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改弦易辙
“你很得意?”
听这话,宜驭神色一凛,回头见是梓爷,顿时放松了心情,伪装出的一本正经也跟着瓦解殆尽,“小叔,你……说什么呢?”
一个人在外头或许还有所伪装,到了自己的地盘总会有些松懈,真性情也就随之暴露无疑,更何况是宜驭这样单纯的孩子。梓爷开宗明义,“听到矿主们推举你出任当家人,你很得意。”
“没……没有!”
“我看着你长大,你的脾气、性情,我会不懂?你还想欺瞒小叔?”
因为是对着最疼他的小叔,宜驭也无所隐瞒,“如果由我当家,我相信乜家会比在大哥手上更加强大。”
冷静地望着宜驭的眉眼,梓爷仿佛看到了另一张脸,“你跟你娘的个性实在是太像了。”
“小叔,你很了解我娘亲?”不知道是因为娘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小,还是因为娘亲走了太多年。近来,每每回忆起娘亲,他的脑中总是空荡荡的,“我娘亲是什么样的,小叔,你跟我说说。”
“你娘……”是一个私欲极重的女人——这话他无法跟孩子说。满脸的凝重被淡淡的微笑取代,“我这个小叔怎么会了解你娘呢,傻小子?”
小叔不说,宜驭却隐约记得,“娘亲很能干的,跟姨娘完全不一样。姨娘每日只知道打扮,可娘亲却总是在帮爹打理家事。”
他口中的姨娘正是宜幸的亲娘,他只记得这些,却不知道他爹疼爱姨娘的程度远胜过疼他那个出自名门的娘亲。
梓爷拍着他的背,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能学学宜幸?”
“学他?那个败家子?”宜驭不屑为之,“小叔,你有没有搞错?”小叔今天没喝酒吧?
这小子跟他娘一样不听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敛起锋芒’,什么是‘厚积薄发’?”
“小叔,你不会告诉我,老三是故意敛起自个儿的锋芒,等待厚积薄发吧?”宜驭挑着眉头,显然听不进去。
“四个兄弟中就你最单纯,你却把别人都想得比你还简单。”梓爷举例说给他听,“你们兄弟四个小的时候,先是宜世和宜寞跟着先生一同读书。每次默书,总是宜寞把书烂熟于胸,宜世还在努力读着。”
“二哥是我们兄弟四个中资质最优的。”这点宜驭承认,可是小叔夸老三,他就不服了。
梓爷接着往下说:“宜寞被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后,大哥便不再让宜寞去书斋,让他在家里好生养着。教书先生便把宜世、宜幸和你放在一起教课,宜世身为乜家长子,很努力地读书,每每念到二更方才歇息。你也很乖很听话,读书很努力。唯有宜幸整日想着玩,得点空就疯玩去了,他从不认真念书。可每回先生考你们三个功课,你们的成绩却是差不多的。”这也是大哥一直不曾确立乜家接班人的原因之一。
事实虽如此,可宜驭仍然坚持认为,“那不过是老三走运罢了。”
“如果一个人毕生不努力,却总有这么好的运气,那他比用功而获得相应成功的人更可怕。”梓爷指望宜驭能听得进他的劝,“总之,宜幸绝对不像他所表现出的那样昏聩无能,乜家当家人的位子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坐。”
梓爷走后,宜驭还坐在房里生闷气。
小叔越是这样说,他越是想证明自己有成为当家人的能力。毕竟他辅佐了大哥这么些年,现在也该轮到他崭露头角了。
“我就不信我比不过大哥,还比不过那个混世魔王乜宜幸!”
“你就是比不上人家。”那答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上还握着一只鸭梨。
中原好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财大气粗的乜家虽地处偏远,却能从各地买回美食,那答儿终于发现自己嫁过来的好处了。
“人家宜幸懂得可多了,知道这安北城什么地方好玩,哪家店做的东西好吃,连说话的声音都比你动听。”这些天在宜幸的教导下,那答儿的汉语水平突飞猛进,基本的交流已经完全不成问题,宜幸还答应她接下来教她认写汉字。
那答儿总是跟老三混在一起的消息,宜驭不是不知道,可耳闻是一回事,这话由她的嘴里说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宜幸那个败家子比他强?
身为他书童的意栖如此,最疼他的小叔如此,如今连刚嫁进门没多久的那答儿也如此。他乜宜驭辛辛苦苦为乜家忙,怎么到头来还比不过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败家子?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你觉得他好,当初怎么不选他做你的丈夫?非粘着我做什么?”
那答儿赏他一个嬉皮笑脸,“那会儿我不知道宜幸这么有趣,要是知道,才不选你这个老头子做丈夫呢!没意思透了!”
“你……”蛮婆子就是蛮婆子,这个蛮婆子简直不知羞耻!
等着瞧吧!他一定要证明自己是乜家四兄弟中最优秀的一个。
这日吞云楼的例行月会上,气氛有些异样。
有矿主提出矿工们嫌工钱少,时不时地罢工,因此希望大爷能从获利中多提一成给矿工。
宜世翻了翻账簿说道:“出卖兵器的收益一向是四、三、三分账,乜家拿四成,三成归矿主,余下三成是工头的。矿工们的工钱一直由工头支付,若从我们家的这一份里提一成给工头,只怕会肥了工头,矿工们还是拿不到他们想要的工钱。”
矿主们已经对他这个当家的提出异议,宜世变得加倍小心谨慎,生怕落人口实。见矿主们都不做声,他这才从容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的意见是,不如去了工头那一份,乜家直接征收那些失去土地的山民充当矿工,把给工头的那三成利润全部给矿工。这样既安抚了那些矿工,也解决了失地山民的问题。大伙觉得呢?”
宜寞与仇天命接触后把失地山民的问题提到了他面前,这段时间宜世也在反思自己这几年是不是急功近利了些,没有考虑到那些山民的生死存亡,不知从现在开始补救是否为时已晚。
他话刚落音,底下就嘀咕开了。有人说去了工头,谁来管理那些凶狠恶辣的矿工;又有人说,大爷这话分明是不想出银子;还有人索性说,乜家付出的最少,拿的银子最多,如今连那三成利润也想吞了云云。
宜世并没有考虑到另一层利益关系——工头一般都由矿主聘请,原本由工头拿的那三成收益,矿主也跟着分到好处。这次矿主提出要再抽一成收益给工头,给矿工们加工钱是假,从中再多分些银子是真的。宜世却要收了工头的收益,这不是断矿主们的财路吗?
他们岂肯?
“各位!各位,容我说一句。”此时,宜驭挺身而出为宜世打圆场,“我大哥这般考虑也是想稳定矿工们的人心。”
“没有这样稳定的道理!”
“就是就是……”
宜驭以手背向下按了按,用他惯有的宽容微笑来稳定军心,“既然诸位不同意,我们定当再想别的法子来解决。”
立刻有矿主做出回应:“四爷这话说得还有几分道理。”
“四爷,我们听你的,你给拿个主意吧!”
主意宜驭早就想好了,他本想要不要先跟大哥商量再宣布,可一想到家里人都小看他,宜驭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便乱了章程,脱口而出他的主张:“我觉得不妨把六成收益都划给各位矿主,由你们雇佣矿工,保证产出,我们乜家负责运售。”
矿主们听到这个消息无不笑逐颜开,六成收益!他们顶多拨出一成给矿工,其余五成尽可独揽。
见底下人欢欣鼓舞,宜驭再加上一句:“当然,这只是我一点不成熟的想法,还需再议!再议!”“宜驭——”宜世想要当众发作,却又碍于矿主们都在。
意栖聪明地站了出来,“已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各位矿主老爷们先去后堂尝尝我们乜家厨子的手艺,待酒足饭饱后再继续谈。”
“好好好!”矿主们心花怒放,连带着看着下人都顺眼,“你是四爷的书童吧?真是聪明伶俐!跟着四爷好好干,日后必有大出息。”
“是了!什么主子养出什么仆人,你这个小厮看起来就不错,不愧是跟着四爷历练过来的。以后乜家就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这话分明是说给大爷听的,宜世一忍再忍,直忍到吞云楼只剩下他们兄弟俩,他才发作。
“宜驭,你是不是疯了?你把六成收益直接划给矿主,你有没有想过后果?那些唯利是图到吃人不吐骨头的矿主怎么可能提高矿工们的工钱?长此以往,就没有人愿意再为我们开矿、炼铁、制兵器了。而那些失去土地又不愿做矿工的山民会怎么样?投奔到仇天命手下做山贼,抢夺我们乜家财物的人会越来越多。”
拨弄着衣袖,在宜驭看来,大哥这样说不过是害怕矿主们反过来支持他罢了,“大哥,你有点危言耸听了吧!”
“你去问你二哥,我这是不是危言耸听。”
还有更可怕的在后头呢!“这些矿主一旦得到六成收益,他们便有了金钱做后盾扩大自己的势力。一旦他们与满人达成买卖关系,完全可以撇开我们独立交易。到时候,乜家将被置于何地,你想过吗?”
“大哥,您忘了我的妻子是谁了吗?由那答儿和她爹那塔里做我们乜家的后盾,我们自然立于不败之地。”
老四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在利益面前,亲情荡然无存——他们兄弟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长叹一声,宜世做下决定,“既然你考虑得如此周详,乜家的事从今起就由你做主吧!”
“大哥,其实我……”
宜驭想解释,才发现自己所掌握的词汇是那样有限。这个结果不正是他潜意识里想要的吗?
宜世走出由他执掌了十年的吞云楼,背过身望着楼上悬挂的牌匾,他的嘴角噙出苦笑。
吞云楼?这世上人力怎能吞天?尤其是他这样平庸的资质。
也许藉卉说得对,像他这样的人更适合过孩童时无忧无虑的日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告诉自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虽无明文张榜,但乜家生意上的事却实实在在转由老四宜驭当家做主了。身为宜驭的帮手,意栖也因此忙得没时间陪三爷喝酒、聊天、淘古董。
把个三爷郁闷得……长吁短叹,听得兮时满耳朵长茧子。
“我说乜老三,你不要有事没事就跑到宜寞的院子里叹气给我听,好不好?”
今日兮时本打算给玲珑梳理毛发的,如此洁白柔顺的熊毛可是她悉心打理的结果。既然乜老三无聊到成天叹气,不妨把这美差交给他。
只要能达成目的,给只熊梳毛宜幸也心甘情愿,“我只想让你占卜出意栖什么时候才能得空陪我过从前那般逍遥的日子。”
兮时笑他,“你还当真离不开意栖?”
“府里不是人人都传我们断袖分桃嘛!”玲珑的毛好多哦!这样梳下去不知道天黑以前能不能弄完——加快手上的动作,宜幸梳啊梳。
“我知道,你们不是。”
她的眼中闪烁着诡异的眸光,看得宜幸心里毛毛的,“你……你不是私下里为我或是意栖占卜过吧?”不小心下手重了点,刷子上沾了一小撮白毛,宜幸赶紧夺下那撮毛塞进自己宽大的袖袍里,希望活神仙没看见。再拍拍玲珑滚圆的肚子——莫生气哟莫生气!
“我常说,这世上并非事事皆要占卜,其实用眼用心就能发现很多不想知道的……秘密。”兮时用小拇指戳戳宜幸的手臂,“乜老三,我说得对不对?”看不出,这败家子的身子还挺结实嘛!
“呵呵!呵呵呵呵!”这女人有点可怕,他还是小心为妙。低头梳毛——他横梳竖梳,梳得玲珑舒服得蜷起了身子。
看在他为玲珑辛苦劳动的分上,她就透露点点讯息给他好了,“放心吧!这样忙碌的日子,意栖不会过得太久的。”
神卜不愧是神卜,兮时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随着满清军队对明军的节节胜利,满人那边开始拖欠前几批购买兵器的货款。矿主们跟乌眼鸡似的瞪着眼睛等着发钱,一时间传言四起,有说还是大爷当家时日子过得红火;有说四爷能力有限,本就不是当家的材料;更有说四爷早已跟他那个满人岳丈联合起来,目的就是想吞掉大伙的钱。
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也为了挽回当下紧张的局面,宜驭想到了他那一直不曾拜会的岳丈大人。是夜,他成亲后头一次早早地回了房,想和他那个至今都未仔细瞧过的妻交流一番感情。
出乎他意料的是,本该娴静地待在房中等待夫君归来的妻比他回来得还晚。
都快二更时分了,这死蛮婆子跑哪儿去了?不会新婚不久就跑出去勾三搭四吧?
这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蝗虫落了麦田,不一会儿就啃出一片荒芜。所有不好的念头一股脑儿地钻进了他的心坎里,一拱一拱钻出无数条蜿蜒起伏的痕迹。
她在安北城又没几个认识的人,能跑去哪儿呢?会和谁一起?前段时间她常夸赞老三,莫非她和老三……
不会的,不会的。老三虽玩世不恭,也不至于啃窝边草。可老三那性子保不齐……
我管她和谁搅和在一起呢?反正像那种蛮婆子毫无贞操可言,再说她又不是我想娶进门的,无非是场政治联姻罢了。就算她出门爬墙挂上了别家的枝头,我也无所谓。
可心里那涌起的阵阵酸又从何而来?
宜驭到底还是坐不住,起身叫人:“意栖呢?意栖去哪儿了?来人,去把意栖给我叫来。”
大丫头转身进来了,“四爷,四夫人领着意栖出去了。”
“没说去哪儿?”连意栖都搀和进去了,肯定跟老三脱不了干系。这样干坐着不成,他得去老三那儿找找。
宜驭刚出房门就看见意栖跟那个蛮婆子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一颗提起的心总算归置到原位,可心头那把火却燃烧得更旺了。
“你们俩去哪儿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那答儿见他在屋内还有些奇怪,“我每天都这时候才回来,你也没说什么啊!”
那是因为平时他都不知道,宜驭猛一低头,不经意间瞥见他们俩满鞋的泥,“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弄这一脚的泥?”他真正想问的是:老三带你们去哪儿疯了?
见四爷面色不善,意栖赶紧解释,生怕四爷误会夫人不守妇道,与他这个小厮沾染上什么。
“二爷告诉我们山里的湖底有一种七色彩珠,名叫‘鱼泪’。四夫人很想见见鱼泪,我想着夫人嫁过来这么些日子也没去山里玩过,遂领了她去湖边转转。”
原来这里头没老三什么事,这倒是让宜驭松了口气。打发走了意栖,房里就只剩下他和那答儿。丫鬟准备了燕窝粥做夜宵,那蛮婆子像一天没吃过饭似的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就不懂她的胃口怎么就那么好。
瞧她吃着高兴,想必心情也很不错,他开始主动找话题跟她套近乎。
“今天在湖边见到鱼泪了吗?”
“没有。”
难得他想跟她说说话,这还是成亲后的头一遭。以前他总是很晚才回来,进了屋也是往书房里一钻,他们的卧房除了成亲那一夜,他再未踏入。她疑惑他的主动亲近,却乐意与他交心,独自一人身在异乡,她也是太寂寞了,才会成天往外跑。
“我听二爷说想要找到鱼泪靠的是机缘,他说他找了十年才找到五色鱼泪。”
“二哥找到了五色鱼泪?我还以为他从未找到过呢!”
小时候他们三兄弟忙着跟在夫子后头念书、受训,二哥就成天往山里钻,找他的鱼泪,后面还跟着一个忠心护主的藉卉。说实话那时候他挺羡慕二哥的自由自在,更羡慕二哥的聪慧过人。他十岁之后便没再从过夫子,可爹搜罗的古籍他却能过目不忘。每回宜驭为夫子来日的考试而努力温书的时候,二哥却只是翻一翻夫子近日教他们的文章,便能猜出来日的考题。
他最佩服的便是二哥,直到五年前二哥离家。
“我从二哥身上发觉,老天爷给了你某项天赋必定会从你身上夺走另外一些东西。”
今夜他并不是要跟那答儿谈论久别到有些陌生的二哥,换上亲和的笑脸,宜驭凑到她身前。
“你知不知道,中原有项习俗叫‘三天回门’,就是说新娘子嫁过来第三天要跟新姑爷一起回趟娘家,给娘家的人请安问好——你嫁过来都这么些日子了,我还没陪你回过娘家。不如你准备准备,过两天我陪你回去拜见岳父大人。”
“不用了。”什么三天回门,之前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今天的他有点反常嗳!“我们满人没有这么些规矩,再说,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了,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
“但我想岳父大人肯定很想再见到你这汪水。”他谄媚地笑着。
“我阿玛?”阿玛还记不记得她这个远嫁的女儿,她都怀疑,“他很忙的,不一定记得我。”
既然如此,宜驭索性直说了吧:“那答儿,那你帮我写封信给岳丈大人,请他帮我催讨前面几批购买兵器的货款,如何?那些矿主们都等着呢!”
那答儿手中的银勺停了,掉在燕窝粥里划拉出一窝小小的陷阱。她低垂着头呆愣了片刻,复又拿起银勺努力地吃着,“你今晚回房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也不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种做错事的尴尬,“咱们是夫妻嘛!我最近忙着矿上的事,咱俩都没有好好聊过天。今天我抽空过来看看你,顺便请你给岳丈大人写封信。”
拨弄着碗里的燕窝粥,她忽然觉得这东西没有刚才那番好滋味,令她有些食不下咽。
“那真要令你大失所望了,我阿玛身为满州镶蓝旗旗主,拥有在册的妻妾十九个,育有十七个儿子,二十一个女儿,这些个数字都还在继续增加,而我只是连妾都算不上的女人给他生的。在我嫁到乜家来之前,我只在每年固定的全家人坐在一块儿享用的年夜饭才有机会见到他——就这还是隔着好几张圆桌,远远望见的。你觉得像我这样的身份,我写的信他会重视吗?”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父女关系吗?宜驭不相信地睇着她。
“别用这种眼神瞧我,我知道你不相信。有时候我也在想,为什么要我生在这样的父亲膝下?我倒情愿自己生在那种小门小户,至少还能尝到爹亲娘疼的滋味。”阿玛对她还不如管家大叔来得亲切,若非如此,她怎肯背井离乡嫁到这里?
宜驭仍想做最后一搏,“可你是他的女儿,你的话,他总归还是要听的。”
“我们满人在中原节节胜利,依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能攻进北京城。乜家可以提供给军队更多的兵器,在阿玛看来,武力攻打可以使乜家就范,但始终不如联姻来得更得人心,所以他把我嫁了过来。我们都是满清对付明朝廷的一颗棋子,阿玛是不会在乎一颗棋子的感受,你到现在不会还不明白吗?”
二爷说兄弟四个中白头翁是最单纯的一个,那答儿这回总算开眼了。
那答儿的话让宜驭忽然紧张起来,若有一天满人彻底打败了明朝廷,他们乜家将会落得怎样的下场?那些矿主、工头能放过他们吗?他这个争着上位的新当家将会被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兄弟所唾弃!
他慌了神,连带着口不择言:“那……那我娶你,不等于掉进了你阿玛事先准备好的陷阱里吗?”
在阿玛手中,她是一颗无能的棋子;在丈夫眼里,她是一个危险的陷阱。那答儿以为自己早已泯灭的怒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推开手边的碗,她冲他吼:“这能怪谁?要怪只怪你自己太笨!谁让你娶我的?”
“又不是我想娶你的,别忘了,当初是你主动要嫁给我的。”
“你可以拒绝啊!你为什么不拒绝?”
“我不拒绝是为了保全乜家,你选我又是为了什么?我们兄弟四个,你选谁不好干吗把我拖下水?”
他后悔了!他从一开始就后悔了。
她鲁劲顿起,掀翻桌子,她爱的燕窝粥流了一地,她却没工夫心疼。咆哮着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心中的不满。
对他,对阿玛,乃至对自己的所有不满。
“因为我看你不顺眼,我就是要嫁给你,我就是要拖累你一辈子——听懂了吗?”
安北城的秋雨打在人的身上寒冷得刺骨,还伴着一阵阵的生疼。
那答儿没有目标地跑着,雨水带给她的感觉远不如心里的痛来得强烈。她想跑到谁的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杵在庭院中央才发现自己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从前还有以赫奥仁听她诉说心事,到了安北城这个本不属于她的地方,连最后那点慰藉也从此荡然无存。无助的感觉从心底里窜起,她蹲在地上像个小女孩一般抱头痛哭。
还有更糟糕的厄运等待着她。
一头巨大的黑影从后面扑过来,黑压压地压倒在她身上,压得她好半晌喘不过气来,索性昏倒。
这回轮到兮时头疼了。
都告诉玲珑,这样黑灯瞎火的雨夜不要出来寻野猫玩,它偏不听。这下子好了吧!野猫没扑到,把乜家的四夫人给扑晕了过去。如今,她还得费心把她给抬回房去。
“我不管,”兮时双手抱怀,把麻烦撇得干净,“玲珑,是你闯的祸,你自己解决。”
玲珑嘟着肥厚的熊嘴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两只前掌抱着那答儿的双腿,这就拖着她往兮时住的屋里去。待兮时喝住它,那答儿已被拖出一丈开外——熊也有行动迅速的时候。
兮时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那答儿的鼻息,刚刚只是晕倒而已,被玲珑这么一折腾,如今是彻彻底底地昏死过去了。
狠命地掐了玲珑一下,兮时要它明白自己犯下的错误,“她是人,不是玉米,你不能这么拖她,明白吗?”还是劳古怪抱那答儿进屋吧!
兮时放弃神卜的形象,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古怪!古怪——”
原本还不知踪影的古怪顿时现身,手持出鞘的宝剑僵着脸望着他的主人,静待她的吩咐。
“抱她进乜宜寞的院子。”这家伙真没眼力,白长了两个那么大的窟窿在脸上。
古怪任雨水打在那答儿身上,却毫无举动,“除了你,我不助任何人。”
“这是你主人——我的命令。”
古怪顿了片刻,终于还是打横抱起了地上的那答儿。手臂悬空,他让她的身子距离自己胸前三寸开外。
于是,雨夜的乜家出现这样一个古怪的场面——
兮时穿着单薄的花裙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古怪悬空抱着那答儿紧随其后,知道犯错的玲珑弯着熊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宜寞开了房门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古怪把那答儿朝宜寞的床上一丢,和来时一样迅速不见了踪影,玲珑知错地缩回自己的窝里,独留宜寞对着床上的那答儿发呆。
“这是怎么回事?”
“你紧张什么?”兮时白他。
大半夜把弟妹送上他的床,宜寞不紧张才怪。瞧那答儿脸上的擦伤,他凭直觉追问:“是古怪还是玲珑?”肯定是这两个怪物中的一个弄的,他初上山的那会子,总是莫名其妙就被古怪或玲珑弄得满身伤痕。
兮时吐吐舌头,主动交代:“玲珑。”
他耸耸肩头,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你也不该把她送到我这儿来,直接让古怪送她回四弟那儿不是更好吗?”
“我想她并不想回你四弟那儿。”
顺着兮时的手指,宜寞注意到那答儿脸上残留的泪珠,顿时明白了过来——满人拒付前几次的货款,以四弟的个性定会将问题与那答儿联系起来。
他长叹一声,“乜家怕是真的要走到头了。”
“如果当家的是你,乜家还会落得今天的局面吗?”
“你可以占卜试试,看老天是否会告诉你答案。”闲话少说,还是先弄醒床上的那答儿,“是你动手,还是我让人去请大夫?”
这种小事兮时一向不假他人之手,随便从头上拔下根蝴蝶簪子,她冲那答儿下了狠手。
随着一声尖叫,那答儿痛得睁开双眼——兮时这招总是那么见效。
“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答儿记得自己蹲在院子里痛哭,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自己就躺在了二爷的房里。而且她只是哭了哭,淋了场雨,怎么后背火辣辣地抽痛?
“你晕倒了,我让古怪把你抱了进来。”兮时避重就轻,“送你一个占卜的机会吧!要知道,平日里若是想求得我的占卜,可是要出大价钱的。”谁让玲珑闯祸了呢!当然,这个隐情兮时并不准备告诉她。
“你真好。”
那答儿冲兮时感激地一笑,这姑娘的单纯让兮时都不好意思了,“算了,也不用你问,我直接把你最想知道的占卜结果告诉你吧!”
她最想知道的结果?那答儿狐疑,兮时径自说道:“你后半辈子的生活将会非常安逸。”安逸得让人觉得无聊。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情感。”不外是亲情、友情、爱情。
“你会和你喜欢的人相守终老。”可我不能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占卜完毕,那答儿仍是一头雾水。听说,像兮时这样可以知晓天意的神卜是不能随便泄露天机的。那答儿也不追问,她只想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呢?”
“一字记之曰: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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