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初显,薄暮将稀。
泠泠青石街道上,有一个提着灯笼的男子慢踱而来。
薛黎陷和柳妙妙一起去了离这里算不得太远的公孙家查事情了,毕竟,那看似由幻毒绘心的案子,已然延展到南疆毒巫对中原武林下的战书了。
苏提灯承认的很坦白,药引是他做的不假,只不过,他那阴差阳错误扣的两颗药丸,还不足以让小怜能彻底的杀了一个人,顶多变疯,大概过了三年五载的,也就醒了。
只可惜小怜没能将这幅画送出去。
苏提灯对薛黎陷自然也没有说全了话,那整瓶药,本该是能夺去人命的,在他的认知观里,那人也死不足惜,却偏偏让他侥幸逃了一回去。
有点嘲笑自己的好运气,这么「碰巧」的被正渊盟放了过去,也有点被自己的好运气所嘲讽,那一盏灯笼,可就没人替他补了。
这世上果然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了,收之桑榆必然要失之东隅。
就像是他十年前回来无非真个就是为了带一个属于他的女人走,离开这里,哪怕之前又十年韬光养晦那么久,沉忍那么久,在听到她要嫁人那一刻,他仅有的理智和内心妥协,他甚么都不想要了,她回来,他陪着,一辈子,就成了。
可偏偏在他一脚刚踏入中原那刻,有人来找,苏家的人。
苏清辞,苏家二公子,清高的同沉瑟那个混蛋有的一拼。
那夜月色同今昨,也是那一刻,他升起了一个希望,又破碎了一个愿望。
他……唯一的愿望。
自此之后,万劫不复。
是了,就是这样,有时候一步踏错,往后种种变故突发情况打的人措手不及心慌神乱,除了咬牙一步步硬扛下来强自镇定,再别无他法。
可他不知道,他仅存的这点引以为傲的自控力,能撑到甚么时候。
「谁呀?」慵懒的声音从破旧的小瓦房里传来,苏提灯颔首静立。
过了半晌,再次轻叩。
清脆有礼的轻叩声持续了约莫片刻功夫,那旁人一脚就能踹开的破烂屋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不耐烦的瞪圆了一双牛眼,眼瞧来扰的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当下一手推搡了出去,「干嘛的?这里不招画师了!滚滚滚!」
苏提灯也没想到对方会无礼到这种程度,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的差点就要砸地上去了。
下意识意念警告袖子里的泥鳅都不要出来吓唬人,摒了摒心神这才轻轻开口道,「小生是受故人所托,前来送画的。」
「送画?」
「对,送画,先生可否让小生进去详谈?那人还有几句话托我带给你。」
中年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苏提灯,这才点点头,让开了路去当先往屋里走了。
只是还没走远突然就听「啊呀」一声,再回头,就见原是那书生没瞅见门槛,摔着了。
苏提灯这一摔不要紧,袖中的画卷「嗖」一下掉了出来,慢慢的滚了开去,更不巧的是,那盏灯笼也摔在了其旁,里头的火蹭一下燃着了画卷。
画卷上是一个男子,同眼前这人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穿的比眼前这位更有档次,打扮的也比较整洁,双目炯炯有神,俊脆爽利的很,不似如今的潦倒模样。
那男子愣了愣,尔后空张了张嘴。
火势燃的很快,却像是有规律似的,从那卷轴的一侧慢慢向尽头爬去。
苏提灯揉了揉膝盖,慢慢起身去将门合上了,并没有管身后奇怪的声响。
再回身时,那画卷已经烧成灰烬了,连个片渣也不剩,那男子仍旧直挺挺的倒地,大睁着眼,像是惊恐的透过天幕望着甚么似的。
苏提灯抬手,像是赶小猪一样的冲那团火赶了赶,那火焰又集体蹦高的此起彼伏着回了那盏幽绿色的灯笼里,像是从来没出来过似的。
轻轻蹲到那倒地的男人身边,苏提灯抬头向室内望了一眼,诧异对方竟然没出来阻止自己,那便也不客气了,伸手轻轻在那男子眉心点了一下又往下拖了半个指头的长度,尔后拍了拍对方的肩,那中年男子就如雾一样的消散成尘埃了。
抬起左手掌对着月色看了看,惨白的手心里,是一线血红。
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衣衫,苏提灯轻轻推开了里屋的房门,昏黄的烛灯旁,是一卷卷累着的画幅。
随手展开了一卷,绿意盎然的花草地里,是一个玄黑带惨绿的巨大蛇身,头上还有两个触角,双眼通黄,犹如佛殿里的罗汉,不怒自威的架势。
苏提灯轻笑出声,指着那东西尖尖的尾巴道,「这里画错了,泥鳅不该是这个样子。」
「人家好端端有个威武的名字叫做地龙,你却偏偏喜欢欺负人家小时候的样子,喊人家泥鳅。」
苏提灯一愣,他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是薛黎陷给药铺里伙计起名的理由,比如那个叫豆芽的,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由得寒了一下,只是这个冷颤还没打完,就有一匹白布向自己披来,女孩子家家的声音温柔,「你冷么?」
苏提灯倒转了灯柄将那白布挑开,神色有些厌烦道,「那是蛊化的地龙,还有脏东西别往我身上放。」
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乐了,戴着一身的银饰叮咚清脆,蜷着小小的身子坐在窗台边上,「不脏呢,我凑齐十个人的血肉清洗干净又缝补仔细了,给你做在这『白囊』之下,你便连声谢谢都没有么?」
「多谢弧青姑娘好意,小生暂时还不想作茧自缚。」苏提灯将手中灯柄一斜,那白布落到了肮脏的地面上,他又抬手扣了个奇怪的手势,那灯笼里的幽绿色火焰再次汹涌而出,将那白布瞬间烧了个干净。
被唤作弧青的小姑娘也只是抱着双膝坐在窗台上静静的看着,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苏提灯轻轻收手将冥火收回来,漫不经心道,「没想到你也早就来祈安镇了,倒是我错怪了小怜姑娘的好意,她竟然是想来为我通风报信的。」
「你这两年来操控了小怜姑娘的父亲对她施暴……弧青,我总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心中有鬼的人才能变成鬼,你心中没有情,又怎能参的透情蛊?做的了这蛊情人?就算借再多至亲至情人的精血情念,你照样一事无成。」
「苏提灯,照你这么说,你又没有死,如何操控的了这冥蛊?」
「那是因为……小生的心死了。」
弧青那双漂亮伶俐的大眼亮了亮,她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那么愣怔的神色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这一番景致,就见苏提灯又笑了起来,他指了指桌上的画卷,「你这是要把中原和南疆一起搅翻的架势么?把那些中原人不曾得见的南疆蛊物,都拿来展示一番?真没想到,这两年来你竟然都在我的身边。想必……鬼市里也有很多你的人吧。」
苏提灯这句话是陈述,并不是反问,弧青却没在意听,注意力却全都被那句「这两年来你竟然都在我的身边」给吸引过去了,轻轻愣了片刻,她也笑了起来。
女子用一种很温柔的语调说道,「苏提灯,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甚么吗?你每一次都敢孤身犯险,就跟你十年前做的那件蠢事一样。只可惜,欣赏是一回事,敌不敌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也很欣赏你,明知道这条路无果,还硬要走下去。」
弧青笑了笑,「你又何尝不是如此?难道羅迦就没告诉过你,人命也是有价格的?可不是一命换一命那么简单的事情啊。」
不给苏提灯说话的机会,女子笑的更加开心,「苏家的人皮我还没来得及取,你看不顺眼哪个,我帮你解决了他?」
「你妄想,苏家的人你动一个都不行。」
「啧啧,你不是……对他们恨之入骨么?」
「所以他们的人命,得由我亲手来取。」顿了顿,苏提灯笑了,「小生奉劝你一句,你稍微有点人性吧,炼劳什子不好非要炼情蛊,这人是有血有肉有思维的,不是同那些虫子毒物一样没感情的东西可供你驱使操纵。别忘了,举头三尺有神明。」
「……那你呢?若我伤天害理,你也难逃作恶多端。你对你的自控力太自信了,好自为之吧,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弧青一笑,趁苏提灯烧毁桌上的画卷之前,抢先抱其跳窗走了。
只是还未走多远,那卷轴突然开始自燃起来,很快就烧到她的裙裾上了,这才想起来是苏提灯一进屋那个不经意随手展卷轴时,就已经对那所有纸笺动了手脚了。
可弧青不慌不忙,瞅着草多树多的地方恶狠狠摔了过去,可那火却像是有智慧似的,不遗余力的吞噬者卷轴,并不波及那些草木半分。
弧青眼睁睁看着那卷轴被冥火烧的连个片渣都不剩,突然高兴的张开双臂冲前方跑去,「大灰,我今天好开心呀!」
隐在树林伸出的巨人笨拙的想从地上爬起来,只是还未爬起,就被飞扑过来的小姑娘抱紧了大脑袋,弧青开心的在他灰青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尔后兴高采烈的从大灰腰间拽过那个小布包,里面有三个透明的大瓶子,每一罐里面都是漆黑的小药丸,「你说……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看到他跪着哭着求我给他不归吃了呢?这般远的冥火操纵定然反噬甚大啊,他那么差的身体,怎么可能承受得了呐,哈哈哈……真讨厌,他说我炼不了情蛊,羅迦也这么说过,可他自身于蛊术一途天赋极高又有甚么用?他不照样是废人一个?这辈子他最想学的东西也只能眼巴巴瞅着别人学会了。这世上总归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呐。」
「唔。」
「大灰大灰,带我走吧,我去杀几个正渊盟的人玩玩。快走呀。」
「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