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树枝上堆着厚厚的白雪,树叶早已掉光,仅剩几片橙色枯叶。每棵树的树枝上都悬挂着一根手腕粗的藤蔓、悬挂着穿着各式冬衣的人。大多数人早已冻僵,白雪堆满全身看不清楚模样。有三四个显然刚吊上去没几天,脸部紫青肿胀,眼珠子从眼眶中凸出,双手抓着勒着脖子的蔓藤,双腿保持着悬空挣扎的姿势。雪花被生前的体温融化冻成冰凌,后来的落雪还没把身体完全覆盖,远看像是几具镶嵌进水晶的冰尸。
山风吹过,卷起漫天雪花,冻尸晃晃悠悠,有一具特别肥胖的尸体坠断了树枝,“扑通”一声跌进雪堆。十几道雪线从树根位置涌向冻尸,隆起一米多高的雪包,碎雪像喷泉从雪包中喷出,冻尸从中飞出,又被蔓藤勒着脖子吊回树枝,十数道雪线“嗖”地钻回了树根。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辨认方位,按照林子的走向格局推演,不是什么阵法或者人为布置的风水格局,“树林子左右看不到头,要往前走必须穿过林子。”
“不知道。”月饼摸出两枚老槐树片,“含进嘴里,别用鼻子呼吸。如果是死人堆长出的阴树林,可以阻断阳气让咱们通过。”
“月饼,这办法不靠谱。那些尸体落地还是被吊回树上,咱们这么贸然进去等于送死。”我含着老槐片,嘴里腥苦无比,心里老大不情愿。槐树养阴隔阳,取树根中间部分顺着纹理磨成一寸见方的木片,放在土坛里倒进牛眼泪泡七天,再取出埋进腐烂的谷物里三天,暴晒一白天,子时涂抹无根水阴透,就可以做出能阻住阳气的阴片。古时守更人为了防止打更时遇见不干净的东西,都会制作阴片别在腰间,敲更的梆子也是用这种方法制成。梆子一敲,阴声四起,那些脏东西以为是同类,自然不会侵扰。
还有种有趣的说法,古时衙门的惊堂木其实是“更堂木”的别称,是用大块的槐根制成的阴片。犯人上堂,惊堂木重重一拍,阴声大振,能将犯人的阳气驱散,神志恍惚,一五一十交代罪行。
鼻子屏气,阴片入嘴,从体内呼出的阳气化成阴气,能彻底阻断阳气,是古时术士在墓地、乱坟岗祛邪常用的招数。
月饼用军刀割了几把枯草包住鞋底:“那些人突然被勒死,阳气没有完全出来,又被急冻封住五感六管全身脉络,阳气存在体内,算不上阴尸。如果我判断得没错,这个方法应该没问题。南瓜,你要是怂了,我先走,你殿后。”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我二话不说割草裹鞋底,阻住走路时血脉循环,由涌泉穴流出的阳气。
正忙活着,我突然想到一个漏洞。
抬头看月饼,他也正在看我。
“你也想到了?”我望着满树林悬挂的冰尸,心里阵阵发冷。
月饼没吭声,抓了把雪用力搓脸,好半天才说道:“这些人不是同一时间死的,为什么后来的人看到冻尸还要进树林?”
“除非……”我正想回话,左边山谷里传来嘈杂的狗吠,土狗群拉着五六排雪橇向我们这里飞驰而来。每架雪橇后面都站着一个人,单手扶橇,另一只手隔空挥舞着鞭子,大声吆喝控制着方向。
其中两架雪橇的行李堆上面,牢牢捆着人形包裹,里面有东西在动。
我和月饼连忙退回半山腰,寻了块石头藏住身形。不多时,雪橇队停在树林前,几个身着臃肿防寒服的人下了雪橇,站在林前指指点点,突然大声争执起来。
我数了一下,一共七个人。
站在最边上的矮个子老头儿低声吼了句,其余几个人似乎很忌惮,不再说话,老老实实聚在矮个子老头儿身边。
矮个子老头儿摸出旱烟锅子,点着深吸了几口,烟锅指了指七人中最胖的,又指了指树林。
胖子似乎吃了一惊,恐惧地望着树林。矮个子老头儿冷冷一笑,旁边两个人从腰间抽出雪亮的山刀,架在胖子的脖颈。胖子嘴唇哆嗦着,“扑通”跪地,对着远方磕了几个头,深一脚浅一脚冲进树林。
那十几道雪线又从树根蹿出,积雪一阵乱飞,胖子被蔓藤勒着脖子悬在树枝上,拼命挣扎。林边六个人居然指着胖子哈哈大笑,完全没在意同伴的性命。
我虽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这群人居然用同伴的性命探路,心头火起,忍不住就要冲过去。以我们俩的身手,解决这六个人也就一眨眼工夫,来得及的话还能把胖子救下来。
月饼强摁住我的肩膀:“别出去,事情不太对。”
“那可是人命!”我心里更加恼火。
“有些人,不一定是人。”月饼压低嗓子,“如果吊死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胖子也会笑得很无所谓。由他们做什么,正好给咱们提示。”
我承认月饼说得有道理,可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生生被吊死总不是什么痛快事,索性扭过头不看。
“咯咯……”树林里突然出现许多女人的笑声。我好奇心起,忍不住向树林里看去,眼前的一幕让我目瞪口呆。
树林里,十多个赤裸的女人丝毫不觉得冷,仰头围着被吊起的胖子指指点点,嬉笑打闹。女人们长得异常娇媚,玲珑剔透的身体完美无瑕,雪白的肌肤蒸发着淡淡的热气,乌椴般的长发光可鉴人,隐隐透着动人的亮红色。
我看得口干舌燥,月饼却如同老僧入定,就当这群女人是隐形的。树林边上除了矮个子老头儿,另外五个男人狂吞口水,几次要冲进林子,都被他呵斥住了。
女人们看了一会儿胖子,可能是觉得没什么乐趣,抓着雪打起了雪仗,鲜活的胴体在林中跑来跑去,更加立体诱惑,我差点喷出鼻血。
“色即是刀,红粉骷髅而已。”月饼扬了扬眉毛,“南瓜,你定力不深啊。她们都是从雪堆里钻出来的。”
我结结巴巴道:“骷髅披上这种红粉皮囊,别说是从雪堆出来,就算是从坟堆出来,大多数男人也就从了。”
我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在寻思,她们到底是什么东西?矮个子老头儿好像早就知道。为什么女人们就像没看见那群男人一样呢?
“我差不多明白了,这玩意儿不需要了,味道真恶心。”月饼吐出槐木片,“看过《倩女幽魂》吧?”
我连忙吐出阴片:“王祖贤版的还是刘亦菲版的?”
“甭管什么版本,情节还记得吗?”月饼摸出桃木钉,活动着手指。
“树妖?”我心说这玩笑开大了,难道这片白桦林里有棵千年老树,操纵着女人勾引男人,吸阳气修炼?或者是当年的千年树妖被燕赤霞打得不敢在江南待了,逃到白头山重新修炼?这么一想倒也合理,也难怪树上挂着那么多尸体,有几个男人像月饼一样面对色诱扛得住?
女人们玩了一阵子雪,才突然看到那六个男人,勾着手指头媚笑着,含羞带臊地向林子深处跑去。
一个中年男子眼睛赤红,再也忍不住,号叫一声冲了进去。女人们定住脚步,排成一排,一副任君挑选的模样。
十多道雪线再次冒出,蔓藤、勒颈、悬挂、挣扎……
女人们齐声唱起旋律很奇怪的歌曲,透着浓浓的情欲挑逗。剩下四个人仿佛没看见吊死两人,七手八脚踏着雪淫笑着进了林子。矮个子老头儿叹了口气,旱烟锅子抽得红亮,冷笑着等同伴都吊死了,才磕了磕烟锅,从雪橇拖下人形包裹,滚落出两个人。
月饼“噌”地站了起来!
那两个人,是我和月饼,也就是变成我们模样的参娃子!
五
参娃子左脚脚踝绑着红绳,后脑壳秃了一块,软塌塌躺在雪地里。老头儿对着女人们狞笑着,把烟锅往参娃子脸上一烫,阵阵青烟冒起。参娃子痛醒惨呼,女人们齐刷刷冲到树林边顿住脚步,像是有道无形的墙,把树林与外界隔离开了。
老头儿取下别在腰间的皮囊,把参娃子兜头浇个透,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老头儿点着火机,火苗忽闪:“叫她出来。”
女人们跪地哀号,手臂颤抖伸向参娃子。其中一人手臂穿出树林最边缘,空气里闪出一道火花,“吧嗒”,半截白藕般的胳膊落进雪地,微微蜷伸,变成了一截黄色根须。
“快过去!”月饼跳过石块,向树林跑去。我不敢怠慢,提了口气撒丫子跟了过去。老头儿听见脚步声,一脚踩着一个参娃子的头,回头看见我们,满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林边,月饼看着老头儿。
老头儿呵呵一笑:“我还纳闷参娃子从哪儿找了两个人变成人形,原来是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倒也省了我不少事情。淘金?偷猎?”
“都不是,我们来找东西。先放开他们。”月饼指着参娃子,估计是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被踩着心里不得劲。
“放开?这玩意儿贼得很,”老头儿似乎不太在意我们的目的,指了指树林,“离家这么近便,一个马虎眼就能让他们溜进去。刚才你们看到了吧,这片鬼林子吃人,再想抓住就得把命搭进去。”
“你明明知道,还要同伴送死。”月饼眯着眼睛,怒气大盛。
“他们见到娘儿们命都不要,这事儿怪不得我。”老头儿抽了口旱烟冷笑,“进山前我跟他们说过了,来就是为了抓参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老头儿长得慈眉善目,轻描淡写几句话,根本没把六条人命当回事。我越来越厌恶他,趁着两人说话,偷偷往老头儿身侧挪着,就等月饼动手。
“第一个吊死的胖子不是自愿的吧?”月饼摸了摸鼻子,“我只知道,任何人都不能随便掌握别人的生命。”
“小孩子毛还没长齐就学会讲大道理了。”老头儿把烟锅往参娃子脑壳上敲着,空出烟灰,别在腰间,“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是为抓参母。参娃子二十五年才出一次林子,上次我在伐木队假装当厨子,眼瞅着勾出参娃子就要抓住,哪知被个伐木工抢了先,竟然煮着吃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有闪失,所以……”
老头儿张嘴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我心里一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忍不住仔细听着老头儿说话。
月饼突然面色一变,把我拦腰一推。只听见炸雷似的两声枪响,老头儿手里拿着柄锯了枪管的猎枪,冒着白烟。
狗群受到惊吓,拖着雪橇跑了。老头儿啐了口唾沫:“忘恩负义的畜生!”
月饼趴在雪堆里,轰裂的衣服露出触目惊心的血洞,大股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肩胛骨涌出,染化了周遭的积雪,汇成血河。
“我操你妈!”我爆吼着向老头儿冲去,却咳出一口鲜血。这时胸口才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低头看去,一大片血花慢慢染透着登山服。我又向老头儿走了几步,双腿再也撑不住身体,胸膛里灌满凉气,终于栽倒在雪地里。
“爸爸。”我听到树林里有人喊道。
冰凉的积雪刺激着我越来越微弱的意识,我勉强抬起头,那群裸体女人垂手分立两旁,树林深处走出一对俊美异常的赤裸长发男女。
女人雪白的长发拖到雪面,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六
朦胧间,有人托起我的脖子,撬开嘴灌了微苦的液体。液体入喉甘甜,一股暖意从丹田升起,四肢百骸透着极度疲劳熟睡苏醒后的微微酸意。
我睁开眼睛,一个裸女端着简陋的木盆用树皮蘸着水擦着我的胸口,见我醒了,裸女面露喜色,眨着漂亮的眼睛,张嘴说了一串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裸女也知道我听不懂,双手摁着我的肩膀示意我继续休息,她的胸膛几乎顶到我的鼻子。我闻到夹着草药味道的少女体香,眼睛更是没地儿搁,正尴尬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月饼从外头猫腰进来又扭头就往外走:“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看见。”
裸女脸一红,深深看了我一眼,端着木盆慌慌张张一路小跑出去了。我这才想起,我们俩被老头儿两枪打中要害,怎么又活了?说来奇怪,我脑子比平时灵活了不少,立刻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个漂亮的裸女好像能听懂月饼说话!
我摸摸胸口,哪里还有什么枪伤?月饼盘腿坐在篝火旁,添了两段松枝,火势旺盛,我才看清我们居然是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
“月饼,敢问这是在天堂?”
“你家天堂建在山洞里。”
“总不能是地狱吧?要是地狱有这裸体美女跪式服务,估计世界上没好人了。”
“南瓜,你丫明知道咱们好端端活着,装什么憨厚朴实呢?我也刚醒没多一会儿,跟我出来,有好玩的。”
我一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要人都好端端活着,那就不要纠结人生,否则多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