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洞,我四处看着,应该是白桦林深处,裸女们早没了踪迹,月饼走到一株一人粗细的树前,搬开靠着树根的大石,露出暗洞,跳了进去。我也没犹豫,跟着跳进洞里。
眼前豁然一亮,我才发现不对,身处半空且不说,距离洞底起码有三五米距离。
月饼抓着根蔓藤哭笑不得:“南瓜,冲动是魔鬼。”
“我是太相信你!”我半空中撂了句话,蜷膝收腹,脚一落地就势翻滚,撞到岩壁化解坠力。月饼慢悠悠爬了下来:“身手不错!”
我扶着岩壁刚要起身,没承想壁面光滑无比,差点又摔倒。岩壁透着幽幽绿光,翠绿得如同一汪碧潭。我摸了摸,光滑细腻,油脂丰润,竟是一整块巨型玉石!
“这个洞是寻着玉脉凿出来的。要是让世人知道,一年就能挖空。”月饼往洞深处走去,“一会儿看见什么都别大惊小怪。”
我看丫状态优哉游哉,也不像是有什么危险,就没当回事,一路赏玉溜达着。
转过一个弯,我摸着玉壁,心里叹着自然神奇,突然看到一群人或远或近,被封在玉石里面。仔细一看,这群人都保持着走路姿势,身旁微微荡起玉纹,就像是在水中行走。最近的那个人距离玉壁也就半米距离,我看得真切,那人比我稍矮,一米八左右,光秃秃的脑袋又大又圆,没有五官,只在鼻梁位置竖着裂开了缝隙。脑袋下面没有脖子,直接和近乎一米宽的肩膀连接,双手分出四个关节,垂直过膝。手指起码有正常人两根手指长短,指端长着圆圆的肉球。双腿很短,还不及我小腿长,脚更像是两只肉蹼,又扁又平。
我凑着脸贴壁观察,那人的鼻梁裂缝中钻出一条长满倒刺类似于喇叭花的玩意儿,对着我“噗”就是一口,喷出翠绿色的液体。我急忙往后一躲,才想起还隔着层玉石。液体在玉石里面很快凝结,又留下一圈圈水纹状的玉痕。
“异形?外星人?”我大感兴趣,手头要是有工具,我非把他凿出来弄个明白。
“你当自己是卫斯理啊。”月饼的声音在玉石隧道里回荡,“他们是玉蛹。赶紧过来,参母等着咱们呢。”
我本来还想趁着没人看见敲块玉石回去做成坠子挂脖子养着,顺着月饼的声音一看才心说惭愧。第一次见到这么无瑕的玉石,又看到玉蛹,眼睛里没有别的东西,这会儿才发现透明度极高的玉石对面,一男一女正端端正正坐着。他们的相貌都异常英俊美丽,女子银白色的长发覆盖着身体,正是我昏迷前见到的那对男女。
这女人应该就是参母。
月饼先我几步,双手合十鞠躬坐下,我连忙转过弯,依葫芦画瓢行了礼盘腿坐好。
近看男女两人,更是完美得惊心动魄。男子发长及腰,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颧骨棱角分明,紧抿的嘴唇衬着微微上翘的下巴,刚毅而不失柔和。女子的银发几乎发光,细长的柳叶眉居然也是银色,眼眸是柔软的淡白色,秀挺的鼻子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整张脸柔美娇媚的轮廓,微红的嘴唇轻启,珍珠般璀璨的牙齿差点晃瞎我的眼。
我一时间产生错觉:这两个人一定是仙子。
男子微笑着,声音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谢谢你们,没有伤害我们的两个孩子。这是我的爱人,她没有名字,你叫她参母就好。”男子说话时,参母专注地看着男子,甜蜜地笑着。
爱情,就是无论你在做什么,总有一个人,始终默默地关注着你。
“那个老人家是我父亲,我叫……”
请原谅我隐去了男子的名字,因为这件事情太过震撼。如果写出来,造成的影响根本无法预测。
我站起身,后退了几步,指着男子大口喘着气!
月饼看来是早已知道:“我已经答应你保守秘密。”
我努力调整着呼吸平复心情。二十多年前,国内有一对著名的野外生物学家、探险家父子组合,深入许多常人根本无法到达的绝境探险还能全身而退,在国际业界名噪一时。甚至有学者说过,只要细菌能生存的地方,他们父子就能生存。然而,这对名噪一时的父子,在挑战这座雪山时却神秘失踪。搜索队在老林深处发现了他们荒弃已久的营地,却没有野兽攻击的痕迹。帐篷里留有一张纸条:“我回来了。”经过笔迹鉴定,是儿子所写。这一事件成了人类近代探险史上著名的未解之谜。
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他们!
“坐吧,刚才我和你的心情一样。”月饼说道。
“这件事很复杂,我慢慢讲给你们听。”男子握着参母的手,参母靠着男子的肩膀,银发如月。
为了方便记录,我暂且把这个男人化名为何子铭。
七
年满七岁的何子铭上了小学,第一次接触美术课,就对画画产生了浓厚兴趣。当他兴高采烈地把老师打了满分的作品带回家交给父亲,期望得到表扬时,父亲接过画,手一哆嗦,图画竟然掉到了地上。
“谁让你画这些的?”父亲捡起画,纸张颤抖。
何子铭嗫嚅着:“老师说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我……我……”
父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挤出一丝笑容:“子铭,你画得很好。不过,画画将来没有出息,好好学习认真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
何子铭似懂非懂点着头。父亲收起画,去厨房给子铭做饭。煮粥时,父亲看着热气腾腾的锅发呆,忍不住又从裤兜里掏出画,脸部不受控制地抽搐,眼神越来越惊恐,把画塞进了火里。
火光一亮,画纸瞬间烧成蜷缩的纸灰,残存的铅墨痕迹形成一座大山的形状。
“爸爸,我害怕!”何子铭醒来时,床头散落着无数张铅笔素描画。他抬起手,指缝里满是铅墨,惊恐地喊着。
父亲看到满屋素描,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山,阴沉着脸叹了口气:“子铭,别害怕,穿好衣服,我在书房等你。”
何子铭穿好衣服来到书房,父亲挪开书架上的书本,从架板里面掏出一个褪色的牛皮纸袋子,捧在手里端详了许久,才扑打着灰尘,解开绳扣,从里面倒出一摞宣纸。
“我七岁那年,和你一样。”父亲把宣纸递给子铭。
何子铭一张张翻着,毛笔简单勾勒几笔,一座大山的形状跃然而出,和他画的一模一样。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父亲把遮挡着墙壁的屏风拉开,满墙都是相同的图画,“家里人以为我没忘记上辈子的记忆,请了高手收魂,可是不管用。我画这座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甚至发展成只要手空闲,就会不受控制地画。每次画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到那里有人在召唤我。”
何子铭摸着墙壁上用刀刻出的图画,心中涌起非常熟悉的亲切感:“爸爸,你找到这个地方了吗?”
父亲苦笑:“没有。这些年我利用身份四处探索,一无所获。这个秘密我藏了很多年,没想到子铭你也受到了感召。”
“我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何子铭稚嫩的眼神中流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爸,我们一起寻找。”
二十年后,白头山。父子俩坐在帐篷里围着火堆,默默地注视着水壶冒着沸腾的气泡。
“爸,如果这里再找不到,那咱们就把目标定到西部沙漠吧。”何子铭在地图上圈了个红圈。
“子铭,我累了。”父亲闭着眼疲惫地说道,“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我只想回家吃花生喝老酒,晒晒太阳听听戏。我经常会想,我们寻找的意义是什么?就算是找不到,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爸,人一辈子最大的痛苦就是知道了一半真相却无法触及所有真相。”何子铭拎起水壶倒了杯茶递给父亲,“就像这壶水,我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烧开。如果等了很久,水始终不开,这种煎熬谁能体会?”
“年轻人的思想我理解不了,”父亲抿了口茶水,吐出一根茶梗,“十万大山险些死在瘴气里,苗疆差点被活尸撕了,昆仑山的巨型虫蛹……”
“爸,我答应你,假如这次还没有结果,咱们就回去,再不找了。”何子铭认真地端详着父亲,心里一酸。几年工夫,父亲的头发都白了,背也弯了……
父亲欣慰地笑着:“你也该找个正经工作,找个老婆,生个儿子。我早想当爷爷了。”
“子铭……何子铭……”帐篷外有人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父子俩对视一眼,握紧猎枪,枪管掀开帐篷一条缝隙向外看去。深夜中的树林影影绰绰,杂草簌簌攒动,无数只幽绿的眼睛忽闪开合。不知名的野兽在杂草里穿梭,黑暗中留下一道道绿色残光。
忽然,树林深处亮起耀眼的白光,极度光明中钻出一道人影,越走越近,停在树林边缘。
“子铭,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白光暗了,一个赤裸的女人,披着瀑布般的银发,微笑着。
杂草里的野兽钻出,十多只狐狸半蹲着,吱吱叫着。
“狐媚子!”父亲脸色一变,舔了舔扣着扳机的手指,瞄准了裸女。
“爸爸,等等。”何子铭眼中幻彩连连,“我们找到了,这才是故乡。”
“子铭!”父亲怒吼,“别被狐媚子勾了魂!”
何子铭神色迷离,走出帐篷,挡在父亲的枪管前:“爸,她不是狐狸,她是我的妻子,参母。”
“你记起来了?”参母握着子铭的手,依偎在他怀里。
“子铭,闪开!”父亲调整了瞄准方向喊道。狐狸群的眼睛由绿转蓝,他忽然发现全身不能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和参母携手走进密林深处,狐狸群乖巧地跟在后面。
八
“你的前生就在这里?”月饼听完讲述问道,“她是参母,你就是参王?”
“我的前生是一只狐狸。”
我想到一件事,脱口而出:“守参?”
“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何子铭讶异地回道,“我前世是守护人参的狐狸。每隔百年,我们的主人就会来这里食参补阳气。在守护的时候,我爱上了参母,就这么简单。”
“我明白了!”月饼扬了扬眉毛,露出入山后难得的笑容,“南瓜,我们快找到九尾狐了。”
何子铭和参母赞许地点点头。何子铭由衷赞叹:“你更聪明。”
我没好气说道:“月饼,你丫有话说明白。”
“九尾狐靠人参吸取阳气修炼,这就是她吃人参的地方。狐狸群守护人参不被人类采摘,白桦林里的树干上面,南瓜,你注意没有,都长着一只类似人眼的树疤。树眼也是九尾狐设置的结界,防止狐狸和参母逃出。”
月饼说得简单,我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
白桦林看守狐狸,狐狸看守人参,人参被九尾狐吃掉。
我心说难道这小子耐不住林子的寂寞,偷跑出去被树眼发现吊死在树上了?守着这么漂亮的老婆,居然还有心思想东想西。
我忍不住随口问了一句:“那你是怎么死的?”
“天道循环,万物皆有所求。就像他们……”何子铭点着玉璧里面的玉蛹,“参靠玉蛹喷出的玉精来聚神提气,自然界食物链没有最高层也没有最底层。每年都会有一天,我可以自由出入树林,衔着参种播种在白头山,长成人参馈供人类和万物所需。有一年我被猎人套住,剥皮卖钱。那个猎人,就是我父亲的前生。因果循环,前生他杀了我,今生却成了助我找回故乡的父亲。等他醒了,我会解释的。这样说很玄妙,比如老参客发现用红绳系住人参,人参就不会逃走的原因,其实是狐狸的毛是红色的,人参会以为是九尾狐在采食,所以老老实实地等待采摘。”
“我们找到九尾狐,结界是不是会消除?你们会获得自由?再也不用承受被控制和食用的命运?”月饼眯着眼睛,嘴角挂着笑容。
“应该是这样。可是我们现在很自由,活得很好。就算是摆脱了九尾狐,人类依然会为了狐狸的珍贵皮毛和人参的营养价值屠杀采摘。每个物种存在的意义都是为别的物种提供需求,这并不悲哀。”参母表情恬静,好像事不关己。
我从她的话里面,听到了悲哀的绝望。
“我们该走了。”月饼起身鞠躬,“谢谢你们救了我们。”
“两个孩子顽皮,哈哈,当然也是我默许的,跑出树林,吃了你们的饭,没有受到伤害,我们应该谢谢你们才对。”何子铭和参母反倒向我们鞠躬。
我连忙也鞠躬,一时间,玉洞里大家好一个客客气气。
“如果愿意,你们可以留下。我曾经是人类,知道做人的烦恼。这里无忧无虑,活得很快乐。”何子铭摆了个挽留的手势。
我和月饼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人世间虽然有烦恼、有困惑、有痛苦、有纷争,可这不正是做人的乐趣吗?
十丈红尘,喜怒哀乐,人之经历,不忘本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