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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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清代美食杂俎(2)

故事不知是原于康熙哪一年的事,李渔正作客甘陕两省。大名士到了,当地官员纷纷宴请,一天,李渔将登香车上路之时,看见床上有一团像乱发一样的东西,说是婢女梳头掉下来的,就要扔掉,婢女说:“不能扔,这是各位大人送您的礼物”。李渔很是好奇,便向当地人询问,方才知道是当地的土特产发菜,食用方法是先用开水浸泡,然后拌上姜、醋,吃起来比藕丝、鹿角等菜可口多了。于是,李渔把发菜带回来请客人品味,没有不称奇的。说是山珍海味也赶不上它的美味,这东西产在河西,价钱非常便宜,到甘陕的人都争着抢购其它贵重的东西,只因发菜价钱便宜而把它忽略了。

李渔觉得正是这个原因,发菜到不了大都市,很少有人见到过。李渔不禁有感而发,“由此看来,各个地方的便宜货中,好东西不知还有多少,关键是要靠人们去发现,发菜能带到江南之地,真也算得上是千载难逢的一大幸事”。

李渔不愧是独具慧眼的一代美食大家,初识发菜,即赞为奇品。不久,发菜身价百倍,为当地进贡清宫贡品。

至若今日网上、坊间传闻早在西汉,苏武牧羊漠北“渴饮雪,饥吞旃”。说这个“旃”为发菜的古称,真乃天大的笑话。“旃”同“毡”。苏武在匈奴的日子也并非那么惨,渴了吃雪,饿了吃毛毡,能在荒寒之地生活十九年吗?苏武不仅有羊肉吃,且其中馈弗虚,还娶了匈奴女人为妻呢。

《闲情偶寄》“饮馔部”“蔬食”章,专门提及豆芽菜,李渔认为菜中最干净的是竹笋、蘑菇、豆芽,乃因这三种菜都无须浇瀵肥,这话不适应今天,黑心小贩为快速催发豆芽,用的是化学肥料,李渔的八字诀云:“摘之务鲜,洗之务净”。一定不管用,豆芽从豆根上就被污染毒化了,“欲保其不食污秽,难矣哉”!

老辈儿的人,无论贫富,好吃炒豆芽的,大有人在,豆芽是绿豆水发,而成一菜,绝对是绿色食品,实乃再普通不过的食材,吃着放心,可把炒豆芽做地道了,并不容易,碰上会吃口刁的主儿,灶上高手未必伺候得了,不才奉敬一个清末民国年间天津卫的一位爷专吃炒豆芽的故事,纯用宾白,且以天津方言叙之如下,您了看看哏儿不哏儿:

老太爷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满桌子的海味山珍,时令蔬菜外加老爷子正餐必不可少的家乡水“醉流霞”,这不,刚刚又摔了一个盘子,嘴里一直骂骂咧咧,“这******豆芽菜是******谁做的,手艺别是跟师娘学的吧,走人走人快他妈走人”。不到半个月,会做清炒豆芽菜的大师傅给辞了好几个,这老爷子其实不难侍候,就好吃一偏口,顿顿不离豆芽菜。打发走人的几位大师傅总是拿不准火候,可色香味形,外人看又挑不出嘛毛病,老爷子吃一口就扔了筷子,有的没吃就喊老妈子撒了,每回挑的毛病还都不一样。这不这回花月银八十大洋,请来的大师傅连上三盘,不是火候大了,豆芽不支楞了,就是炒火小了,有股子豆腥味。

有位师傅特想挣这份钱,说是会做更拿手的,“祖上有干过清宫御膳房的,慈禧老佛爷最爱吃,黄豆芽镶虾肉馅”。老爷子一听就急了,“妈的,你这不是拿我当‘老坦儿’嘛,老佛爷能吃这个嘛?纯粹是混塌目来的,快妈给老佛爷做去吧”。

老爷子的儿子是靳云鹏手下的师长,有钱有势,据说天津卫的娃扛枪打仗,混得有头有脸又不缺银子的,天津卫就这两人,那位更吹牛,是民国大总统曹琨,虽说这王师长的职务比曹琨低的不是一星半点,可但凡有人说天津卫出了个民国大总统,王师长就不爽,“****,一走街串巷卖布的,屁憋的,想当总统,银子花得海了去了,人吃亏钱倒霉,总统也没当几天”。王老爷子不这么看,“住嘴,打住,人家好歹是皇帝级别的,你刚哪到哪”。

王师长孝子,不顶嘴,恨不得自已动手抖抖勺,不就炒个豆芽菜吗,我就不信比满汉全席还难?!“我试试”。“你歇会儿吧,有这工夫给我贴招贤榜去,多加钱,一个月一百块大头,不干别的,专给我炒豆芽,火候弄对了,另给赏钱”。

天津卫的大师傅都知道了这事,可没人敢来,“咱有金刚钻儿,也不揽这瓷器活”。都说这老爷子太者列人,“纯属没病找病玩”。

转天这事就让天津卫北边农村的一家小馆的掌勺师傅刘秃子知道了,这人“素烩”做得好,好在翘头豆芽菜入锅的时间恰到好处,不老不嫩吃着清口,榜他揭了,进门就跟府上的管家说:“我得看看灶口在哪屋,老爷子吃饭在哪屋”?“你看这干吗”?“不看火候掌握不好”。两屋都看了,刘秃子说“不行,灶台得另找间屋子重砌”。管家一听眼珠瞪起来了,“你早点吃多了?撑得难受”。“我吃嘛不吃嘛的不要紧,咱这不是商量怎么着让老爷子吃顺口吗”?“你到底嘛意思?说明白”。

刘秃子跟管家的对话,老爷子隔着窗户,从头到尾都听见了,喊了两嗓子“你还慎着干嘛,快给他点煤球炉子去,他说搁哪就搁哪。”

老爷子就是老爷子,听出门道了,煤球炉子、案子、菜墩,原材料,但凡炒豆芽菜一应东西,依了刘秃子全支在了老爷子正厅右手的偏房。

晚上六点开饭,老爷子猴急,头道菜说嘛得先上豆芽菜.刘秃子不慌不忙,连上菜的人选,也指定了一直帮他掐豆芽菜的一个手头麻利的小老妈,豆芽菜菜不贵工忒贵,讲究的要掐去两头,豆芽菜也叫掐菜,名儿是这么来的。配料选一小把韭菜去白根,挨着切三刀寸段绿韭,佐料要说有就一样:细盐。韭菜备好,离六点差两三分时,豆芽菜沁水,马上捞出控水,热锅后,下油大火催,下豆芽,翻两下勺,下韭菜下盐,起勺装盘,整个灶上功夫十秒钟不到完成。

小老妈立马端了进屋上桌,老爷子早等着呢,一箸子下去,先放在怀碟,再夹起,只嚼了两口没等全咽下,喊了个“赏”。等这一口咽下后,一拍桌子又喊了声“十块。”大伙都知道,老爷子这是美了,老爷子刚才叫好的路数跟他去戏楼捧京戏名角时一个样,听美了,哏节处先喊一“好”!拉老长的音儿,喝口茶,再喊“听。”意思是唱得“好听”。

管家带着刘秃子进屋领赏,“就照今个这盘这么炒,中午一盘晚上一盘”。刘秃子谢过赏,拱拱手说“老太爷,给您老一天做三盘都行,咱就晚上来一盘,行嘛?”。“你这嘛意思,还想干吗”?老爷子要急眼,刘秃子不紧不慢好像是跟老太爷聊戏,说“您了是名票,台上水袖抖得漂亮,您了爱看叫声‘好’,于是乎,她一会儿来一个一会儿来一个,您不也倒胃口嘛”。“说得对,怎么着刘师傅,您了也懂戏”……

刘秃子人不坏,好讲直理,告诉看着顺眼的那位上菜的小老妈,“我前边走人的那几位不是不会炒,坏在灶口离老太爷饭桌太远,再加上上菜的哪怕当误一小会儿,这豆芽能不塌了秧吗”?小老妈说“还不是我上得快”。

刘秃子左右瞅瞅没人,上下拧了两把,“对对,您了干嘛都快,上炕最快”。“你个挨千刀的,让人听见”。其实,这事在王府早就不是嘛秘密了。

刘秃子对小老妈正经不错,每月底不忘送上几块袁大头,比王府的月钱给得还多,小老妈还挺鸟捏,不忘逗哏儿,哄秃子高兴,“别给这么多,有你这一个大头就行了”。秃子爱听,回了一句“小头也饶给你”……刘秃子更是乐不思蜀,离家不算远,顶多一个月回去一趟,交银子,顺便也得交点儿“公粮”。

炒豆芽炒好炒不好,关键在于火候的掌握。中国菜讲究“刀候火候芡候”,“火候”最重要。袁枚《随园食单》内有“须知单”,专设一“火候须知”章,对于厨师可善用火候者,评价之高,近乎以圣贤视之,“道人以丹成九转为仙,儒家以无过、不及为中。司厨者,能知火候而谨伺之,则几于道矣”。

最难掌握火候的是清蒸鱼,鱼之品种大小轻重,用火都不同,即使会做了,一旦换了灶火灶具,厨师仍须重新掌握火候。

粤菜师傅清蒸鱼最讲究,蒸好摆上台,尚未全熟,鱼肉不可呈死白色,要略微有透明感,先从鱼腩吃起,两三分钟后,箸至鱼骨处时,最厚的鱼肉才刚好变熟,这一手绝活,听似容易,不蒸他百八十条的,绝对做不好。

袁枚最不喜烹鱼过火,“鱼临食时,色白如玉,凝而不散者,活肉也;色白如粉,不相胶粘者,死肉也。明明鲜鱼,而使之不鲜,可恨已极”。

鱼蒸好了,及时上桌更不容忽视,有些菜吃着要有一点烫嘴刚好,每年春节只要在酒楼吃饭,我总不忘先跟领班套近乎,才好意思说“菜做嘛样就嘛样,四喜丸子、红烧鱼、扒肉条这几道热菜,您了,一定不能凉了上”。

《随园食单》说得最到位,热菜由热变凉,就是由好变坏。擅做蜀中名菜“麻婆豆腐”的川菜大厨,最谙此道,盛菜的盘子事先要加热。

我家小区有一高级酒楼,多年在那里自斟或宴客,一不小心,十五年了,至今没吃腻,这期间,只出了一次小差错,可在我看来问题很严重。热菜叫起,是我每宴必遵的规距,可那次不知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愣是凉菜没上齐,热菜就上了,别人吃得怎么样我不敢说,反正我没吃好是真的,到小馆子吃(今谓“狗食馆”),我从不提这个要求,怕人说咱不懂事,穷讲究,因为提了也白提,人家压根不理你这套,想上嘛就上嘛。出门在外吃饭喝酒,谁也不想找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