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苏提灯回到雾台山,一推开门就瞧见了绿奴那眼巴巴望着门口的眼神,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绿奴仍旧双手捧脸呆呆的看着他,先生每次做了坏事都会这么笑,那是先生亲口说的,他去做坏事了。
可绿奴觉得,先生就是个好人。
苏提灯柔声道,「你先去吃饭吧,不用等我了」,便径自走进了伫月楼内最右间的屋子,那屋子上了一把聊胜于无的小锁,轻轻推开门,撩开厚重的黑帘,略微闭了下眼,让过这刺目的灯光后,他才慢慢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里常年燃着灯笼,已经堆了几十盏了,甚么灯色都有,且摆放的十分无规律,有的就是斜斜的堆在屋角,却不见着它漏出燃料烧着了这间屋子。
苏提灯走到左边,拿起一盏未亮的灯来,又掏出把匕首,在尾指上轻轻割了一下,滴了点血到那灯笼的中央,静默了片刻,他盘腿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五支黑烛在周身点着了,又仔细的紧了紧那鬼画符袍子的领口,尔后将左手手心的那道血线,向其上压去。
风似乎遇到无形的阻力,绕开这件屋子又欢快的吹远了。
绿奴捧着碗等了半晌也不见先生出来,於是自己也只是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收拾了碗筷。
只是刚收拾完就傻眼了,手中碗筷被人顺理成章的拿走,那人也不客气,取过挖米饭的大勺就准备开动,只不过开动前愣了愣,挠挠头道,「他……只喝稀的是吧?」
绿奴点了点头。
於是对方索性弃了碗筷,直接用木勺把锅端过来开动了。
绿奴太阳穴「突突」一跳,然后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薛黎陷正低头猛扒饭呢,他今天从祈安镇先奔去离这儿说不得近便又算不得远的公孙家老宅一趟,还是暗访,大夏天的纯粹是去房梁上喂蚊子的,接着又跑去江南分部那里,然后又赶了回来,正渴着呢,就见一套齐全的茶具端到了自个儿眼前,还附了一罐上好的君山白毫。
绿奴喏喏道,「薛大哥……这个,这套茶具先生说让你带走,茶罐上贴的那张字条是给福妹妹的。」
「唔?唔。」薛黎陷含糊的算应过去了,内心不断腹诽,他又不是甚么文人骚客有大把闲工夫能喝喝茶养养花,给他茶具干嘛?
终于干掉了这大半锅米饭,薛黎陷拿袖子擦了下嘴,直接拿过这个茶壶灌满了水就喝下去了,这才有空道,「你家先生呢?」
呃……这个……怎么说好呢。
薛黎陷看绿奴那一脸藏不住的犹豫神色,便也不再追问了,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子来,跟那日绿奴拿的一模一样。
「薛大哥,这……」
「这是我的。」
绿奴和薛黎陷同时抬头,就见说话的人是苏提灯,又穿回了素底淡紫夹鬼画符的袍子,只不过……换做提了盏白色的灯笼。
烛光也是白的。
苏提灯径自走来,捧起原先绿奴更他准备的羹碗来,轻声道,「你说吧,我都听着。」
「我说了你可别不爱听。」
「没事,反正你说的我都不爱听。不过,小生话也说在前头,若这瓶子是在正渊盟里发现的,那么,大概现在已经有正渊盟的人被下蛊了,或者准备死了。」
薛黎陷叫他前半句噎了一下,听到后半句的时候脸色并没有多坏,只是语气听得出几分难受,「柳妙妙发现了,暂时只能稳住他们的情况、但解蛊还要时间。这瓶子确实是离这里不远的江南正渊盟分部发现的。正渊盟退隐江湖很多年了,还有谁会知道它的分部在哪儿的?」
「鬼市那么大,小生不也照样被你们揪出来了么?」苏提灯喝了几口粥,就听薛黎陷好像并不太着急解蛊的事,反而更兴趣原先的小怜,「你说小怜姑娘本来只想杀她父亲,可镇里其他那么多疯掉的又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多丢了好几条人命去。」
「弧青想炼出情蛊,可她根本不可能做到。她却不信是她资质不行,反而一直认为是我配的绘心比她的更好。抢过去了药瓶自然是要对着药丸补出制法的,自然……也就需要药人人蛊试药,那些个本就会画画的一些男子更容易被引发绘心的幻毒之效。哦对了,她用幻毒无非也是为了加强她对情蛊的操纵能力。至于她杀江湖世家门派的人纯粹是为了验蛊,那便是后续了。」
眼看着薛黎陷一幅仍旧好奇宝宝的神色看着自己,苏提灯愣了下,反问,「怎么?没听懂?」
「情蛊……是个人都会有感情吧,可是为甚么一气儿死的都是男的呢?」
「因为男的更没有自控力。」苏提灯云淡风轻的说出这句话之后,薛黎陷就吓傻了。
这话从他的语气听来,就好像说他自己是个女的一样。
可再仔细一品,薛黎陷就觉得怪怪的,这人的语气就像是在讨论一种商品,好比那宰猪的屠夫在街市上拦着了一个熟客拉他进来买肉,然后这个熟客风轻云淡的讲了句,「要五花肉,带点肥头的那种,更好吃」。
这念头也只一闪而过,估计苏提灯这辈子别说去血淋淋脏兮兮的地方买肉了,就连猪跑他应该都没见过。
干咳了一声,薛掌柜笑的真诚道,「这么一说好像你真就跟那个叫弧青的人不是一伙的了。我信你没用,正渊盟的老大信你才行。毕竟你中途有几次回过山上,我又忙的没法跟来,谁知道你那时候做没做手脚。所以必然要麻烦苏善人,随我去正渊盟分部小住一段时日吧。」
「好说,容我去收拾一下,这就随你去。」
「苏善人,你不用给你妻子写封信吗?还是那日其实就是她在小楼里,是我莽撞了?」
她怎么可能在小楼里。
苏提灯心下一惊,心说要不是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是她,此刻大概就被薛黎陷撞出谎来了。
「不能吧,那天不是没人么?如果是月娘,她若是感到有人在楼下对她出掌,以她那个性子,早出来同你决一死战了。」
「非也,是你那位南疆兄弟出手太巧,我的掌风有一个好处便是不击中不会产生风觉,他的飞镖也是使者巧劲甩的,镖冲地面先至挟裹风随后,我本来又不是为了摧毁你的楼,也留了几分力气,於是掌风就被抵了,那楼里的人自然也感受不到。」
太巧这两个字成功的扰起苏提灯心内警惕的那根弦,又自忖刚才那忽略了「月娘」的做法实在太考虑不周,心慌只一瞬,表面上仍旧强压着镇定,「是吗?可是如果有人的话,鸦敷也会同我说的。」
「於是你这意思是没人咯?」
要不是当天沉瑟先替自己熄了蜡,自己感受到部分精血循环的快了起来,自己定然无法知道这件事。
绝对不可能承认有人,那阵法连眼前这人都无法堪破第三层,他的心思已然可以说是很活络了,不算太懂阵的原理又没太接触过南疆苗蛊能达到这个效果已然很好。可是说没人又太假,又不是养了甚么猫狗能让薛黎陷查出不同来。
这些念头一晃而过,苏提灯还未再开口,就听薛黎陷道,「大概那天也是我听错了呼吸吧,反正你们现在没事就好,还是尽快收拾下,随我走吧。」
他听出来的成分不多,主要是闻出来的,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故意分散苏提灯的注意力,只要他认真听进去了这话、只要他心里有鬼,那么这次抓不到现形,下一次便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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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瑟原本正坐在鬼市主人的房间里头靠窗户的位置透气,桌上是乱七八糟堆满了的药瓶,思索半天无果,本身就不是甚么好脾气的冷面公子冷声道,「都拿走,拿走。」
阿炎默默的把那些药瓶堆到怀里,十七上去搭了把手,一褐一红一大一小的身影就这样渐渐远去了。
直到盯着那抹残红退出了屋子,侧头回望了他一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甚么,忙继续调开了视线,继续出神的看着窗外。
只是看着看着,他就不淡定了起来。
只见那雕工极其精细的深沉高雅的檀木窗花框上,突然多了一截黑漆漆的长条,尔后那长条又「啪」的一声,直挺挺的掉到了窗里面,只不过并没落到地面上,反而是黏在了窗户里。
沉瑟眼疾手快的把桌上的茶杯拿远了,皱着眉头眼睁睁瞅着那东西开始挪动,但遇到需要直上直下的地方,就开始像个木棍一样直上直下的翻。
等着那东西翻到书桌上时,已经有片刻的时间过了。
沉瑟换做单手托腮,单手捧着茶杯,仔细的看这只虫子怎样来给他带话——苏提灯这货又想怎样作死了?这么远距离的操控蛊虫,他难道就不怕反噬之痛了?
正疑惑的空当儿,他就瞧见那蛊虫再次直起了上半身,然后用力往下一蹲,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都压缩到身下的那个点去了。
然后,又开始蠕动了起来。
就见那蛊虫的尾部,渐渐出现了一些黑色的东西。
像液体,又有些粘稠度似的。
再过了片刻,那蛊虫完成了它的光荣使命,桌上一排黑漆漆的小字——我已去正渊盟。
若说沉瑟前一秒还想一扇子拍死这个在桌子上乱排泄的蛊虫,那下一秒就乐了。
苏提灯那个崽子,他是巴不得能去正渊盟里面呢,弧青啊弧青,你真是又帮了他一个大忙。
只是他一去正渊盟。势必要被监禁……就算苏提灯目光长远棋局早定,可剩下的路子该怎么走,他到底是无法即时通知自己了。
沉瑟将手里折扇开开合合了几个来回后,终于「乓」的一声收入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