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明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聩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西汉时期的文章,像扬雄、司马相如这样伟大的人才,这是天地之间的强劲之气,获得了阳刚之美的作品;这是天地间的义气。像刘向、匡衡等人的渊深美好,这属于天地之间温厚之气,获得了阴柔美的作品;这是天地间的仁气。东汉以后博雅并不比以前的逊色,只是风格和骨力稍微衰弱了。到了韩愈、柳宗元相继兴起以后,把扬雄和司马相如的雄奇万变之风,完全用在记述小事物的短篇文章里,这怎能说不神奇呢!欧阳修、曾巩的文章都效法韩愈公,只是是文章的体质和匡衡、刘向的相接近。由此看来,文章的变化,是不能被能研究透彻的;总而言之,不会超出这两个方面,即使再过一百世也必然是这样。
余钞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济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辩尝而后供一摆,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我所抄录的古今诗,从魏、晋到本朝,一共选录了十19家。大体上说来,作诗的途径是非常广泛的,要看各人的嗜好趋向,要看他的性情接近于哪方面而定。就好像许多的佳肴美味,摆在餐桌上,只要选适合自己口味的吃饱就可以了。如果一定要尝遍天下的佳肴,遍尝以后才能供给一餐的需要,那是令人迷惑的事;如果一定要强求天下人都来效法我的嗜好,那是十分愚蠢的事。庄子曾经说过:“有大的疑惑的人一辈子都不能了解,太愚蠢的人终生不能明白。”我在这十九家当中,又十分信守其中的四家:就是唐朝的李白、杜甫,宋朝的苏轼、黄庭坚。喜好他们的有十之七八,而不喜欢他们的将近十之二三。我受到庄子“终生不能了解”、“终生不能明白”的讥讽,所以终生学习这些人的作品就足够了。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现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瑞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杜、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司马子长收集了以前的知识,贯通了三古的史实,著为史记,可是其中的八书,显得有些简略了。班固《汉书》中的十志,比较详备了,但是只写了一代的制度,不能融会贯通各代的制度。要想遍览治理天下的方法,必须从杜佑的《通典》开始。马端临所著的文献通考,和杜佑的《通典》不相上下,郑樵的《通志》,就比不上他们了。近100年来,学者讲究形声训诂,专门研究说文解字,绝大多数的都十分推崇许慎、郑玄,却很少有人谈及杜佑马端临。我以为许慎、郑玄考证的是先王制作的本源,杜佑、马端临所辨析的是后代因革的大要;他们在实事求是的态度上是一致的。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姚姬传先生所说的学术有三个方面的途径:义理、词章、考据。戴东原先生也这样说。像文王、周公、孔子、孟子有崇高的道德修养,左丘明、庄周、司马迁、班固的才华出众,在孔门四科中是以德行而又行政事的;周敦颐、二程子、张载、朱熹,在孔门四科中,是德行科的;都是义理方面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在孔门四科中,是言语方面的,就是词章方面的。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氏父子,在孔门四科中为文学科的;顾、秦跟杜、马较为接近,姚、王跟许、郑较为接近;都是属于考据方面的。这32位圣哲,效法其中的一人,诵读他们的一部书,终生使用起来,都不会有穷尽的时候。如果有人嫌这些人简陋,想要另外有所增益,这就好比挖井挖到九仞深的时候,还没有见到泉水,就认为是井太狭窄了,而必须大量的挖井,这样到了身体衰老了,力气疲怠了,也始终没有看见泉水,这怎么适当呢?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阻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文王、周公、孔子、孟子、班固、司马迁、左丘明、庄子,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颐、朱熹、张载,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这32位圣哲,陈设祭礼,焚香奉祀。好像在我们上面,监临我们;再看面看着我们,其精神就在我们身旁。
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于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来书有区区千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
君子身处顺境的时候,也要对此十分小心,时刻觉得老天对我不是真厚,但是比那更坏的人,还算可以了。古人所看到遭遇不如自己的人,就是这个说法。来信有“区区千金”四字,难道你们不认为这是老天对我们兄弟的厚待吗?
凡作文诗,有情极真挚,不得不一倾吐之时。然必须平日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原。其所言之理,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时无镌刻字句之苦,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读书积理之功也!若平日酝酿不深,则虽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达之,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义理非一时所可取办,则不得不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饰字句,则巧言取悦,作伪日拙,所谓修辞立诚者,荡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发之时则必视胸中义理何如,如取如携,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须临时取办,则不如不作,作则必巧伪媚人矣。
凡是作文写诗,有真情实感,不得不一吐为快的时候。但是必须要在平时积累了相当丰富的道理,这样写诗才能做到不假思索,左右逢源。而说出来的话,也才能充分表达心中的真切感情。在写文章时没有因为雕琢字句而苦恼,文章写成后也没有阻隔不清的感觉,这都是平时读书积理多而带来的效果。如果平时考虑得不够深入,那么即使有真情想要倾吐,可是道理却无法表达清楚,从而不得不临时去探寻义理,而义理并不是一时就可获得的,于是只好去追求字句工整。至于作文时沉溺于雕字饰句,就会想通过巧言来取悦于人,更为拙劣,至于修辞立诚的宗旨,则早已经荡然无存了。以后当遇到真情表露的时候,一定要看胸中的义理怎么样,只有能随意获取这些义理才行。否则的话,要靠临时去采办,那还不如不作文,因为这时作出来的文章一定是用巧伪的手段来取悦于人。
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
明德行、造福于民、达到至善,这都是我份内应当做的事情。如果读书不能够落实到自己身上,认为以上三项与自己毫无关系,那么,读书还有什么用处呢?尽管能写文章、能作诗,卖弄自己的博学高雅,也只能算得上一个认得字的放猪奴,怎么能算得上是深明大义的有用的人才呢?朝廷依据考试中文章的优劣选用人才,认为这些人既然能够代替圣贤立言,也就必然懂得圣贤的道理,可以身居官位治理百姓,兢兢业业地处理事情了。如果认为深明德行、造福于民是份外的事,那么,即使能写文章、作诗词,却根本不懂得修身养性、治理国家的道理,朝廷用这样的人做官,那么与用放猪奴做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如久雨初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楼俯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可以远眺;如英雄侠士,裼裘而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象,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阳明之文亦有光明俊伟之象,虽辞旨不甚渊雅,而其轩爽洞达,如与晓事人语,表里粲然,中边俱彻,固自不可几及也。
写作文章这一道,想要达到气势宏伟、广阔、境界明朗光大是最为困难的,也是最为可贵的。就像多日阴雨的天空刚刚放睛,登临高山之上眺望平旷的原野,有心旷神怡,气象万千之感;再如登危楼俯临大江,独自一人坐明窗下、净几旁悠然远眺,可见水天交接、横无际涯的壮阔美景;又如豪侠英杰之士,身穿狐白裘衣,英姿雄发,飘然出尘而至,神志中丝毫没有卑下难堪的污浊之色。这三者都是光明俊伟的气象境界,文章中能有这种气象的,基本上得益于天赋,与人后天努力学习没有太大联系。除了孟子、韩愈以外,只有汉代贾谊、唐代陆蛰、宋代苏轼,他们的文章中达到这一境界的最多。明代王守仁的文章也有光英明朗、俊丽宏伟的气象,虽然文辞意旨不很渊博雅洁,但是他文章的形式内容浑然一气,通达明快,如同和知书识理的人谈论,表里都美,中心和铺映都相得益彰,确实不是轻易达到的。
古人绝大事业,恒以精心敬慎出之。以区区蜀汉一隅,而欲出师关中,北伐曹魏,其志愿之宏大,事势之艰危,亦古今所罕见。而此文不言其艰巨,但言志气宜恢宏,刑赏宜平允,君宜以亲贤纳言为务,臣宜以讨贼进谏为职而已。故知不朽之文,必自襟度远大、思虑精微始也。
古人谋求天下大业,常常以专心致志、认真谨慎的态度来对待事业。诸葛亮以区区蜀汉的一块小地盘,却打算出兵关中,向北讨伐广大的曹魏。他志向的宏伟远大、所处形势的艰难危急,实在是古今所不常见的。而《出师表》这篇文章,不说事务的艰巨,只说志气应恢宏、赏罚应公允,为君者应当亲近贤人、从善如流,为臣者应当以讨伐奸贼、进谏忠言为职责。由此可知,那些流传千古的不朽文章,必定是作者襟怀远大、思虑专精造就的啊。
三古盛时,圣君贤相承继熙洽,道德之精,沦于骨髓,而学问之意,达于闾巷。是以其时置兔之野人,汉阳之游女,皆含性贞娴吟咏,若伊莘、周召、凡伯、仲山甫之伦,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泽衰竭,道固将废,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获麟,曰:吾道穷矣!畏匡曰:斯文将丧!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即没,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桀之士,或有识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荀、杨、庄、列、屈、贾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数。
夏、商、周三代繁盛时期,圣明的君主和贤能的辅相们世代相传,社会安定繁荣。道德的精义深入到人们心中,讲求学问的风尚也普及到市井乡间,因此,那时哪怕是捕兔子的乡野之人,以及汉江边游玩的女子,都天性淳厚贞静、善于吟咏感受的情绪。至于像伊萃、周召、凡伯,仲山甫这些人,他们的德行完美,文才精工,自然不用多说。到了春秋时期,君王的恩泽衰落枯竭,道义本身就将会废弛,文章也就变化了。所以孔子目睹了人们捕获麒麟,就叹息说:“我崇尚追求的大道完结了呀。”被匡人威胁,就说:“古代的礼乐制度要丧失了。”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大经,昭示百代称王所需的法则,使之流传千世也不更改。真是用心良苦至极,事业盛大之极呀。孔子去世之后,他的门徒们四方分布,不断传授,演进孔子学说。后来的聪明杰出的人才,有那些多见解擅著书的,大体上都是孔子的传人呀。他们的文章醇厚或驳杂,与他们对道德礼仪见识的多少有所不同。掌握大道特别多的,他的文章醇厚深沉,孟柯就是这样的人。掌握大道较多的,文章的内容就浅薄明显一些。掌握大道少的,文章就有些驳杂浮泛。掌握大道最少的,文章就会驳杂虚浮得最厉害。自荀况、杨朱、庄子、列子、屈原、贾谊之下,聪明杰出、擅长撰文的人们的高低次序,基本上可以标示出来。
凡为文,必视乎其行。能弃官如展,而后气壮,而文无沮词。
凡是作文章,意境的高低,气势的盛弱,全根据个人品德的高下,心胸之宽狭。能够弃高官如敝履,而后才能气度浑厚,文章里面也就不会有沮伤之语。
奇辞大句,须得瑰玮飞腾之气驱之以行。凡堆重处皆化为空虚,乃能为大篇,所谓气力有余于文之外也。否则气不能举其体矣。辛亥七月。
奇丽之辞,宏大之句,必须用瑰丽飞腾的气势驱使心灵行之笔端。凡堆重的地方都化实为虚,才能成洋洋大篇。这就叫做气势、骨力有余于文章之外。不然的话,文章的气势、骨力不能与文章的形式相统一。咸丰元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