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气已炎热起来。
贺兰山上,一片青翠。山下,蓝山庄园显得格外幽静。
下午三四点时,便可见有游人背着背包,挎着相机,陆续来到蓝山庄园的民族风情园。他们中有一部分显得风尘仆仆,很明显是刚刚下火车或飞机的。
不久,贺兰山诗歌朗诵会正式开始。几位领导简短讲话后,节目开始了。
此时,柳依依已换了一身装束,但见她一身雪白的唐装衣裙,紧身的小上衣的领口和宽宽的喇叭袖口都绣一圈淡青色的梅花,而涌雪般的百褶裙的一侧,也绣着一枝淡青色的梅花。
她静静地坐在会场的一侧,这个位置既不显眼又不偏僻。当她落座后,只见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给她面前的小茶几上摆上了两个水果盘,一个盘中放有香蕉、橘子、苹果、梨,另一盘中盛着黑瓜子和白瓜子,还有一杯菊花茶,正冉冉冒着香气。柳依依端起了茶杯,又向身边的几个小桌看过去,想找找有没有自己面熟的人。可结果令她十分失望。
这一方面是因为柳依依多年工作在剧团,这些年一直随着大篷车下乡,常年为基层演出,在城里呆得日子反而很少。另一方面,她又是个极内向的人,闲暇时总喜欢守在屋子里看书消磨时光。这时,她听到邻座有两个人在交谈,一个人说:“麦尔哈克先生原本也要来的,可又因一件重要的事情临时到王陵去了,不知能不能赶过来。”
另一人又说:“这么说来,真是太遗憾了。”
正在柳依依一个人落寞地坐着时,一只粉嫩可爱的大水蜜桃伸到了她的嘴边。
“吃吃这个,特甜!”本来一个“甜”字就已足够了,又被加了一个“特”字,这就更显得诱惑了。
柳依依接过那只粉嫩的大水蜜桃,又满脸谢意地向递桃人望过去。
这一望,她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那张脸了。
这是一张虽不十分年轻,但仍十分美丽的脸。她的鼻梁很挺,皮肤很白,眼窝很深,两排长长的眼睫似两排花蕊一样,守护着两颗黑黑的宝石一样的眼睛。
这个美丽的女子正看着柳依依,笑得很甜,那甜甜的笑容让柳依依感到很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她着一身美丽的回族女子服装,藕荷色的长裙,藕荷色的长盖头,如梦幻一般的长纱下,隐隐约约可看到一头乌发辫成的大辫子盘在头上,上面扣着一顶精致的小圆帽,长裙和长盖头上都绣着无数精美的、淡淡的小碎花。
柳依依眼神儿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心里却在勾画着一个舞剧里的场景。
美丽的爱伊莎,婷婷袅袅地由舞台的一角出现,她的手里,弹着一只精巧的口弦……
“你叫柳依依吧?我叫纳清荷,我看过你的演出。”
直到那张美丽的脸上的一双红唇开始动了起来,柳依依这才回过神来。
“哦!我叫柳依依,真不好意思。”她为自己刚才的失礼而道歉。因为若是一个男人这样死死地盯着一个女人的脸看,一定会被臭骂的。
“妈妈,我要吃桃!”这时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跑了过来。
美丽的女子忙递给了小女孩一个大桃子,“丹丹,快叫依依阿姨。”
小女孩很听话地叫了一声:“依依阿姨好!”
“嗳!你好!”柳依依再看这女孩儿,就觉得更奇了,这女孩儿简直就是纳清荷的一个翻板。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樱桃小口。女孩儿的耳垂上戴着一对银色的小耳铃,两只小手腕上戴着一对银手链子。再看穿着,上身是一件紧身的小红无袖衫,下身着一条白色小百褶裙。小红衫和小裙子上都对映地各绣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粉红色牡丹。
这时,只见一脸笑意的范小宇走了过来,“哟!柳老师,纳董事长,你们都在这儿。”他又对纳清荷说:“纳董事长,我正找您呢!等会儿要请您上台去给获奖者发奖呢!”
纳清荷忙笑着说,“我就不上去了吧!让那些领导上去不就行了吗!”
范小宇说:“那怎么行?这次多亏了您慷慨解囊,不然的话,我们的诗歌朗诵会只有喝着西北风朗诵了。”
纳清荷浅浅地一笑,说道:“我不过是尽了一点微薄之力,没你说得那么邪乎。”
这时台上出现了一位穿杏黄色连衣裙的女子,丹丹马上叫道:“图娅姐姐!”
图娅先是向台下的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她朗诵的是自己创作的一首长诗——《放歌大银川》
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一只美丽的凤凰,徐徐降落在这里
于是这里的山山水水改变了模样
于是这里的湖泊田野披上了新衣
从此一座美丽的城市
一座年轻的城市
一座以凤凰为标志的城市
便诞生在这里
从此美丽的塞上江南
从此绿色的风景线里
竟是如此古典,竟是如此诗意
回顾前身,展望历史
两点雨山前,七八颗星天外
听取蛙声一片
说丰年在稻花香里
日月穿梭,斗转星移
无数变化,小城都尽在
汗水浸淫的沧桑里
而不老的
是城市,是岁月
…………
图娅是一位蒙古族姑娘,她的母亲生长在内蒙古自治区美丽的大草原上,当年阿拉善左旗划归宁夏回族自治区时,图娅的母亲成为宁夏人民广播电台播音部的一名蒙语播音员,她的父亲则生长在美丽的西子湖畔,后来成为从杭州来到宁夏支边的一位知识青年,他们相爱在银川这个美丽的凤凰城市里,并在这里生下了他们美丽活泼的女儿图娅。后来,宁夏人民广播电台的蒙语部随着阿左旗的重新划归内蒙古自治区而被撤销,一些蒙语播音员也回到了内蒙,可是图娅的母亲却留了下来。因此,在图娅的身上,既有着游牧民族的豪爽个性,又有着农耕民族细腻丰富的情感。
图娅精彩的朗诵博得了一阵阵掌声。
随后不久,台上却忽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乱。只见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男人端着一只洗脚盆大大咧咧地上了台,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光光头,穿着紧身衣的女人,若不是那女人胸前有着极为夸张的双乳,真让人一时难辨雌雄。台下所有观众都睁着一双诧异的眼睛,不知这两个怪物跑到台上要做什么。
长发男人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舞台中间,突然坐了下来,他开始解鞋带,脱鞋,然后是脱袜子,最后竟把双脚伸进了盆里,旁若无人地濯洗了起来。
再看那个光头女人,从怀里竟然掏出了一本旧得发黄的书,嚓地一下子划着了根火柴,然后把手里的那本书撕一页烧一页。火光一跳一跳地照耀在这两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表情机械得就像是同一工厂生产出的同一型号的机器人一样。而台下的观众们大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时,诗歌朗诵会的主持人才慢吞吞地走上台,又故意慢吞吞地介绍道:“请大家欣赏行为艺术”。
就在这当儿,只见一个人忽地跳上了舞台,对着那一对男女大叫起来,什么狗屁艺术?竟然敢烧《诗经》,这不是在侮辱老祖宗吗?快滚下去!
柳依依一看,这跳上台去的人不是范小宇吗?
可那一对男女根本不理范小宇的茬,依然若无其事地一个继续洗着脚,一个继续烧着书。
听了范小宇的大叫,台下的观众这才稍稍有些醒悟,原来那个秃头女人竟烧的是一本《诗经》。台下也开始骚动起来。
而此时,台上的范小宇已经动手去抢那秃头女人手中的《诗经》。
这时,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洗脚的男人“刷”地一下站起了来,他两眼定定地看着范小宇,“哗”地一下子,把一盆洗脚水向着范小宇从头到脚地泼了下去。
立马,范小宇就像一只落汤鸡,从头发上不停地往下滴着水滴,样子十分狼狈。
这下,可激怒了一帮范小宇的同学,当下,有十几个冲到了台上要打那个长头发的男人。
局势,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这时,只听有人大喊了一声“范小宇”,使原本怒发冲冠的范小宇一下子泄了气。
原来是图娅见情景危急,又忙跑上了台。立马,范小宇像一匹被套上了缰绳的野马,乖乖地驯服了。
只见图娅把范小宇拉到一旁,小声地说了些什么,俩人便快步走下台去了。
趁此机会,那两个方才表演行为艺术的男女急忙溜之大吉。而跳上台的那十几个大学生也安静了下来,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柳依依和纳清荷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局面真是让人担心死了。
这时她们又听到身旁人们议论纷纷,有人在说刚才那两个行为艺术家并不是这次诗歌朗诵会邀请来的,是他们自己听到了消息,自己从外地赶过来的。有的人又说:“这叫什么行为艺术?神经病!”还有一个老夫子模样的中年男子狠狠地呸了一口:“恶心!真恶心!弄来了两个人妖,男不男,女不女,搞得什么行为艺术?简直就是恶搞嘛!”
纳清荷说:“这难道就是行为艺术?我没看出有什么艺术性啊!”
柳依依说:“这不叫艺术,这叫作秀。”
丹丹在一旁插嘴道:“妈妈,什么是人妖啊?他们为什么要烧书呢?”
纳清荷用手轻轻拍了小丹丹一下,“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虽说刚才会场有些纷乱。可是市著名诗人恺撒的出现又给此次诗歌朗诵会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高潮。恺撒是一位房地产商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天马行空。上大学时,他老子想让他子承父业,要他报考市场管理专业,可他矢志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歌的罗马帝国,硬是报了中文专业,老子拗不过他,也只好由他去了。如今这个恺撒大学毕业已有两年,凭他老子的关系,他的工作并不难解决,可他就是不愿找工作,整天耗在家里不是写诗就是上网,有时从被窝里一爬出来就坐在电脑前上网,连吃饭都要老妈把碗端到嘴边。他的老爹骂他,没有时间吃饭,倒有时间上网。母亲却一味地宠着他,由着他的性子来,反正他家的钱多得花也花不完。不过,这小子倒也有几分才气,据说已出版了2部诗集,平均一年要出一部诗集,如今已是银川市赫赫有名的先锋派诗人。
只见这位恺撒长得十分俊美,他不光是眉清目秀,更难得的是脸色出奇得嫩白,仿佛从他一出生就在用牛奶洗脸。他留着一头披肩长发,穿着最高档的名牌服装,懒散地站在台上,两手长长地垂下,一副无所顾忌的艺术家派头。
只听报幕员报了恺撒将要朗诵的诗名:银川——羊肉串。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恺撒却十分优雅地微笑着,向台下的观众深深地、迷人地鞠了一躬。突然,他潇洒地把长发向后一甩,挺起胸膛,然后拉长了声调,朗诵道:
银川、羊肉、羊肉串,真好
我们聚会、唱歌、跳舞
我们喝酒、吟诗,吟诗、喝酒
我们吃羊肉、烤羊肉串,真好
…………
恺撒的腔调拉得极长极长,就像蒙古族民歌里的长调一样,悠悠地在空气中划了一道长弧,可是,效果却非同寻常。
哗——台下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有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女人就像母狼发情一样,嗷嗷叫着,狂奔到台上去给他献花,拥抱他,吻他。
此时,柳依依却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原本刚刚对这位美貌青年产生的一丝好感已荡然无存。从小她就熟读唐诗宋词,文学修养十分深厚。听到这样口水一样的歪诗真是打心里好笑。她想,如此诗歌,就像流口水一样简单随便,简直是在糟蹋自己的才华,这样的诗也好意思出诗集,不出也罢,出了不过是给这个城市的垃圾箱里徒然地增加了一些垃圾而已。
这时,柳依依听到身旁有人说,这个恺撒是个特别奇怪的人,他黑夜不睡觉,而是在白天睡觉。所以他的脸才会那么白。
接着,又有几位诗人登台朗诵了自己的作品。
大概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诗歌朗诵会圆满结束。当场还评选出了一二三等奖。当纳清荷站起身来走上台去和市里的领导一块儿给获奖者颁奖时,柳依依发现,她的个头真高,足足有一米七。柳依依忽然明白了,先前为何会觉得纳清荷有些眼熟,因为她的身材和面孔的轮廓都与她在构思中的爱伊莎十分相似。
接下来,是一顿精美的自助餐。餐桌上的食品非常丰盛。人们的食欲大开,一个个如水中的鱼儿般穿梭在各餐桌之间。而柳依依和纳清荷却按兵不动。仅仅几个小时,她们便如同相识了十几年。
晚餐后,篝火舞会如期举行。
正在柳依依四下张望时,古博文轻轻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很守信用。”柳依依低声说道。
“这应是一个男人的特点。”古博文也低声回答。然后,他把柳依依轻轻揽在怀里,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领着一个弱小的女儿,随着音乐款款地向前走去。
音乐,像一股清亮亮的泉水,缓缓流动着。
明月,似一盏皎洁的水晶灯笼,高高悬挂在缀满星星的空中。
巍峨雄壮的贺兰山连绵起伏,淫浸在一片如黛的夜色里。
古博文随着音乐,轻轻地、像是呵护着一株刚刚出土的幼苗,用手臂轻轻地搂着柳依依的腰肢,然后就那么轻轻地用手托着她翩翩起舞。
顿时,柳依依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轻轻地、轻轻地……她感到夜色像一片温柔的海水,在轻轻地荡漾,悠悠然然、无边无际。而她,仿佛一艘可爱的生命的小舟行进在一片蓝色晶莹的大海里,沐浴着璀璨的星光、如银的月光,无所阻挡地向前驶去。
前方,是一片如梦般的幽蓝。
当舞步旋转时,古博文细心地用长长的手臂轻轻地呵护着柳依依的腰肢,使柳依依感到自己像是一片柔柔的云,在蓝天上飘了起来。心中的感觉是那么湿润、那么柔软、那么轻灵、那么飘逸。
没有被侵占的感觉,没有被挟持的感觉,没有被命令的感觉,完全是一种可亲可敬的关爱。
他们就那么在篝火边转啊转啊!
柳依依一边舞着,一边在心里暗想,想不到,这个外表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学者竟然这样会体贴女人,又是这样柔情似水。
在远离城市的旷野里,自然比不得豪华舞厅的地面平滑,当柳依依刚刚感到脚下似乎出现了一点点颠簸时,古博文早已以他的方式十分温柔地把柳依依轻轻托住,不让她的身体有一点点不适,直到他们的脚下离开了那块不平之地。
像这样的放松、这样的有安全感,这样的有所依附,和一个这样知名的异性共舞,给了柳依依一种全新的感觉。在剧团,她是编舞,也是独舞演员,但那是她的工作,是她的追求,是她用自己毕生精力所热爱的一项事业。只有在今天,她才发现,原来舞蹈也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完全是一种全身心的放松,是一种享受,甚至是一种悠然的散步。
她的感觉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朦胧……
恍惚中,她仿佛感到又回到了少女的梦花园,她穿着白色的衣裙,迈着轻轻的步子,正越过一片青青的芳草地,她又仿佛是一只美丽的蝴蝶,飘飞在春天的气息里,穿梭在醉人的花香里……
可是,突然,古博文的脚步停住了,他从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默默地扫了一眼。柳依依诧异地发现,方才那个柔情似水的男人在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毫无表情的石雕像。
几秒钟后,古博文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的目光看向柳依依,就像是从远古时代的岩画上看过来一样,表情是那样生硬而机械。“对不起,我有点急事,需要马上去处理。——我——得——先——走——了。”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着,之后,便如一支离弦的弓箭,匆匆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柳依依满腹惆怅、久久地看着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月光。
轻洒,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