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终于晴朗了起来,道路上翻出的泥浆让人寸步难移,有些地方一脚踩进去,能没过小腿。太阳仿佛披上了一层黄黄的泥衣,散发出黄沉沉的光芒,刺骨的寒风吹过,把阳光带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热气都荡涤得干干净净。
“聿——”,白石镇的“听雨楼”前,跑来了十余匹战马。战马的身上,飞溅的泥浆到处都是,显然是赶了很远的路。十几个汉子和一个女子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鲁小姐,依你所说,‘三江帮’和‘逍遥帮’的争斗,还有一个幕后黑手?”殷皓皱起眉头问道。
鲁嫣推开窗户,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随着冷风隐约传了进来。重重叠叠的屋顶外,是形如一条白带的松花江。再过上一段日子,这条蜿蜒了三千多里的松花江便会重新繁忙起来。闲了一个冬天的渔民,趁这个难得的晴朗日子,忙着将渔船洗刷几遍、修补一番,道上的争斗对他们而言,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鲁嫣望着河滩上忙碌的情景,一时不由痴了。
“不错。”鲁嫣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道上的帮派,要想混得风生水起,不可能离开军政界实权人物的支持。这一点,想必殷帮主比我有更深的体会。‘三江帮’的背景,殷帮主和我都明白。按理说,不管是以林汉卿为首的少壮派,还是以徐述五为首的老字辈,都不会容许他扩张势力。至于日本人,还不会冒着与奉军翻脸的风险,去和‘三江帮’合作。”
“不知殷帮主记得不记得,贵帮在全力对付黑龙江的高家势力的时候,‘三江帮’就与‘大安帮’瓜分了‘青龙堂’的地盘。 ‘大安帮’的背后,有徐叙五的支持,不足为奇。‘三江帮’这样一个人人喊打的道上帮派,竟也能扩张势力,殷帮主难道就没有丝毫怀疑么?”
鲁嫣的话如一盆冰凉的雪水,将殷皓从头淋到了脚。他的确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把“逍遥帮”和“三江帮”的争斗,想得过于简单。正待站起身,一个汉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殷爷,这是余老板刚从龙江发来的电报。”
“啪”的一声,殷皓的右手便重重地拍在身侧的方桌。尘土飞扬中,这件极为结实的方桌断成了无数块,倒在地上。
“没事,你们先出去。”殷皓脸色铁青地朝闻声冲进来的七八个汉子挥了挥手。
高虎接过电报,只看得片刻,脸色便凝重了起来。余老板发来的电报里,说是龙江城传出了谣言:殷帮主在白石镇遭了‘三江帮’的暗算,生死未卜!聚集在龙江城的帮中兄弟,现在人心浮动。鲁嫣刚才所说的事情,高虎也心存疑虑,再联系到这个电报,现在的情况大是不妙!
“殷兄弟,咱们是不是立刻就回去?白石镇固然重要,可龙江城是咱‘逍遥帮’的根,万一龙江城有失……”
“你以为到了现在,我还舍不得白石镇么?要是现在就赶回去,咱们正好中了人家的圈套,只怕会把命丢在了半路上!”
殷皓暗暗握紧了拳头,低声吼道:“想不到‘逍遥帮’和‘三江帮’都成了别人手里的棋子。林汉卿,老子还真是小看了你!”
美国人,日本人,奉军中的少壮派和老字辈,包括已经名不符实吉林督军金炳义,表面上看来,能插手“三江帮”和“逍遥帮”争斗的势力很多,但够资格成为这个幕后黑手的,只有奉军中的少壮派和老字辈,以及日本人三方。
日本人在关外的势力,目前还主要集中在奉天,黑龙江和吉林两地,其影响还很小。至于奉军中的老字辈,在龙江城散布谣言,只怕他们还没有这个能耐。
整件事的幕后黑手,只可能是林汉卿!这人从接到“逍遥帮”送去的书信之时,便布下了今天的棋局。表面上对“逍遥帮”的事只作不知,让殷皓等人渐渐放松了警惕。暗中却支持“三江帮”扩张势力,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三江帮”能和“逍遥帮”火拼,好借机灭了“逍遥帮”。若非如此,“三江帮”也不会无所忌惮地灭了“黑石帮”,连依兰县公署专员也敢随便杀掉。而徐叙五等奉军中的老字辈,认为“逍遥帮”是依附于少壮派的一个帮派,自然不会干预少壮派的内哄。好深沉的心计,好狠毒的计谋!
殷皓沉吟了片刻,把李三叫了进来。
“李兄弟,你从‘燕子门’里挑两个身手最好的弟兄,扮做客商,马上渡江去巴彦镇一趟!”殷皓掏出身上的怀表,丢给了李三。
“现在是下午两点,下午五点之前,回到这里。把在巴彦镇看到的一切如实禀报。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就不要去了。”
“虎哥,除了必要的守备,你去把咱们在白石镇所有弟兄都集合起来。另外,镇上的那些赌馆、妓院、烟馆和窑子,你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事必须在‘燕子门’的人从巴彦回来之前,就全部搞定!”殷皓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杀机。高虎点了点头,匆匆地走了出去。
鲁嫣坐了下来,端起了身前的茶碗:“看来,殷帮主已经准备出手了。”
殷皓沉默了下来,林汉卿的打算,他已经一清二楚。对方在龙江城散布谣言,就是吃定了自己现在回不去龙江。所有回黑龙江的道路,肯定已经全被封锁了。再也不可能有兄弟来支援,白石镇这些“逍遥帮”的兄弟,已经成了一支孤军!
林汉卿之所以还没有对‘逍遥帮’在龙江的兄弟下手,一是因为章宗昌的龙江守备师中,有不少人是‘逍遥帮’的弟兄,在没有得到殷皓准确的死讯之前,他还不敢轻举妄动。二来,是因为他这一次还没有绝对的把握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不留点余地,只恐殷皓将来回到龙江,会闹得天翻地覆!
“这一战,由不得我不打。”
鲁嫣淡淡一笑,用火钳挑了挑炭盆里的木炭,炭盆里溅起的火星,闪出了她苍白的面容。
鲁嫣抬起头来,额头和鼻尖沾上了少许炭灰。殷皓不由伸出了手,鲁嫣也不躲闪,任由殷皓轻轻擦去了她脸上的炭灰。这一切自然无比,倒似这样的动作在两人间已经进行过多次。
鲁嫣轻叹了一声,转过头看向了窗外。双眼在茶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后,变得朦胧起来。只有在这时,这个智谋超绝的女子才露出一丝柔弱的意味。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林汉卿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但也有一个细小的破绽。”鲁嫣淡然说道:“那就是,他低估了金柔的智慧。要是我猜得不错,金柔之所以同意和林汉卿合作,多半是因为林汉卿同意做‘三江帮’的靠山。‘三江帮’有金炳义的背景,能有机会靠上林汉卿这颗大树,金柔就算明知道对方可能是在利用她,也会试上一试。”
“在林汉卿的眼里,‘三江帮’不过是一件对付‘逍遥帮’的工具罢了。这就好比你用一把铁锄去锄地,如果这把铁锄锄不了地,你是换一把能锄地的铁锄,还是继续使用这把不能锄地的铁锄?”鲁嫣目光闪动,嘴边掠起了一丝笑容。
殷皓接口说道:“只要能让金柔觉得即使能消灭咱们这支孤军,‘三江帮’也会付出相当的代价,金柔就必定向林汉卿求援。以金柔之智,遭到对方的拒绝后,才会真正地明白,和‘逍遥帮’斗个你死我活,只会让林汉卿得利。和‘逍遥帮’息战结盟,保存自己的实力,才是最好的选择。到那个时候,才是咱们回龙江的最好时机。”
鲁嫣轻轻笑了笑,说道:“所以,殷帮主明知道回龙江的道路已经被封锁了,还是派人去巴彦查证。殷帮主的目的,恐怕是为了效仿西楚霸王,行那‘破釜沉舟’之计,好鼓舞手下兄弟的士气吧?”
殷皓和鲁嫣相视了一眼,不由一齐大笑了起来。
“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殷皓拍了拍鲁嫣的肩膀,这一刻,他已把这个女子当成了生平的知己。
“李三告诉我,你只想过上平静的生活。回到龙江后,你想干些什么?”
鲁嫣轻轻一笑,眼睛里露出了罕见的顽皮的神情:“道上的事,我今后不想再插手。不过,听说‘逍遥帮’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面粉厂,殷帮主要是舍得的话,就让我来试上一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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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翻浆,这一点可能一些东北的读者都不太清楚。民国时东北的道路除了几条有限的公路和铁路,大部分都是泥路,每年春暖雪融之时,泥浆翻滚,给出行带来极大的不便。至于关内地区,由于冬季时降雪比关外少得多,因此翻浆所造成的危害也远远低于关外。