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世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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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今问(5)

蔡廷干果真如此吗?非也。其灰心丧气,无脸见人的窘迫有,但追逐名利和荣华富贵的心思并没有消失,习黄老之学只不过是遮其窘迫的饰物罢了。甲午战后没有几年,蔡廷干就加入了袁世凯的北洋幕府,被保以参将补用,不但没有降级,反而升了官。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海军部调蔡廷干充海军军制司司长;1912年,因佐袁世凯起事有功,被任命为军事参议,旋授海军中将。1918年,冯国璋派其出任修改税则委员会主任;1年,张作霖委任其为外交部总长;10月,晋升海军上将。一个致北洋海军全军覆没的逃兵,不仅逃过了战争的风险,逃过了清朝政府的惩罚,还逃过了当时社会舆论的谴责,并且能够继续其仕途,"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直将官做到外交部长和海军上将。这事情只有在中国才可能发生,也是只有在那种特定的体制下才会出现的奇观。

史家治史,当以事实为依据,实事求是,有一说一,为历史负责,为天下苍生负责,为子孙后代负责。不能仅为将相王侯粉饰,为祖宗先人涂金,似此下去,史与不史何异?史将不如不史!过去我们说历史是由人民来写的,但是人民的概念太宽泛了,蔡廷干之子并非什么大人物,作为人民中的一员,他写自己先人的历史,不能说有什么不对。但是这样的历史能反映历史的真实吗?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过去了,这段早年写就的历史已经变成了史料,正在越来越多地被后人引用。将无耻说成荣誉,将逃兵写成英雄,这就是我们正面对着的历史。你相信它吗?面对这早已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历史,作为一个史家,你能看得下去吗?我想历史还是应该由社会良知来写,谁代表了社会的良知,历史就应该由谁来写。任人涂鸦的历史,除了扰乱视听,徒惹后人的耻笑和嘲讽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价值呢?

敬惜字纸

日前,见到一份早年一些富人家为行善事,专门印制散发的《惜字歌》。在今天应该称为社会公益宣传品,还可以叫作"传单"。在这件宣传品的上面印有底款:"思补氏敬送,敬惜字纸。"为安徽"屯溪聚文堂石印"。其全文如下:吕祖师惜字歌:字泄天地精,字列圣贤名;字散只一字,字合即名经;字半皆有韵,字全灵慧生;先圣造诸字,诸字由圣明;字入污泥处,罪孽损年庚;能生惜字念,惜字胜修行;肯惜一字纸,福寿自天申;肯劝肯惜报,自古有明征;惜字若无报,试观劝世文;劝文代代有,字报人人闻;为劝惜字纸,一字如藏经。

"惜字"是把文字看做一种文化,是文化的结晶或载体,而给予极大的珍惜和敬畏。"字散只一字,字合即名经",文字的重要性跃然纸上。在那个科举取士的时代,对"名经"的重视与崇拜超过一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人世间的所有荣华富贵和名、权、利等都十分自然地与"书"这个东西联系在一起。你可以不识字,但你不能轻视文字乃至文化对于这个社会的重大作用。

这份传单上说:"字入污泥处,罪孽损年庚。"谁让你把那么珍贵的东西丢入污泥处呢,这巨大的罪孽必将损害你的年寿。对于不惜字纸的人来说,这已无疑是在骂人了。"能生惜字念,惜字胜修行。"这是以修行来比喻对文字和文化的珍惜与敬畏。文字是文化的载体,对文字的珍惜同时也就是对文化的敬畏。在古人的眼中,文字或文化是十分神圣的东西,是万万亵渎不得的。这不仅仅由于它是"先圣造诸字,诸字由圣明",更为重要的是它与千家万户的利益与富贵紧密相连。"肯惜一字纸,福寿自天申。"在文字与文化的背后,更有一种巨大的经济利益。

何谓"文化"?文化是人们在改造自然环境中所获得的品格、行为和方法,以及由此所积累起来的意识、风俗、礼仪等精神复合体。文化的最后成果是人格。这是心理学大师荣格的名言。推而广之,个体文化的最后成果是个体人格,集体文化的最后成果是集体人格,民族文化的最后成果是民族人格。无知会使一个人的人格平庸苍白,学习则不断地使人格丰满完整。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当今世界各国之间的竞争,归根到底是人才的竞争,而人格在人才的素质结构中又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诚如康德所言:"人是目的。"中华民族悠久的传统文化是民族精神的体现,亦是民族整体人格的体现。长期以来,我们对民族传统文化采取的非历史主义的批判,只能带来民族整体人格的缺损,对整个民族的发展来说,不是福祉而是灾难。

今天,文化已经泛滥得不成样子了。酒杯里有文化,筷子头上有文化,厕所不干净,也有厕所文化,所有的弊病都可以归咎于文化,文化也成了决定一切的因素。除了文化再也没有多少深刻一些的话题可以谈论了。文化作为一种语言策略,始作俑者可能心里还明白,谁知跟进者日众,众人齐声呐喊,就变成假戏真唱了。文化的批判越深刻,也就越违背常识。追究一事物的原因,如果不适可而止,就会开启此事物原因的稀释过程,原因挖得越深,距离该事物就越远。就像追究酗酒肇事的司机,一直可以追究到酒店老板或酿酒厂商。悉尼·胡克说过:"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

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会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因为有文化就会有传统,文化的积累就是传统。传统支配人们的习惯,可以使人不假思索,正如每个人都会有些无意识的行动一样,整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行动就是传统。它构成一个民族文化的核心力量,会始终贯彻在民族的观念和行为之中,而成为一种习惯。由此说来,文化传统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继承不继承的问题。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继承或发扬什么东西,而是要解决文化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这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什么是中国特色的问题。

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不在于要不要传统,而在于怎样理解传统。从理论上说,人是文化的产物,而文化的积淀就是传统,由此,人也是传统的产物。人活在世上,同时也生活在祖祖辈辈为我们创造的文化传统中,所以,人不可能离开传统。从根本意义上说,传统是打不倒的,也是无法铲除的。要想铲除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唯一的办法是铲除这个民族。

文化的建设必须立足于学术思想的深厚基础之上,这是需要坚韧的精神和长期而艰苦的努力才能获得的。近代中国人有一种观念,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政治变迁上。其实,政治是一种浮面的东西,它离不开学术思想的支持。两千年的历史说明,在学术思想未发生建设性的根本转变之前,政治是很难突然出现奇迹的。任何一个物质文明的创造,都有其精神力量作为后盾,作为原动力。一个国家要维持其物质文化的高度发展,就不能不维护其精神文化的原动力,不能不维持其对价值的意识,以及其统合过去和未来的一贯的思想能力。也就是说,要推广物质文明的创造,就必须在精神文明的领域内做出更大的创造,不仅使其文化传统发挥潜力,而且还应开辟新的文化理想和境界。

一个人倘若不相信人世间有任何神圣的价值,百无禁忌,为所欲为,这样的人就与禽兽无异了。相信神圣的人有所敬畏,在他的心目中,总有一些东西属于做人的根本,是亵渎不得的。他并不是害怕受到惩罚,而是不肯丧失基本的人格。不论他对人生怎样充满着欲求,他始终明白,一旦人格扫地,他在自己面前也会失去做人的自信和尊严,那么一切欲求的满足都不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彻底失败。相反,对于那些毫无敬畏之心的人来说,是不存在人格上的自我反省的。这种人因为不知耻便显出一种俾怯的无赖相和残忍相。只要能够不受惩罚,他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干任何恶事,盗匪之中,多这种愚昧兼无所敬畏之徒。赤裸裸的凶蛮和冷漠只是不知耻的粗糙形式,不知耻还有稍微精致一些的形式。有的人有很高的文化,仍然可能毫无敬畏之心。我对此深信不疑:不相信神圣的人,必被世上一切神圣的事物所抛弃。

史鉴学问和政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对人的要求也相差悬殊。政治要求人"随机应变",学问要求人"特立独行",如果不能在这两者之间找到恰当的结合点,而固执一端者,大多难免悲剧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