终不曾松开。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共赴生死。
可惜他愿意,人家还不肯呢!
“别拉着我那么紧,待会儿刀剑弓斧砍过来,我一个人还能躲得快一点。”好歹人家也是学过武功的人。
看在十年师徒情分上,御临王给步忍最后一次机会,“本王不想与你为敌,即便你不肯帮本王,只要你肯永留宫中,本王不会为难二位。”
流火率先撇得一干二净,“他留不留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留在这里吃喝等死。”
“她不留,我自然要走。”步忍温顺地跟在流火后头。
御临王心里清楚,这回先生决心已定。抬起手臂,弓箭手准备妥当。
“莫怪本王心狠,要怪就怪先生才能卓越,本王实在留你不得。”
眼见生死悬于一线,舞雩心急如焚,“步忍,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可以成就大业,也可命丧今朝,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毁了你自己啊!”
曾经她与他是天涯咫尺,如今他们是咫尺天涯。将她的容貌深深刻于脑海之中,之后……步忍选择彻底忘掉。
“师父说我这辈子注定为三个女人或生或死,我为你进宫的时候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为了她我也可以豁出命去。”
“喂,别拿我说事好不好?”流火不客气地推个三六五,“其实是你自己下定决心不再为这个女人所左右,也不再为这个无情无义,连基本的信任都不给你的御临王效忠才是真的。”
擦去步忍脸上从容的笑,舞雩从他的眼底看到了决绝。或许在他决定拥着流火过夜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此生再与她别无瓜葛。
眼中含泪,她伤心地瞅着那个爱了她几十年的男人,“忍!忍,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会再回到我身边是不是,忍?”
他以沉默作为回答,其实答案她心下早已知道。
受不了他的绝情,舞雩夺过侍卫手上的刀,“你是为了我进的宫,你若不肯为我留下来,我……我宁可一刀杀了你。”
几步之外,步忍不避不让,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他这是宁死也不要继续爱她了。
舞雩的天地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是从几十年前来到现在的人,在她断了弦又重新接上的生命里,步忍是唯一存在于从前与现在的人。
没有了他的爱,她的归来不具备任何意义。
她是谁?
谁又认识她?
舞雩慌了神,乱了心。握着的刀,红了的眼,还有周遭紧张的空气,一一逼着她就范。
阖上双眼,她想跟步忍,跟自己赌最后一次。
步忍伫立的身形纹丝不动,他在等着她,等她这最后一刀了结他们前世今生所有的情思纠缠。
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流火悄悄地挣脱了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在了他的身前,像一道铜墙铁壁捍卫着她想保护的人……
“流火——”
他的叫声好大,她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手挪到眼前,她却发现掌心充斥着大片大片的红,顺便瞥过胸前的衣襟,不断有红色的东西从胸前冒出来,她颇为喜欢的这件裙褂——看来是没机会再穿了。
“我不能再为霸圣金堂增加财富了。”
她笑着用红色的手拉了拉步忍的大掌,眼见着他白色的衣衫染上了她的红,她歪着脑袋笑道:“抱歉,把你弄脏了。”
他拼命地摇头,下意识地拒绝着什么的发生。
“你怎么这么傻?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多年前我与魔兽相结合,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不需要你……不需要你……”
“我知道,我知道。”她微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故意让她刺你这一刀,好做个了结。可你知道吗?咳咳——”她气息不稳地继续说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她拿那把刀在你身上开洞,我不能啊……我也要……也要给我自己一个结果。”
一个让他连心都彻底卖给她的结果。
“傻瓜!”步忍拥着她坐在地上,不断地骂着,“你这个傻瓜,你不是最会算计的吗?怎么会做这么赔本的买卖?我早就已经把心给你了,你还要什么?”
“要你将她彻底从心上抹去,那个地方……”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那个地方只能……留我一人。”
“好好好,我答应你,等你好了,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正承诺着,她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涌出,他慌了神。
反而她的脸上不见丝毫的紧张,本是常出现在他脸上的那抹从容的笑落户到她的嘴角,“那尊玉佛,还有我为御临王办理家宴偷偷搂下的那些金子,看来……是搬不出皇宫了。”
“只要你没事,我会为你赚好多好多金子。多得你看都看不过来,好不好?”他哄着她,他要她活下去。
明知道那是一种安慰,可是光想到放眼望去看不边的金山金海,她还是笑得很开怀,“真想……真想有那么一天……可是,我怕是等不到了。”她摇摇头,体力正在一点一滴地消散,“那个买了娘的人说,除非用天下财富,否则绝对不把娘还给我。我本想……本想赚够钱,接娘回家的。现在看来……”
“我和你一起赚,一定能赚尽天下财富。”
步忍揉着她的柔荑,疼惜道:“你忘了我是帝师吗?我可以掌握天下,必然能助你赚尽天下财富。”
“晚了……太晚了,其实娘是赎不回来的,我……我心里清楚……一早就知道,只是我不肯……不肯死心。我不知道……赚那么多的钱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除了赚钱,我……我还能做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赚钱……赚钱这一个目标。”
她阖上眼,忙了这些年,累了这些年,苦了自己这些年,她是真的累了。
他却不允许她就此睡去。
“流火,醒醒流火。”步忍重重地拍着她的两颊,望她保持清醒。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缓缓地睁开双眸,唇齿轻动。
“步忍……”
她轻唤着他的名字,只是这两个字竟需要她花上如此多的力气。她知道,生命在流逝,她所剩的,可以掌握的时间……不多了。
“答应我一……一件事。”
“你别说话,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回霸圣金堂说,回你的家再说。现在……你别再说了。”他捂住她的胸口,却怎么也堵不住那汩汩而出的鲜红。
“你……你先答应我……”快点答应吧!她怕她撑不了许久了。
越是想堵住,那片红蔓延得越快,转瞬间他的白衫染上的片片红花,红得好艳哪!
“好好好,我什么都答应你,只求你别再说了。”什么东西湿了他的眼,是她的血还是他的泪?
“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不要……不要勉强自己,我不要你勉强……勉强你自己……那会更痛苦……我不要你痛苦,我要你活得像你自己,活得像……像个人。”
她的手慢慢地垂在他的掌心中,再也没能握住他的手指。
“流火!”他轻轻推着她,小声地唤着她。
她的头从他的肩上慢慢下滑,滑落到他的臂弯里。他以微笑凝望着她,用沾满血的手指拍打着她的脸,他一遍遍地呼唤着:“醒醒,流火,快醒醒,别睡了。我给你金子,好多好多的金子,你数都数不过来的金子,你醒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这一生,两个女人死在他的怀中。
这是第二个,是他无法承受的第二个。
其中一个要他一辈子笑着过日子,他答应了,从此以后几十载,即便他心中再痛再苦,他依然维持着漠然的笑。
怀里的这个女人抹去了他之前的誓言,她要他答应她,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哭,想笑的时候就大声笑。
他应了!
“流火——”
他仰天长啸,笑容没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舞雩知道错了,一时的情绪失控会带来多大的灾祸,她现在才只是有了初步认识。
满面泪痕的步忍怀抱着流火缓缓站起身来,失去焦距的眼神散发着阴冷的光芒,他只说两个字:“让开!”
原本包围着他的侍卫像着了魔一般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御临王匆忙下令:“杀了他,本王不容他走出这暗天阁。”
侍卫的手脚仿佛被捆绑住了,唯有一动不动地望着步忍一步步走出宫殿。御临王唯有亲自出马,他凝神念起咒语来,一道道的咒符打在步忍的身上,抽出一道道血痕来。他不还击,只是抱紧流火向外走去。
御临王施展帝王术,暗天阁顿时陷入天崩地裂之中,眼看大殿横梁就要砸下来,他用肩膀扛下,为怀里的人儿挡住所有的危险。血顺着肩头流下,滴在流火身上,与她腹部的伤口混成一片。
忽然,一道金光自流火的怀中升起,金算盘从她的兜里升到半空中,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下,紫雾与金气升腾而出,将流火与步忍团团包围。在它们的包围之下,御临王的帝王法术无法近身,渐渐的,紫雾与金气沁入步忍与流火的身体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御临王心下暗叫不好,他加强法术想要拦下步忍。他深知若今时今日不能解决这场危机,一旦先生离开宫中,只怕后患无穷。
奈何他的帝王术对此时此刻的步忍全然无效,步忍只是挥开袖袍,御临王就被甩出十步之外。
冷冷地打量着瘫倒在地的御临王,步忍并未继续采取行动,对着西北方向,他喊道:“青灯,现身!”
下一刻,和尚便凭空而降,落到步忍身边。打量着他怀里遍身鲜血的流火小姐,青灯沉默地伸出手臂欲接下她。
步忍却避开了他的手,坚持亲自抱着流火出宫,“拿上金算盘,我们走。”
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拦住他的脚步,舞雩与瘫倒在地的御临王目送着步忍怀抱着流火远离宫中……
青灯吃惊地看着四周,他是来到了金山还是到达了金海,四周全由金子堆砌而成,满堂堂的金色让人眼花缭乱。
“这里是……”
步忍用法术组成一团球状的气,将流火安置其中,周遭是她喜欢的金子。睡在金山里,她怕是睡着了都会笑醒吧!
照顾好了心爱的,他方才有工夫应付和尚,“这里是你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霸圣金堂。”准确说,是——霸圣金堂的地下。
青灯摆出一副“你别骗我”的模样,“我知道流火小姐很会赚钱,可我在霸圣金堂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那个风雨飘摇的地方到处都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就咱俩住的那地儿,哪回下雨屋里不是四处下小雨,要是有这么多的金子,我想流火小姐怎么着也得把总堂修缮一新吧!”
“失去了家人,霸圣金堂对她来说不具备任何意义。她只想赚尽天下财富,然后赎回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家人。”他望着气团中的流火,喃喃说道。
她的那些心意,他早该懂的,早该懂的……
流火小姐的心思和尚是不太懂啦!青灯比较想知道的是,“咱们下一步怎么办?”显然,御临王是不会给他们任何喘息的空间,他们是不怕追兵,可每天过着被人追的日子总是有点无趣的。
步忍只问他:“我要你找的人,你找到了吗?”
“你说那个人……”和尚有点为难,“找是找到了,可还需要再度确认。”
“尽快带人来见我。”步忍像是做下重大的决定,“等找到那人,我们便回飞马山。”
青灯点点头,继而问道:“你决定与法师一族为伍?”
“至今日起,我不受任何人控制,我只做我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青灯发现他的身上散发着阵阵紫雾。他不禁眉头一紧,“崇牛的精魄回到你身上了?”原本崇牛和圣巳的精魄不是被困在流火小姐的金算盘里吗?和尚狐疑地看看步忍,又望望放在流火小姐身边的金算盘。
“不仅是崇牛的精魄被放了出来,连圣巳的精魄也……”步忍眯着眼望着被昏睡不醒的流火。
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青灯忽然一惊,“莫非……”
步忍没再多做解释,“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要你速速找到那人了吧!”
他与御临王之间再不可能平安无事地相处下去,命运之轮总有它滚动的轨迹,命中注定他得回飞马山,命中注定他要与御临王相抗衡。
谁能逆天而行?
青灯心下明白,抽身走出地下,向他的命运轨迹而行。
和尚逛花楼,佛祖会踹他下阿鼻地狱吗?
青灯不敢多想,他只知道若他再不找出那人,步忍绝对会一脚将他踹下悬崖。与佛祖相比,步忍绝对更加可怕。
大方地进了花楼,他的出现顿时引起在场众人的一致瞩目。
看什么看?没见过花和尚啊?
怒目横扫周遭,他气势汹汹地喊道:“没人接客吗?”他阔气地甩手就是两块金子——流火小姐,莫怪我动了你的金子,是步忍允许的,要算账烦请找他。
我是无辜的,呜呜呜……
见着金子,鸨母、小姐、姑娘一个个像见到蛋的苍蝇忙不迭地往上飞,“这位客官是听曲啊还是歇息啊?”听曲有陪客的姑娘接待,歇息便是小姐全程侍奉了。
“叫惹衣姑娘出来见我。”两只脚跷在了桌上,青灯颇为享受这种放肆的感觉。
鸨母寻思着花楼众多姑娘中哪个叫惹衣来着?想了一圈也没想起来,好不容易才在花名册上的末页翻到了。
“哟,我说爷您可真会挑,惹衣姑娘还没正式出台呢!”
莫非这位出手阔绰的和尚专喜欢找未出台的雏儿玩?在花楼待久了,鸨母什么怪性子的客人没见过。帕子挥上去,老女人一个劲地往上蹭,“爷,您若不介意,我换几个姑娘陪你,保准你玩得开心开怀。”要是随便换个人都行,他用得着找她找得这么辛苦吗?
“我谁都不要,就要她,这就带我去见她。”他能耽误,步忍那头催得紧,流火小姐怕是等不了啊!
鸨母一股脑地应承着客人:“行行行,我这就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带来见您。爷,您先选间房歇着!吃点好菜,尝尝我们这儿的好酒,要知道我们这儿的酒可是远近驰名。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爷您可知道我们花楼的酒……”
不等她话说完,青灯已起身朝后堂走去,鸨母以为他等不急了,赶紧招手:“错了错了!爷,上面才是供您歇息的厢房,后面是洗衣晾被的地方,粗糙得很,哪儿能招待您这样的贵客?”
“惹衣在这后面吗?”青灯等不及地大声再问一次,“我问你最后一次,惹衣在哪儿?要是你还在那里嗦个不停,我就换人伺候我。”
这不等于到手的金子飞掉了吗?鸨母哪能眼睁睁看着这等蠢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忙不迭地引着青灯朝后堂走去。
“这边!这边!惹衣就在这边……洗衣服。”
后面这三个字惹衣已经用自己的行动做了解释,她散落的发沾着汗水粘在脸颊上,远远的别说她是美丽还是丑陋,连张正脸都看不清楚。她的脚边摆满了几只大盆,一盆盆皆塞满了衣服、被子等一大堆乱七八糟、花花绿绿的布。而她那身灰布衣裳又粗又脏,破破烂烂地滴着水,看上去就像从叫花子身上扒下来的。
她与他想象中的模样存在着巨大差距。
青灯变化万千的神色让鸨母以为货不对版,客人要退货,为了保住自己的佣金,她赶忙上前推了惹衣一把,“你傻乎乎地愣在那里做什么?爷看中了你,那是你的服气,还不赶快洗洗干净,换身衣裳出来招呼爷。”
“我……我可以离开这里?换……换身衣裳?”瘦骨嶙峋的人儿不太确定从天而降的好运,紧张地盯着鸨母,她的迟钝引来鸨母狠命的一掐。
“就说你是湿老鼠上不了台面,现在给你好日子过,你不过是不是?”
被掐痛的惹衣咬着唇不敢出声,青灯怔怔地望着她,再度怀疑他的寻找到底在哪个地方出了错。
血统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若非亲眼所见,青灯很难想象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找到这个人,而且她还是那样的……不堪。
如果六十多年前,她的祖先没有战败,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
起码不会让眼前这个肥胖的女人拧着她的胳膊,她还不敢痛叫失声。
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如果她没有遇见自己和步忍,她又会怎样?
待在这间花楼里到了一定的年纪,运气好的话,她会成为弹琴唱曲供人玩乐的姑娘,运气差点的便是千人枕万人骑的小姐。或者,这样浆洗一生,伺候那些本就低贱的人,做一个更低贱的人。
可是她遇到了,步忍选择了她,她的命运就此改变。而这番变化是她可以承受的吗?
青灯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那让他想起从前的自己,若非遇到八神兽飞天,若非遇上那个可以召唤魔兽的步忍,若非一切凑巧得吓人,今天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
一定不用日日抄经吧!他想。
不需要每夜每夜抄经到天明,不需要闭上眼都能默写整篇的经文,不需要想到若是抄不完今天的经文会有何下场,不需要……
不需要做很多很多,可也成不了今天的青灯。
步忍曾问他:后悔吗?后悔成为今天的青灯吗?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不是不想回答,是无法给他答案。
很多事情从发生那一刻起,便没有了答案。想太多,只会累了自己,却改变不了事情每一次发展的方向。
对他自己如此,对眼前这个脸上虽挂着怯生生,却掩不住眼底空洞的小姑娘亦然吧!
没有时间再供他们浪费,青灯甩手对鸨母道:“带她去收拾收拾,我在楼上厢房等着。”一块金子甩给那老女人,他不想小姑娘再多受为难。
扭头望了他一眼,惹衣跟着鸨母去了,空洞的眼里不带丝毫色彩。
他会是她的什么人?
恩人?客人?还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半个时辰之后,她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换了身色彩鲜艳的衣裳,是不是比那身粗布衣衫更能衬出她的美,青灯不好说,但起码干净了许多。
她被鸨母推进了房后,没工夫看他,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只盯着摆了满桌子的酒菜。
鸨母高声教导着她该如何问安,如何取悦客人,如何讨得欢心,她关上耳朵一概不听,杵在原地,她的眼里只有食物。
青灯谴走了鸨母,独自坐在桌边。取了碗筷放在身旁的位置上,他仰头招呼她:“你若饿了,就过来吃吧!”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饥饿,站在桌边撇开碗筷,直接把手伸向桌上的那只烧鸡,没等青灯看明白,半只鸡已入了她的腹中。
吃得太猛的直接后果就是——噎着了。
“你慢点,先喝口水。”
他倒了杯茶硬塞进她手里,顺道抢下她手中仅剩的那半只鸡。他深知若非如此,她决计不会喝的,只会以最快的速度将那只鸡塞进肚子里,即使因此被噎死也在所不惜。
她喝完了那杯水,气稍微顺了点。死死地盯着他手里那半只鸡,目光再度移到他脸上,好像他是她的仇人。
也不想想她吃的这只鸡是谁买的。
好吧!青灯承认,准确地说,这只鸡是用流火小姐的金子买的,等于流火小姐请她吃的,她不用感谢他。
这是不是要拜错坟头上错香?
呸!他还没死呢!
“坐下来,这只鸡就给你。”他扬扬手中的诱惑,逼她就范。
惹衣中招了——乖乖地坐在他的身旁。
“拿起碗筷,我把鸡放在盘子里,你要吃什么直接用筷子夹到碗里。”他可不想日后吃饭的时候,总见到她的爪子在饭桌上四处蹿。他深知自己那两根棍子绝比不上她十根手指头来得快。
所以,最好现在就给她竖立规矩。
知道他有绝对的决定权,惹衣聪明地选择顺从,拿起碗筷,她用筷子连同手夹起剩下的那半只鸡放在她面前那只小巧的碗里,然后筷子与手指并用,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那只残存的烧鸡。
瞧,她多听他的话。
青灯在心中不断地安慰自己:没关系,慢慢来,她很快就会学会那些她应该掌握的规矩。
现在他们急需的是了解对方,主要是他得了解她,并让她了解她将要面对的问题和要走的路。
然而他尚未开口,她的筷子连同手已伸进了他面前的五福坛子肉里,大块大块又肥又甜又腻的肉从他眼前晃了晃便消失在她的口中,他不禁要赞一声——速度真快!
“你饿了很久了?”他觉得这几乎是肯定答案。
“我从来就没吃饱过。”吃得半饱的她开始有工夫搭他的话。
这是个良好的开端,青灯打算从现在起同她好好聊聊,“你怎么会沦落到花楼的?”
“忘记了,反正是被买进来的。”鸨母说他是第一个肯掏钱让她陪的客人,为了能日日吃饱吃好,她自然得有问必答。
“你今年多大?”没有正式上台,应该还很年轻吧!想着想着青灯瞟了一眼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又老又粗,看上去活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奶奶才会有的枯树手。
像是注意到他的眼神,她赶紧缩了缩手,将它藏在袖子里,生怕他因为她那双未老先衰的手而嫌弃她。若他明晚再不翻她的牌,她便无法吃饱了。
“十二?十三?我记不大清楚了。”
青灯点点头,相信她的说法。
自他追踪的结果,这些年来她被东卖西卖,哪个主人会记得她的生辰,在尚未记事起就被人买来卖去的她又怎会知道自己的确切年纪。
他也不记得自己的确切年纪,于是步忍就把见到他的那一天起算做他的生辰。
如此看来,他们的境遇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今儿个十月初四,算做你的生辰好不好?”
他心血来潮的开口换来她的一怔,没有人想过她的生辰,也没有人会帮她庆祝生辰,这一顿算是她毕生吃得最好的一餐了。她想,或许今天就是她的生辰也说不定。要不然老天爷怎么会如此厚待于她?幸福之情冲上心头,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放松了。
惹衣乍现的笑容射入青灯的眼中,像拂晓的光芒美得令他心惊。他忽然想送给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娘一点东西,“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得到的?”
“我想早点出台,成为红牌姑娘。”
“啊?”他的嘴巴大得可以塞进整只碗——这叫什么愿望?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红牌姑娘,去伺候那些恶心又变态的男人?“你的愿望会不会……”太奇怪了点?他不好明说。
她却坦然极了,“若是成为红牌姑娘我就不用每天浆洗那些永远洗不完的衣衫,我就能不干活也吃得饱饱的,能穿上好衣裳,还能睡在又软又暖和的床上——这还不是人生最大的愿望吗?”
她的愿望是如此直接、简单,听着却叫人心痛。
“就算不成为红牌姑娘,你也可以每天不用浆洗衣裳就能吃饱穿暖,还能睡在舒服的大床上。”
“真的?”她眼睛放光,紧盯着他不放。
那眼神让他必须兑现自己的承诺。
“跟我走,我可以达成你的愿望。”
他冲她伸出手,下一刻,她那沾满油腻汤汁的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之后的很多年,青灯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不是他先一步实现了她的愿望,而是让她碰上了一个残暴的老头,并将她带离了花楼,那她的人生会不会变得很恐怖。
对未可知的结局,他始终不敢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